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輯二

易水河畔憶刺秦

豪 言

秦兵旦暮渡易水。

這是我在易縣行走時,腦中出現的一句話。我一直默默吟詠著。這是在哪里讀到的?從未刻意去記,此時卻從記憶的混沌中脫穎而出,這眼前的風物碰觸到了什么敏感的神經元?望向茫茫天際,金戈鐵馬不見,但那其中的緊迫與危機,七個字便表達得淋漓盡致了。

恍惚中,總覺得這句話與荊軻是有關的。這要被秦兵強渡的易水,莫不就是那句著名悲歌中吟唱的河流?“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我曾像目睹荊軻離別背影的士兵一樣,心中被這句話反復激蕩。

所謂豪言壯語,我想此為千古第一。

果然,我查閱后發現它是《史記·荊軻傳》中的話,司馬遷對荊軻刺秦王有著完整的記述。

燕國太子丹在極度的恐懼中,對荊軻說:“秦兵旦暮渡易水,則雖欲長侍足下,豈可得哉?”尊貴的燕國太子,竟然對一介平民用“長侍”這樣的說法,可見有多么器重,有多么無奈。太子長期的侍奉,便是荊軻所領受的恩情,他所要報答的,并非國家大義,而是這樣的恩情。因為,荊軻并不是燕國人。荊軻本是齊國慶氏的后裔,后遷居衛國,始改姓荊。荊軻這樣的人,心懷大抱負,所夢寐以求的,是實現自己的價值與榮耀。

我這樣說并非貶低荊軻,恰恰相反,他這樣的人才更好地詮釋了“英雄”的形象。秦國大將王翦一生打勝仗無數、殺人無數,但很少有人覺得他是個英雄,而提到荊軻,大家都不約而同地豎起大拇指,說:“那個是英雄!”

青史留名的英雄,大多是“舍我其誰”的個人主義者,他們并不蔑視別人的生命,他們只是想讓自己的生命能更好地實現價值最大化。

而且,英雄一定是有豪言壯語的人。

怯 懦

我來到易水河邊,這里正在修建一座休閑度假村,塵土飛揚之下,已然能看到花團錦簇。它仿照古村落的樣式建設,一排排都是小食店鋪。我一路走過去,竟然發現陜西人開的鋪子最多,寫著臊子面、羊肉泡饃和肉夾饃的旗子,在風中獵獵招展。腦中想著荊軻的我,看到這一幕不由有些感慨。其實,我本秦人,可兩千多年過去了,這些恩怨早過期了,剩下的只有我們對歷史的遐思。時光過濾之后,沒有了憤怒,沒有了血腥,我們可以心平氣和地去揣摩那些人和事。

我繼續想著荊軻,在易水河邊,不能不想他。也許此刻我腳下的位置,就是當年他站立過、行走過、醉過酒的地方。

荊軻并不是個完美的人。他早年喜愛讀書、擊劍,然后游俠四方,尋找機遇。曾去衛元君那里找工作,沒有如愿。他也并非天生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人,而是有著許多膽小怕事的“劣跡”。他在榆次與劍術家蓋聶論劍,一言不合,蓋聶瞪他,他就離開榆次了。他在邯鄲跟劍客魯句踐因博弈發生爭執后也逃走了。司馬遷寫道:“嘿而逃去。”意思是一句話也沒說,默默逃走。

因此,在很多人眼里,他是個怯懦的人。

知 遇

荊軻游來蕩去,終于來到了燕國下都,就是如今的易縣,和這兒殺狗的屠夫以及擅長擊筑的高漸離成為朋友,天天喝酒唱歌,一會兒笑,一會兒哭。我想,后輩所仰望的“魏晉風度”,源頭也許就在荊軻身上。這樣的表現在普通人看來與瘋子無異,但在隱士田光眼里,此人必有不同凡響之處。

有一天,在秦國做人質的太子丹,終于從咸陽逃回了下都。他與“戰國四公子”一樣,開始了求賢問士的事業。太子丹的老師鞠武,向他推薦了隱士田光。田光知道自己年事已高,不能再做什么大事了,便向他推薦了荊軻。

