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五年,抗戰勝利后,縣城外。
落葉是短暫的,正如那年秋天。
街上空蕩,只剩寒冷,根本見不到和民在火車上所幻想的那種歡迎場面和紅色錦旗。
和民并沒有接受國華送他回家的要求。因為他知道,這他生活了半輩子的地方,他不用眼睛,也能走回去,走回他的家里去。
國華跟他簡單告別后便向著南邊去了,他家在一座縣城。可是,和民并不清楚具體位置,這便算是失聯。此刻,和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獨。只剩下了自己,自己一個人。
和民一步步走在路上,碩大的中心街道只剩下拐杖的“噠噠”聲。滿地的碎瓦,空氣中的塵埃,一點點的讓最后一絲生機消逝在徘徊之中。
淑珍怎么樣了,泉生怎么樣了,曾經的家怎么樣了...為什么到現在也沒碰到人,這里發生了什么?
難道...日本人...之前來過了...
和民不敢細想,頓感寒涼逼身,用力裹了裹身上的軍綠色棉衣,加快了腳下步伐。
他的喘息開始急促,心越跳越快。和民知道,他離家愈發的接近了。
家門口那棵榆樹,雖然枯落,但仍然屹立在那。曾經細心呵護的白花,如今早已找不見蹤影,可能早已凋零了吧。
不知怎么,和民還能清晰的聞到那股淡淡的清香。
不,不是。
那是一股不應該出現在這的味道。那是...是煮飯的味道...
和民內心一怔,他停住了。向前用手摸索,一陣后,找到了那把銹蝕的門把手。
和民從他的大衣口袋里,找出了他一直視作珍寶和護身符的那一串小小的銅鑰匙。
只聽“咔嗒”一聲,空氣寧靜。片刻后,一陣腳步聲由遠及近向著和民沖來,在不到和民幾十厘米的地方駐足。
和民甚至可以感受到彼此之呼吸。
“淑珍...我回來了...”
隨一聲啜泣,淑珍用雙臂緊緊抱住了眼前的丈夫。
她沒有過度的痛心于和民的失明,她早就預想過各種和民歸家時的樣子。而這已經算是最好的那一類情況了。她其實沒什么愿望,只是希望和民還活著。
泉生躲在母親身后,怯怯地望著眼前這位憔悴,糟糕的男人。他不愿相信,這竟是他的父親。
泉生出生那一周,和民便跟著部隊去了前線。以至于名字還沒起好。
和民在顛簸的卡車上一想,這孩子五行缺水,就叫泉生吧,吉祥。很快,和民寫信告訴了淑珍這個想法。
于是,便有了“泉生”。
和民在淑珍的攙扶下緩緩走到桌前。
“淑珍,發生了什么,怎么大家都不見了。”
淑珍沒有立刻回答,只是慢慢在旁邊的木椅上坐下。
“你走后不久,以前天不怕地不怕的陳縣長跑路了,帶著工錢、糧食和牲畜。縣長走后,大家伙好似亂成一鍋粥,人心惶惶。都開始議論紛紛,說是日本人要來了之類的話。不久后,國民黨的軍隊路過了這里,不過他們沒停留太久,拿了些鐵鍋和鐵鍬,說是要煉鋼鐵做大炮。走時,說是保護我們,在稻田里放置了一門銅炮。因為沒有人會用,所以就漸漸被忘去了。那個月,泉生生病了,本想著莊稼快豐收,一把大火,燒光了一切。”
淑珍頓了頓,將泉生叫到跟前,用手撫摸著他的腦袋。
“怎么會?誰放的火?”
淑珍搖了搖頭,看了看窗外。
“不是任何一個人放的火,是閃電。那個晚上,烏云像是一堵墻,壓下來。就在一瞬間,一道亮光打向了稻田里。打到了那門銅炮上。火燒了一天一夜,人都沒事,就是莊稼全沒了...泉生還病著,我們沒了糧食,當時我甚至想一走了之罷。”
淑珍拽住了想去門外玩耍的泉生,用手示意讓他坐下。
“那之后,只有我們和隔壁的劉農戶仍然住在這。劉農戶已經六十多了,說是不想再奔波,便陪著我們。其他人早就去縣城里了,這小村子也很快被荒廢,遺忘。泉生的病持續了近兩周,我都把墓修好了。想著若是泉生死了,我也跟著走。”
和民聽到淑珍啜泣了一下。
“但可是...每當我想到,你還活著,我就不想死了,因為我知道,我要讓你看到我們娘倆好好的,而不是兩個墳頭...對你還活著的那一絲期盼,同時支撐著我們活著。我上山去采野菜,煮樹皮,去稻田里找那些沒被燒毀的種子。勉勉強強能度日。”
“泉生這小子爭氣,自己倒是痊愈了,也不知道那些野菜中含了什么藥草。泉生自從病好了,便幫著我去地里干些雜活。從一開始簡單的除雜草再到復雜的收割播種。這小子,能干得很嘞。”
淑珍摸著泉生的頭,欣慰。
淑珍沒有注意到,和民的眼被淚浸染。他沒想過,也不敢想過,淑珍和泉生竟是這么過來的。
“五天前,泉生發現劉農戶死了,上吊死的。至于什么時候死的,不太清楚就是了。早上去泉生去找劉農戶玩,結果劉農戶就那么掛在他家的臥室里。我簡單的將他葬在了那門銅炮左側。不知道他還有什么親人,挺可憐的。”
“好了,不說這些糟心事了,你回來了,一切就重新開始了,是吧...”
淑珍略微停頓。
“我雖然盲了,但我仍然可以撐得起這個家,淑珍。”
和民似一種軍隊里命令的口吻說著。
“等新一批莊稼收了,我們就走。向著南邊去,去到縣城里。我看看能不能在那里找到一份工作,買一個小家,我們三個人會一直,安穩地住在那里。”
泉生覺得無聊,去到門外了。
“走,去替我看看他。”
和民拉著淑珍的手,走到了屋外。
天色漸晚,外面很冷。淑珍緊緊地貼著和民的身子,略略發抖。泉生在門前嬉鬧。和民像一尊豐碑,佇立。
和民感受到了一絲絲冰涼降在臉頰上,他可以清晰的知道,今年的冬天來得比往常早。
那晚,雪下得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