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男子果然說到做到,身子動也沒動,只一口一口地喝著酒,周圍漾著氤氳的酒香。
頭痛欲裂。
晏薇緩緩睜開眼,周圍一片黑,是個山洞,只右側有光。
晏薇轉過頭,慢慢看清楚周遭:身側一堆火,火的上方,橫著一根竹,兩端各有扎成束的三根竹架著,上面晾著的,正是河神娘娘的那件飛鳳外衣,浸了水,衣服有點皺縮,繡飛鳳的紅色絲線也掉了顏色,周圍暈染了一片,襯著火光,倒更像浴火重生的鳳凰。
衣服后面,還有另一堆火,衣服上,映著一個男子側身的輪廓。
晏薇心中一驚,忙低頭看自己,躺在微溫的石頭上,身下墊著幾層衣,身上蓋著一層衣。揭開身上的衣,發現自己還穿著小衣,登時松了一口氣。
那邊的男子聽到衣服的窸窣,開口問道:“醒了?”
晏薇輕輕地嗯了一聲,只覺得身子昏重,頭痛欲裂。一扶額,發現頭上纏著布帶。
那人繼續道:“你的小衣我沒動,只在那石頭上點了幾堆火烘熱了安置你躺下,你最好把小衣換下來晾干,否則要生病的?!?
晏薇當然知道這個道理,但是旁邊有個陌生男子,只隔著一件衣服換衣,還是有點羞澀。
那人似乎知她心意,懶洋洋地笑道:“你放心,我不會偷看,該看的,早看過了?!?
晏薇一咬牙,想要發作,又沒力氣,只得故意將衣服的窸窣聲弄得很大,一邊盯著衣服上映著的影子,一邊匆匆換衣。
那男子果然說到做到,身子動也沒動,只一口一口地喝著酒,周圍漾著氤氳的酒香。
衣服換好了,晏薇才發現,身下自己衣服的下面,還墊著一身男子的衣服,赭色的,密密繡著卷草,黑色的錦緞鑲邊,看上去甚為華貴。
想到要把小衣晾起來烘干,晏薇又覺得尷尬,臉紅得像火燒。
見這邊沒有動靜,那男子又開口道:“好了嗎?好了就晾起來,把我的衣服給我,我快冷死啦!光靠酒是頂不住的?!?
聽他這么說,晏薇倒覺得不好意思了,忙匆匆把那件衣服折疊好,掀開晾著的衣服。
衣服后的那男子,箕踞著,裸著上身,一身金銅色的肌膚,披著發,臉上似笑非笑,嘴角掛了一絲嘲諷,看著晏薇,像是早已把晏薇看透。
晏薇有些不快,又不便發作,只伸長了手,將衣服遞過去。
那男子卻并不伸手去接,還是笑,笑得眼睛都瞇成了彎月,道:“看什么?我這樣子還過得去嗎?被我迷住了?”晏薇更怒,抬手將衣服拋過去。
那男子穩穩接住,笑道:“就這么回報救命恩人嗎?看來好人做不得啊……”
晏薇才想起,定是這人將自己從凌汛中救出來的。便不作聲,默默將小衣晾好,坐回原來睡過的那塊大石,石頭仍然微溫,絲毫不覺得冷。
雖然只是隔了一層小衣,晏薇已覺得心安,輕聲說:“多謝救命之恩?!?
那男子爽朗一笑,道:“這聲謝我還是當得起的,這次的凌汛很兇,若不是我,你死定了?!?
晏薇回思冰凌冰塊洶涌而來的情景,也是后怕,道:“多謝了,請教恩人大名?”
那男子道:“呵呵!我叫童率,你叫晏薇,是吧?”
晏薇略覺驚訝:“哎!你怎么知道我名字?”
童率笑道:“河神娘娘嘛,誰人不知,哪個不曉?過了今天,只怕更是全國聞名了,十年不遇的河神娘娘落水,百年不遇的大凌汛中逃生,好造化!”
晏薇聽他語含譏諷,也不好說什么,便沉默了。周圍只有火光明滅,柴聲嗶剝作響。
童率緩緩披了衣服,又撥弄著柴,道:“天快亮了,再歇一下便回城吧!”
晏薇一驚,沒想到自己昏睡了一夜,忙道:“這里是哪里?”
童率懶洋洋地道:“我又不是懷都人,只來過幾次,哪里知道這是哪里,總不過是下游某個地方,大約也被沖出四五里了吧!好大的凌汛,險些把我的命也賠進去。”
晏薇驚道:“那其他人呢?”
童率道:“其他人?死了吧?誰知道!我哪里顧得上他們?總之水性要是比我差那么一點點,肯定難以逃命的?!?
晏薇道:“你的水性就那么好?”
童率輕哼一聲,道:“別的國家不敢說,在楊國,我認第二就沒人敢認第一了!”