第一次見面,太子丹就向荊軻提出了自己刺殺秦王的計劃。

如果能劫持秦王,便讓他退還占領的各國土地。如果秦王不從,就殺了他,讓秦國內訌,各國再聯合起來滅秦。

說真的,不是我事后諸葛亮,這個計劃一聽上去就很不靠譜。因此,荊軻很久沒有說話,過了好一會兒,才說:“這是國家大事,我的才能低劣,恐怕不能勝任。”這個“恐怕”,讓太子丹聽出了希望,趕緊膝行上前跪拜,以頭叩地。這事就成了。荊軻成了太子的座上賓,被拜為上卿,不僅天天美食、美酒、美女伺候著,太子每天還要親自去問候。荊軻游蕩著,終于找到了一個好的歸宿。這就是古人說的“知遇”了。

私 仇

養“卿”千日,用“卿”一時。在秦兵旦暮渡易水之際,太子丹再次對荊軻提出了刺殺的計劃。荊軻說:“我需要兩樣東西,樊於期將軍的腦袋和燕國督亢的地圖。我將它們獻給秦王,秦王一定高興接見我。”

樊於期原為秦國大將,畏罪逃往燕國,被太子丹收留。

太子丹是個善良的人,對荊軻說:“樊將軍以窮困來歸丹,丹不忍以己之私,而傷長者之意,愿足下更慮之!”

仔細琢磨,這個說法挺奇怪的。刺秦,對燕國乃至其他國家來說,都是一件令人敬仰的大快人心之事,怎么會說是“一己之私”呢?

原來,太子丹與秦王嬴政有私仇。

許多年前,他們還是孩子的時候,在趙國邯鄲,他們是一起玩耍的小朋友。

戰國的時候,兩國訂立盟約、請求出兵或停戰協議,為表誠意,便要互送重要的公子作為外交上的保證。這樣的公子其實就是人質,故叫作“質子”。

那個時候,太子丹在趙國充當質子,而嬴政連質子都不能算。他是秦國王子異人的兒子,是質子的兒子。質子的日子并不好過,只比囚犯好一點。太子丹和嬴政同病相憐,經常在一起嬉戲聊天。太子丹要比嬴政大上好幾歲,作為哥哥,太子丹在生活上照顧弟弟嬴政的時候也很多。

多年以后,嬴政跟隨父親異人回到了秦國。在呂不韋的精心策劃下,異人做了秦王,是為秦莊襄王。秦莊襄王短命,在位三年就過世了,嬴政便成了新的秦王。那一年,嬴政只有十三歲。

太子丹就沒這么幸運了,他的父親燕王喜身體健康,穩坐王位,他只好繼續過著質子的日子。但這一次,他被派往秦國當質子。他心下有喜,期待見到嬴政弟弟,盡管這個弟弟已經二十八歲了,但他認為,童年的時光怎么可能被忘記呢?這個弟弟一定會善待他,也許,還會幫助他和燕國。

但是,當他覲見的時候,以前的弟弟,現在的秦王,冷酷、傲慢之至。當時天下最強大的王者,最不愿想起童年的慘痛經歷。傳說他的母親懷了呂不韋的孩子,才去邯鄲跟了異人,而他,極有可能就是那個腹中的孩子。太子丹的出現,是一種提醒。嬴政討厭這種提醒,他要用傲慢將過去的恥辱壓成齏粉。(數年后,秦軍攻下邯鄲,據《史記》載:“秦王之邯鄲,諸嘗與王生趙時母家有仇怨,皆阬之。”可見,嬴政心中對過往是多么敏感和痛恨。)

太子丹的心被刺痛了,假若他不認識這王座上的人,也就像以往那樣忍了,但現在他忍不了,他只有一個卑微的請求,就是看在往日的情面上,請秦王放他回去。

但是,嬴政說:“等烏鴉變白,馬的頭上長角,我就放你回去。”

