第2章
- 鐘歸平
- 么問舟
- 3337字
- 2025-06-25 18:42:26
第一章輪椅上的夏天
從如鏡的浮云中收回目光!
蟬鳴像一把生銹的鋸子,在午后的空氣里來回拉扯,單調、刺耳,沒完沒了。七月的毒日頭烘烤著大地,連路邊的水泥地都蒸騰起扭曲的熱浪。小賣部像個被遺忘的鐵皮罐頭,悶熱得讓人喘不過氣。唯一運轉的舊吊扇在頭頂有氣無力地轉著,攪動起的熱風粘稠地糊在皮膚上。
鐘平背對著門口,整個人陷在輪椅里。汗水順著他剃得很短的鬢角流下來,在下巴匯聚,滴落在洗得泛白、印著模糊卡皮巴拉的舊T恤上,浸開一小片深色。他唯一能靈活控制的右手,正死死摳住輪椅扶手,手背上青筋虬結。他的左半邊身體,如同不屬于他一般,沉重、麻木地垂著,像一截沒有生命的木頭。
他的目光聚焦在腳邊。那里躺著一箱24瓶裝的礦泉水。冰柜需要補貨,這箱水必須搬上柜臺后面的矮柜。
深吸一口氣,空氣灼熱地燙著喉嚨。他用右手抓住箱子邊緣,腰腹和殘存力量的右腿猛地發力,試圖將箱子拖拽起來。半邊身體的重量讓輪椅猛地一晃,發出“嘎吱”一聲刺耳的呻吟。箱子只離地不到十公分,左肩傳來一陣撕裂般的鈍痛,那半邊身體完全使不上勁,反而成了巨大的累贅。汗水瞬間涌得更兇,眼前有點發黑。
“嘿!老板!一包玉溪!利索點行不?這鬼天氣熱死人了!”
柜臺外傳來一個粗嘎不耐煩的聲音,帶著濃重的本地口音。一個穿著花襯衫、脖掛金鏈子的中年男人,叼著根沒點燃的煙,正用幾枚硬幣“當當當”地敲著玻璃柜臺。他眉頭緊鎖,額頭上油亮亮的汗珠直往下淌,眼神里滿是催促和一種對等待的天然不耐。
鐘平的動作僵住了。一股熟悉的、帶著鐵銹味的屈辱感從胃里翻涌上來。十年了,這種被人當成“慢動作回放”甚至“廢物”看待的眼神,他太熟悉了。他閉了閉眼,把那股翻騰的氣血強壓下去。
“馬上…就好。”他盡量讓聲音平穩,甚至帶上了一點刻意的、卑微的笑意。這笑像是刻在臉上的面具。他轉過頭,目光掃過那男人不耐煩的臉。十年輪椅生涯,把他困在了這一方小小的天地里,也把他的觀察力磨得如同浸了水的砂紙,粗糙卻異常敏銳。
男人的焦躁不只是因為天氣和等待。鐘平捕捉到他頻繁瞥向門外停著的一輛舊面包車,手指無意識地捻著那根煙,眼神深處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焦慮和…戾氣?像一頭被逼到墻角的困獸。是賭債?是家里有事?還是又和誰起了沖突?鐘平不知道具體,但他“知道”這種氣息——一種被生活擠壓到即將爆裂的危險信號。這是十年人間冷暖淬煉出的直覺,一種近乎本能的“知人性”。
他不再試圖一次搬起整箱水。右手艱難地將箱子推到矮柜邊,然后一瓶一瓶地往外掏。汗水流進眼睛,刺得生疼。他只能用袖子胡亂抹一把,留下濕漉漉的鹽漬。每一次彎腰、探身、將水瓶擺上矮柜,對健全人來說輕而易舉的動作,于他都是一場小小的戰爭,牽扯著全身僵硬的肌肉和麻木的神經。
終于,十二瓶水擺好了。他喘著粗氣,搖著輪椅挪到柜臺后。拉開玻璃柜,取出那包玉溪香煙,遞過去。
“二十三。”聲音帶著喘息后的微顫。
男人一把抓過煙,看也沒看鐘平,將一把零錢拍在柜臺上,硬幣滾落了兩枚。他轉身就走,面包車的引擎發出一聲暴躁的嘶吼,卷起一陣熱風和塵土,絕塵而去。
鐘平默默地看著那兩枚滾落在柜臺邊緣的硬幣,一元的。他沒去撿,只是用右手撐著額頭,指尖按壓著突突直跳的太陽穴。半邊身體的麻木感似乎更深了,像沉在冰冷的海底。十年的時光,就在這方寸之地,在無數個這樣瑣碎、疲憊、夾雜著難堪的瞬間里,緩慢而沉重地碾過。
下午四點左右,人漸漸少了。陽光的威力稍減,但悶熱依舊。
“鐘哥,我去接小輝放學了,順便買點菜。”妻子林秀的聲音在門口響起。她是個瘦削的女人,長期的操勞在她眼角刻下了細密的紋路,但眼神依然清亮。她推著一輛同樣半舊的自行車,車把上掛著布兜。
“嗯,路上慢點。”鐘平點點頭,目光落在她略顯蒼白的臉上。他看到她眼底深處的一抹難以掩飾的疲憊,像蒙塵的玻璃。那是對生活的疲憊,是對未來的茫然,或許……還有一絲對他這個“負擔”的無奈?這念頭像針一樣刺了他一下。他太了解她了,這十年,是她用單薄的肩膀扛起了這個搖搖欲墜的家。小賣部微薄的收入,他的藥費,兒子的學費,家里的柴米油鹽……千斤重擔都壓在她身上。她很少抱怨,但那份沉重,鐘平“看”得見。
林秀沒再多說,騎上車走了。背影在熱浪中顯得有些佝僂。