晏薇心中不服,又不知說什么好,她一向牙尖嘴利,素不服人,這次卻處處被這童率壓著一頭。
柴漸漸燃盡,火漸漸小了,山洞口也露出了曙色。童率喝下葫蘆里最后一口酒,用力晃了晃,涓滴不剩,才將葫蘆系回腰間,熄了火,說道:“走吧!路途不近呢!”
晏薇突然一驚,叫道:“哎呀!”
“怎么了?”童率忙問。
晏薇頹然坐倒,道:“那些首飾、玉佩,全都被水沖走了?!?
童率大笑道:“果然是女人,見識短淺,舍命不舍財。錢財乃身外之物,留得命在,想要什么沒有?就這點事情,還值得一驚一乍?”
晏薇焦躁道:“你懂什么!這又不是我的,是宮中的物事,明年河神祭還要用的,這么貴重,我怎么賠得起?”說罷急得幾乎落淚。
童率笑道:“你賠不起我賠得起!我索性好人做到底,幫你賠了便是!”
“真的?!”晏薇抬起頭,看著童率,眼里都是驚喜。
童率依然是一臉促狹笑容,指著自己鼻子道:“你求我啊……也許我會答應?!?
晏薇不作聲,折好小衣,披上外衣,對童率斂衽為禮,昂然向洞外走去。
童率急了,一把拉住她,晏薇用力一掙,因那衣服在水中被冰凌擦蹭,已經破了幾處,兩下一用力,一片袖子便被撕了下來。
晏薇漲紅了臉,昂首說道:“你救了我,我自然是萬分感激的,你但有所需,我水里來火里去,絕不含糊!縱沒有所需,我也會盡我所能報答。但若覺得我這條命是你給的,你可以對我予取予求,那是萬萬不能夠的!你若這樣,也只會讓我看輕你,不過是個市恩的小人罷了!”
童率見她真動了怒,倒訕訕的像個孩子,捏著那半片衣袖不知所措,半晌才道:“走吧,我送你回去,買衣服,買首飾,看病療傷,都由我來出錢,算我心甘情愿賠給你的,求你收下,好不好?”
晏薇撲哧一笑,道:“看病便不用了,我自己會!”
出了山洞,是一個空闊山谷,山路下幾尺,就是奔騰呼嘯的絳水,夾帶著塊塊浮冰,浪花直拍打到身前,濺起陣陣水花。晏薇暗暗心驚,道:“水已經漲這么高了?”
童率道:“你以為呢!絕對是百年不遇,我們兩個能活著,必定是河神爺保佑。”
“還真是要多謝你救命之恩了。”這一次,晏薇才是打心里感謝這個童率。這樣的大水,能跳下來救人,而且能全身而退,實屬不易。
童率道:“你來過這里嗎?”
晏薇道:“和父親采藥時來過幾次?!?
童率道:“那就好!你既然認得路,就帶路吧!”
晏薇道:“先不忙!”說著,向路旁走了幾步,似乎只是隨手,采了兩把草葉,分一半給童率,道,“放在嘴里嚼著,解風寒的?!?
童率道:“我有酒,不用這個?!闭f罷大步往山下走去,那件赭色的長衣就這樣隨意披在肩上,敞著懷,赤著腳,一頭烏黑的長發,在身后搖搖擺擺。腰間懸著一柄青銅長劍,比通常的式樣更細長一些,劍尖幾乎垂到小腿肚了。
借著晨光,晏薇這才注意到,他裸露的腿腳上,到處都是細小的冰凌劃傷。
晏薇不禁有些過意不去,說道:“那些首飾很貴的,你若買不起,不用勉強,我再想其他辦法?!?
童率頭也不回,擺手道:“那點兒小錢,對我來說算不了什么,就是再貴十倍我也買得起!”
晏薇不禁奇道:“你是什么人啊?王公貴族嗎?怎會那么有錢?”
童率并不轉身,扭頭一笑:“什么王公貴族,平民一個!無父無母無家,什么都沒有,就是有錢!”說罷輕輕哼唱起來。
鹽生池上[1],渾然天成兮。
潭而不流,無減損兮。
玉色冰潔,純無瑕兮。
朝取夕復,唯天養兮。
調和百味,日不可缺兮。
山水暴至,四散流兮。
分濡四野,地生霜兮。
再不得歸,苦若荼兮。
形散難聚,不得復初兮……
那聲音婉轉悠遠,把個悲苦凄涼的調子,唱得明媚而歡躍。晏薇從未聽過這歌,只聽得癡了。
注釋
[1]鹽生池上……不得復初兮:見《漢書·地理志》:鹽池在安邑西南……今池水東西七十里,南北十七里,紫色澄渟,潭而不流,水出石鹽,自然印成,朝取夕復,終無減損。唯山水暴至,雨澍甘潦奔迭,則鹽池用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