太子丹心底最后的一絲溫情就此熄滅,這種恥辱,化為仇恨。

沒有比仇恨更可怕的力量,他開始周密地策劃逃跑,最終竟然成功了。他一歸國,就開始招攬俠客義士,心中的仇恨讓他可以把自己放低到塵埃里。凡是別人介紹來的俠士,他幾乎都是行跪拜大禮。他不愛后宮佳麗,終日和這些士人為伍。據《漢書·地理志》記載:“初太子丹賓養勇士,不愛后宮美女,民化以為俗,至今猶然。賓客相過,以婦侍宿,嫁娶之夕,男女無別,反以為榮。”

這對一個太子,意味著怎樣的煎熬與迫切。

尊嚴,遠沒有仇恨重要。但他的仇恨,卻來自心底深處的尊嚴。

而且,他的可愛在于,他并沒有用高尚的名義去掩飾自己的私仇之心。

自 殺

一個正常人,得有多大的勇氣,才能自殺。但是在上古時代,人們動不動就自殺了。那時的人們把很多東西看得比生命重要。

像是上文提到的隱士田光,他將荊軻引薦給太子丹之后,就自殺了。

《史記》是這么寫田光自殺的。

田光曰:“吾聞之,長者為行,不使人疑之。今太子告光曰:‘所言者,國之大事也,愿先生勿泄’,是太子疑光也。夫為行而使人疑之,非節俠也。”欲自殺以激荊卿,曰:“愿足下急過太子,言光已死,明不言也。”因遂自刎而死。

在這里,我不得不深深感嘆下司馬遷的才華,他寫這些隱秘的歷史事件也如在現場一般,所有對話雖皆為他的想象與揣測,但實在是貼切之至。就是這樣的對話體,開創了中國古典小說的基本樣態。

田光學識淵博,智勇雙全,素稱燕國勇士,怎么受得了這樣的質疑?一點點的質疑都是義士無法容忍的羞辱。盡管這只是太子丹為了謹慎起見說出的一句話,不代表他對田光有質疑之心,卻也暗示著太子丹并非是個有大智的人。刺秦大業尚未開始,便已經蒙上了陰影。田光要用自己的死亡給荊軻更大的動力。

另一個人的自殺更加意味深長。

荊軻問太子丹要樊於期的人頭,太子丹不忍,荊軻便私下去找了樊於期,對他說:“秦之遇將軍可謂深矣,父母宗族,皆為戮沒。今聞購將軍首金千斤,邑萬家,將奈何?”

樊於期仰天嘆息,流著淚說:“於期每念之,常痛于骨髓,顧計不知所出耳!”

然后樊於期就割頸自殺了。

但有一點讓我困惑,據說樊於期本是秦國大將,兵敗后畏罪潛逃到燕國,那么,他的家人會依照秦律被殺或被沒收為官奴,是他逃跑時就應該知道的。況且,秦國對于戰敗大將的懲罰并不是十分殘酷。秦國大將王陵伐趙都邯鄲失敗后,只是被免職。在“滅楚之戰”中,大將李信率領的二十萬秦軍被楚軍擊敗,李信也只是被撤職,并沒有被處死。

歷史的縫隙出現了:樊於期這么重要的人物,在此之前的經歷居然是缺失的。他就這么突然出現了,沒有其他的歷史記載。

一些學者考證樊於期就是秦國大將桓齮。理由是:桓齮在敗給趙國大將趙牧之后就再也沒有了記載,而在此之后出現了樊於期,他們的名字讀音相似,也許他們是同一個人,只是燕人發音不同。我認為這種推測并不成立。首先,我相信《史記》,在《史記》中這是不同的兩個人;其次,我認為樊於期并不是個怕死的人,更何況打敗仗也不會真的被處死,他沒有出逃的理由。更何況,《戰國策》還記載了桓齮兵敗被殺的事情。