小賣部徹底安靜下來,只剩下吊扇的嗡嗡聲和遠處模糊的車流聲。蟬鳴似乎也倦了,時斷時續。
鐘平搖著輪椅,緩緩滑出小賣部。店門口對著一條不寬的社區路,斜對面幾十米外,是小區后面的一座小小的土坡,上面長滿了雜樹。坡頂,孤零零地矗立著一棵老槐樹。樹干粗壯虬結,樹皮溝壑縱深,像老人布滿皺紋的手背。巨大的樹冠如同一把撐開的巨傘,在夕陽下投下濃重的、清涼的陰影。
那是鐘平每天雷打不動的去處。一個屬于他自己的、喘口氣的空間。
輪椅碾過坑洼的水泥路,每一次顛簸都清晰地傳遞到他的脊柱。上坡的路很吃力,全靠右臂的蠻力和輪椅的慣性一點點往上蹭。汗水再次浸透了他的T恤。但他固執地、沉默地向上。
終于,輪椅在老槐樹巨大的根系旁停下。濃密的樹蔭瞬間籠罩下來,隔絕了惱人的陽光,帶來一絲難得的、帶著草木清香的涼意。風穿過樹葉,發出“沙沙”的輕響,像一聲悠長的嘆息。
鐘平靠在椅背上,閉上眼,深深地呼吸。空氣中彌漫著泥土、青草和槐花殘留的淡淡甜香。緊繃的神經仿佛被這清涼浸潤,稍稍松弛下來。
十年了。
他抬起頭,目光落在老槐樹滄桑的樹干上。樹皮上的溝壑,像極了命運刻在他生命里的傷痕。
“老伙計,”他對著樹,聲音低啞,幾乎是在自言自語,“又一天過去了。”
周圍空無一人,只有風拂過樹葉的回應。這讓他感到一種奇異的放松。有些話,無人可訴。有些痛,說出來也是徒增聽者煩惱。只有對著這沉默的、仿佛亙古存在的古樹,他才能卸下那層堅硬的外殼。
“今天又碰到個‘狠角色’,”他扯了扯嘴角,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敲柜臺那個勁頭,恨不得把玻璃砸碎了。我看到了,他心里有事,憋著火呢……像頭要咬人的狼狗。呵,這世道,誰心里沒點憋屈?”
他頓了頓,目光變得有些空茫。
“秀兒今天臉色不太好……累的。我知道,她太累了。十年了……是我拖累了她,拖累了這個家。”聲音低沉下去,帶著濃重的鼻音,“有時候真想……就這么算了,一了百了。可看看小輝,再看看她……”
他抬起唯一能動的右手,用力搓了搓臉,仿佛想把那些軟弱和絕望搓掉。
“老槐樹啊,你說,我這輩子,是不是就這樣了?困在這把椅子上,看著別人來來去去,看著日子一天天熬過去?像個……像個活著的擺設?”他的聲音里充滿了苦澀和一種深入骨髓的疲憊。“有時候看著你,我就想,當棵樹也挺好。扎根在這里,不用想明天,風吹雨打,就那么站著,看著……也挺好。”
夕陽的余暉透過樹葉的縫隙,在他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一半在陰影里,一半在殘陽的暗紅中。他不再說話,只是長久地、沉默地凝視著那棵老槐樹。樹皮上的紋路仿佛活了過來,在他眼前扭曲、變幻。十年的辛酸、掙扎、屈辱、麻木、對家人的愧疚、對未來的絕望……所有沉甸甸的情緒,如同無聲的潮水,在寂靜中洶涌澎湃,將他徹底淹沒。他感覺自己像一塊被遺棄在荒野的石頭,正在這無聲的凝視里,一點點風化、剝落。
不知過了多久,一陣更強勁的風吹過,老槐樹茂密的枝葉劇烈地搖曳起來,發出比之前更響亮的“嘩嘩”聲。那聲音不再是嘆息,更像是一種低沉的、難以理解的絮語,帶著某種古老而蒼涼的韻律,穿透悶熱的空氣,直直地撞進鐘平混沌的腦海里。
他猛地一顫,從那種近乎凝固的絕望狀態中驚醒。后背的衣衫不知何時已被冷汗浸透,緊貼著皮膚,帶來一陣涼意。他驚疑不定地再次看向老槐樹。樹干依舊沉默,樹影婆娑。剛才那一瞬間的奇異感覺,是幻覺嗎?是風吹樹葉的錯覺,還是自己壓抑太久產生的臆想?
太陽終于沉入了地平線,天邊只剩下一抹暗紅的殘霞。小鎮的燈火次第亮起,勾勒出人間煙火的輪廓。
鐘平用力搖了下頭,甩開那些不切實際的念頭。他吃力地搖動輪椅,調轉方向,準備回家。輪椅碾過地面,發出單調的聲響。路過小賣部門口時,他看到冰柜壓縮機啟動時發出的微弱燈光,像黑暗里一只孤獨的眼睛。一只不知疲倦的飛蛾,正繞著那點光暈,徒勞地、一遍又一遍地撞擊著冰柜冰冷的金屬外殼,發出“噗噗”的輕響。
他停了一下,看著那只飛蛾。然后,一言不發地,搖著輪椅,慢慢滑進了小賣部昏暗的門內。門框像一個巨大的、沉默的嘴,將他和他身下的輪椅,一同吞沒在漸濃的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