樊於期是另一個人。

我在這里更愿意提及歷史小說《東周列國志》對樊於期的描寫。很多時候,文學比史學更接近歷史的“真相”——一種哲學意義上的真相。

樊於期作為長安君成蟜的副將,一同出征趙國。成蟜為秦莊襄王(異人)親生之子,樊於期擔心呂不韋想借機除掉成蟜。他對成蟜說,“今王非先王所出”,“諸國皆苦秦暴,何愁不納”。成蟜當時十七歲,熱血男兒,說干就干,就這么反了。

可是,這場叛亂被嬴政平定,相關人員被殘酷絞殺。樊於期惶惶之中四處流竄。無論他逃與不逃,家人皆是死罪了。參與謀反,還書寫檄文,說嬴政是“懷娠奸生”,嬴政怎么能不震怒?用黃金千斤、城邑萬家來買他的腦袋,才能解心頭之恨。

因此,樊於期這個人活著,也是為了復仇。當荊軻找到他時,他慷慨激昂的陳詞與毫不猶豫的自刎是他期待已久的,幾乎都帶有一種表演性。

如果說田光的自殺源于義士的高潔,那么樊於期自殺,就有著跟太子丹一樣的心境,他對嬴政更加充滿了憤怒的私怨。

這也是太子丹和他惺惺相惜的原因。

太子丹得知他的死訊后,駕車奔馳而來,趴在尸體上痛哭失聲。太子丹和嬴政不同,他是個重情重義的人。

為了生命之外的價值而自殺,總是令人驚嘆。比生命本身更重要的目的,究竟是什么才能被我們所理解?

恐 懼

法國思想家帕斯卡有一句話令人難忘:“在危險之外懼怕死亡,而身臨險境時卻不懼怕。這就是所謂人。”我覺得這話很有道理,比如我們懼怕失敗、悲哀、疾病、衰老、失去……但是無一例外會在人生的某個時刻跌進那種無助的漩渦中。當我們置身谷底之后,的確,恐懼反而減輕了。因為我們除了接受這種處境之外,別無他法,就像病了只能吃藥、住院、休養,別無他法。這種逆境不是我們主動選擇的,而是被動承受的。許多身外的力量突然就改變了我們的處境,我們尚且來不及去細細思量。

可世上有一種特別極端的情形,那就是眼睜睜地主動奔向滅亡,而不是突然被動地跌進滅亡,由于本能,這個過程中的恐懼值是會趨于無限大的。

況且,死亡也并非是恐懼的極限,有很多情勢蘊含著大于死亡的恐懼。

荊軻的副手秦舞陽,據說十三歲就當街殺人,目光兇殘,無人敢對視。但這個人,跟荊軻來到秦國,進宮覲見的時候,居然“色變振恐”,當即讓秦國大臣起了疑心。司馬遷在另一處還提到了秦舞陽(《史記·匈奴列傳第五十》),里面記述了燕國賢將秦開,說秦舞陽是秦開的孫子。一些人就此認為這是司馬遷在暗示秦舞陽年少殺人是“官三代”的跋扈,我覺得這屬于當代語境下的“過度解讀”。刺秦不是摘桃子,沒有哪個官三代會選擇主動去送死。有人說秦舞陽是太子丹的眼線,負責監視荊軻,這點嫌疑我倒覺得是有的。但無論如何,秦舞陽這個人也是勇士無疑。

勇士秦舞陽,來到讓列國聞風喪膽的虎狼之邦,在窮街陋巷爭勇斗狠的經驗,哪里受得了秦宮內如此巨大的權勢壓迫,他終究被恐懼壓垮了。他讓我們反思:人們往往懼怕權勢甚于死亡。

想清楚了秦舞陽這個人,才可真正明白荊軻的偉大。

我們知道,恐懼是會傳染的。可荊軻發現了秦舞陽的狀況后,居然還能解嘲似的笑笑,對秦王解釋說:“北蕃蠻夷之鄙人,未嘗見天子,故振懾。”他的表情、語氣得多么輕松自然,才能讓敏感多疑的嬴政相信啊。這個時候,我們終于知道了荊軻是一個怎樣的大智大勇者。

接下來,荊軻取過秦舞陽手中的地圖,冷靜而謙卑地向秦王呈上。他的勝算本來就極其渺茫,現在由于露怯的副手無法輔助,失敗的結局其實已經注定了。可他早已將成敗與生死置之度外,繼續冷靜地行事。

地圖完全打開后,一把短小的匕首握在了荊軻的手中,秦王驚慌逃竄。在那個尚武時代,秦王帶劍在身,一定是會格斗的,因而荊軻無法很快殺死他。秦王從后背抽出長劍來,一下就砍斷了荊軻的左腿。荊軻將那把涂滿了毒藥的匕首像飛鏢那樣擲了出去,秦王靈活躲過,匕首狠狠地扎在了柱子上。

荊軻自知事不就,倚柱而笑,像個簸箕一樣癱坐在那兒,罵道:“事所以不成者,乃欲以生劫之,必得約契以報太子也。”

這個時候的荊軻,已經像帕斯卡說的,完全置身于險境了,因此他完全沒有了恐懼。他壓抑了一生的豪邁之氣讓他理直氣壯地為自己的失敗辯護。

我沒殺你是因為我要活捉你!

這話極為霸氣。但后半句,他作為嚴格訓練的刺客,居然直接供出了幕后主使太子丹,不免有些讓人費解。我不禁想起了《水滸傳》中的武松。他在殺了張都監全家、血濺鴛鴦樓之后,從死尸身上割下一片衣襟來,蘸著血,去白粉壁上,大寫下八字道:“殺人者,打虎武松也。”荊軻作為刺客之祖,早已經知道這個時刻是自身價值最大化之際,既然自己的身份已經顯露,索性正大光明地說出一切,這是一種刀鋒似的敘事,將自己的生命鐫刻進時光的深處。

至此,荊軻生命中所有的怯懦都不再成立,我們方才驚覺他之前的怯懦只是為了保全自己的生命。他不愿浪費鮮血在不值得的普通事情上,他寧愿像懦夫那樣逃竄、被人鄙視,因為他心中滿是自信,他會找到機會充分證明自己。有了大的使命,才能在小處妥協。否則,妥協就成了怯懦。

成 功

刺客的成功不在于結果,不在于對象的死或活,而在于對象的義與不義。

這就是司馬遷在字字如金的《史記》中為刺客立傳的初衷:“自曹沫至荊軻五人,此其義或成或不成,然其立意較然,不欺其志,名垂后世,豈妄也哉!”

有了刺客的存在,再具備強權、再有力的人,也有了忌憚。這種忌憚便是一種制衡。盡管,這樣的制衡是那么的脆弱,但總是存在的。

清人吳見思說:“刺客是天壤間第一種激烈人,《刺客傳》是《史記》中第一種激烈文字,故至今淺讀之而須眉四照,深讀之則刻骨十分。史公遇一種題,便成一種文字,所以獨雄千古。”

這幾天我在易縣深讀,果然有“刻骨十分”之感。我所寫下的這些片段,就是嘗試以一個現代人的視角對荊軻進行再讀。

荊軻,弱小的個人,與中國歷史上最強權的人——秦始皇捆綁在一起,形成極為鮮明的反襯,他從而也成了中國最著名的刺客。他是被后世文人詠嘆最多的俠士,也是被當代影視文化改編最多的刺客角色,沒有之一。

當然,批評的聲音總會有的。漢末名士楊雄,覺得以君子的眼光來看,荊軻不過是一個強盜罷了。最刻薄的說法來自北宋的史官司馬光,他認為:“荊軻懷其豢養之私,不顧七族,欲以尺八匕首強燕而弱秦,不亦愚乎!”這是典型的儒家想法,貌似客觀,實則已經失去了對個人的勇氣與力量的信念。人不再是有血有肉的人,人成了匍匐在地的螻蟻。從司馬遷到司馬光,從漢到宋,儒家是如何全面占據士人的思維的,于此可見一斑。

若是中國無詩,那儒家化的中國將會是怎樣的中國?無法想象每個人都以國家的思維與立場去說話和行動。

幸而中國有詩,我們得以看到一代又一代的中國人,有血有肉地活著。

其中有幾首特別打動我。

西晉左思的五言詩《詠史》,其中有兩句寫荊軻:“貴者雖自貴,視之若埃塵。賤者雖自賤,重之若千鈞。”左思不愧是晉人,他與先秦的精神氣質還是相通的。他出身卑微,對當時的門閥制度亦深惡痛絕。他是能夠理解荊軻的絕佳人選。

同是晉人的陶淵明,專為荊軻寫了首挺長的詩:《詠荊軻》。陶淵明的詩歌崇尚隱逸,清靜無為,難得有這樣贊美暴力的詩。可見荊軻是如何打動了他,也讓我們明白陶淵明是一個怎樣的人。他的隱逸,不是什么都無所謂的平淡,而是一種藏其鋒芒的自省。不是誰懶懶散散地住在鄉下,都可以被稱為隱逸。一個足夠偉大的靈魂,才能有那樣的悠然態度去品味自然。陶淵明的《詠荊軻》寫得明白如話,基本上便是以詩的形式重述了司馬遷的記敘。他寫荊軻“心知去不歸,且有后世名”,頗能理解荊軻的抱負;“其人雖已沒,千載有余情”,更是充滿了對荊軻的企慕之情。

唐人贊美荊軻者也頗多。駱賓王的《易水送別》也是名詩:“此地別燕丹,壯士發沖冠。昔時人已沒,今日水猶寒。”這種意味與陶淵明是相通的,但唐人更敏感于時間的漫長與變遷,故而此詩多少讓人想起《春江花月夜》中的“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易逝的人與不變的山川對比,是讓人感慨萬千的主題。

賈島也繼承了陶淵明的一個方面,著重寫荊軻的“名”。“荊卿重虛死,節烈書前史……易水流得盡,荊卿名不消。”他把荊軻的死叫作“虛死”,能否將這個詞理解成一種為了身后萬古名的死亡儀式?名聲是虛妄的,可進入史冊,卻是實實在在的不朽。虛構的歷史與無名的現實,到底哪一方是虛、哪一方是實?不免令人恍然起來。

不能不提李白。這個俠骨詩心的人,怎么能不歌詠荊軻呢?他的詩也霸氣,他在《贈友人》中寫:“荊卿一去后,壯士多摧殘。長號易水上,為我揚波瀾。”他說出一個悲情的事實:多少壯士的死亡,讓俠義精神在衰敗,這是多么傷心的事情。最末一句是:“人生貴相知,何必金與錢。”這種價值取向,已經完全回歸到了荊軻身上。

宋人寫荊軻,繼承唐詩的主題頗多。如汪元量的《易水》:“當年擊筑悲歌處,一片寒光凝不流。”除了感慨,還有了凝視,觸及內心,因此,也就有了反省。高斯得《讀荊軻傳》:“其事雖不就,簡牘光無窮。奈何今之人,蹙縮如寒蟲。”既然說到宋代,肯定要提蘇軾,他在《和陶詠荊軻》中說:“荊軻不足說,田子老可驚。”他對荊軻評價很低,只是覺得自殺成仁的田光非常值得欽佩。其中還有一句會得罪很多人的詩:“燕趙多奇士,惜哉亦虛名。”這很顯然,應該算蘇東坡為了與眾不同而故作的驚人之語吧。幾十年后,他的后輩晁說之寫了句“貫日白虹可奈何,書生容易笑荊軻”(《過荊軻冢四絕句》),怎么看都像是在回應蘇東坡。

元人中,除了杜征君《荊軻》中的一句“悲風寒易水,俠氣小咸陽”之外,也許只有李時行的《易水》值得讀:“塞北時聞鐵馬嘶,薊門霜柳漸凄凄。天邊野燒連烽火,城下寒砧雜鼓鼙。陰磧草荒狐隊出,平原風急雁行低。尊前不見悲歌客,易水東流何日西。”我照引全詩,不是因為它在寫“悲歌客”荊軻方面有什么新意,而是因為全詩有一種特別“元代”的感覺,特別值得去感受。

明詩不足道,在那個特別世俗化的時代,荊軻竟然被演繹成了另一種人。馮夢龍的《三言二拍》中有篇小說《羊角哀舍命全交》,其中荊軻在陰間成了惡霸,欺凌隔壁墓的左伯桃,左的好友羊角哀為了幫助朋友,自殺去陰間,一起斗荊軻。自此,“羊左之交”成了生死之交的代稱,但與伯牙、鐘子期的“高山流水”相比,總覺得缺了精神的內質。

小說中,羊角哀罵荊軻:“不思良策以負重托,入秦行事,喪身誤國。”

這應該能代表明代人對荊軻的一般看法。就連小說中,都已經是一種完全國家主義的話語了。

就這么到了晚清。還是那個讓我們敬重的龔自珍寫出了好詩:“陶潛詩喜說荊軻,想見停云發浩歌。吟到恩仇心事涌,江湖俠骨恐無多。”(《己亥雜詩》一二九)但我們知道,龔自珍在清代是為一代怪杰,在他的周圍,那種俠義的精神已經稀缺得如同太空了。

梁啟超在《中國之武士道》里尖銳發問道:“荊卿以還,次有張良,次有貫高,皆同起于前后三十年間。自茲沉沉黑暗數十世紀,不復有此等人物聞于歷史矣。何意百煉鋼,化為繞指柔。先民之元氣斷喪如此其易也,誰之罪歟?”

誰之罪?我們至今在解。

在我看來,最后一首贊美荊軻的古詩,是一個女人寫的。

這首詩名叫《寶刀歌》:“不觀荊軻作秦客,圖窮匕首見盈尺。殿前一擊雖不中,已奪專制魔王魂。”

這個女人,就是鑒湖女俠——秋瑾。

這個女人不僅寫詩,而且還身體力行。她沒有受任何人的恩惠,也沒有跟任何人結下私怨,她為了那無邊的、不認識的人的更好生活,踮著那雙被殘害千年的女性小腳去“刺殺”統治者。

這個女人的偉大程度超越了荊軻。

只不過,后人將這種“刺殺”謂之“革命”。

從荊軻讀到秋瑾,方可明白中國的歷史與當下。

友 情

應該稍微提一下太子丹的結局。

在荊軻行刺的一年后,秦軍大舉攻打燕國,燕王喜為了洗刷罪責,保住自己的命,派人斬殺了太子丹,將他的腦袋獻給了嬴政。但嬴政并沒有罷休,繼續進攻,滅了燕國,殺了燕王喜。對于必死的結局,太子丹應該不會驚訝。但他一定會驚訝于父親的狠心。

我特別關心的是,當太子丹得知荊軻刺秦失敗的消息后,心中有沒有愧疚。因為,他雖對荊軻拜為上卿,但他對荊軻的疑慮從未消失。荊軻一直在等待一個武藝高強、心有默契的朋友到來,然后一同行事。他卻懷疑荊軻反悔了,就刺激荊軻說:“我先派秦舞陽去行刺吧。”荊軻一聽,勃然大怒,立刻唱著悲歌出發了。事實證明,秦舞陽不是個合格的搭檔,如果有另一個心理素質和荊軻一樣強大的人,那么刺殺成功的可能性是極大的。

太子丹和荊軻之間沒有信任,因而不能說他們是朋友。

他們之間,是互為工具的關系。

但荊軻有一位偉大的朋友。他不是那位荊軻沒等到的朋友,他本是一個極不起眼的角色。

遙想當年,荊軻在燕市飲酒高歌之際,結識了一大群朋友。有田光這樣的高人,有屠狗賣肉的小人物,還有一個樂手叫高漸離,他擅長一種叫“筑”的樂器。每當荊軻和朋友們喝醉了,亂吼亂唱的時候,高漸離就擊筑助興。

那個年代沒有酒吧,但一樣有酒吧的氛圍。

在易水河邊,荊軻唱著:“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高漸離擊打著筑,用激越的旋律呼應著朋友的豪邁,并望著朋友孤絕的背影流下了眼淚。

刺秦失敗六年后,秦滅六國。嬴政認為,僅以王號不足以顯其業,于是稱自己為始皇帝。他沒有忘記荊軻給他帶來的困擾,因此他繼續通緝太子丹和荊軻的黨羽,這些人四處潛逃,高漸離也更名改姓,隱藏起來,當酒保度日。

有一天,他聽到主人家堂上有客人擊筑,他聽得癡迷了,就評價起彈奏的好壞。主人家知道后,便讓他來彈。本來是想羞辱他的,沒想到他彈得太好了,大家鼓掌,賞酒給他喝。

這喚醒了高漸離的自尊,他回到房間,把自己的筑和衣裝拿出來,穿戴整齊之后,再次來到堂前,滿座賓客大吃一驚,趕緊離座行禮,主人家也把他尊為上賓。

他再次擊筑而歌。他想到了死去的荊軻,想到了這些年來國破家亡的際遇,心事沉郁,音韻婉轉,賓客們感動得流了淚。

這樣一來,他的名氣迅速傳了出去,秦始皇聽說后,召他覲見。

秦始皇不會忘記荊軻掏出匕首的那一瞬,但他實在太喜歡高漸離的擊筑之音了,不忍殺他,便赦免了他的死罪,熏瞎了他的眼睛,把他留在身邊,為自己擊筑。

音樂是最能讓人親近的藝術,時間一長,秦始皇的警惕之心慢慢松懈了。但高漸離的心底一直浮現著荊軻易水高歌的樣子。他要為朋友報仇。

他收集鉛塊,放在筑的空膛中,制作了一件隱秘卻沉重的兵器。

這天,他彈奏起那首易水悲歌,悲壯的樂曲讓秦始皇不由站了起來,在他周圍踏著節奏、踱著步。突然,他感到秦始皇距離自己很近了,便迅速抓起筑向秦始皇砸去。可畢竟是眼盲之人,無法判斷準確,秦始皇一閃,躲過了這致命一擊。

對高漸離來說,只有這一擊的機會,不會再有第二擊。

這一擊,凝聚了多少友情的力量。

細想起來,荊軻并未將同等的友情給予高漸離,否則,他一定會邀高漸離同去刺秦。但是,高漸離用自己的勇氣和生命確認了這場友情。

世人都歌頌“高山流水”這種互為知音的友情,但我覺得高漸離對荊軻的這種不對等的友情,更加令人感佩。

偉大的友情,除卻物質形式上的不同(如性),其精神實質與愛情是極為相似的。這也是為什么郭沫若的戲劇《高漸離》在很多人看來有著濃重的“耽美”之風。(我讀之,總覺得那種敘事的隨意、反諷與抒情,有種八十年代先鋒小說的感覺。)

為友情而死,往往比為愛情而死更偉大。因為,友情不僅包含著一己的私欲,更包含著對同道中人的那份精神與價值的認同。

所以,高漸離刺秦除卻以弱抗暴的高貴精神之外,要比荊軻刺秦更有一種人性的道德感。有了高漸離的刺秦,荊軻刺秦的故事才能算是完整的。

風 水

坐船行駛在易水湖上,陽光強烈,迎面的風也很強烈。心里想著刺秦的暴烈,再望這一方山水,更覺深不可測。近處的山,碧綠清秀,給人桂林漓江的錯覺,而遠眺太行山脈,那水墨似的藍霧當中橫著層層疊疊的山巒(抗日戰爭時“五壯士跳崖”的狼牙山就在那里,所謂燕趙多奇士,至今猶然,絕非虛名),令人有蕩氣回腸之感。南國的嫵媚與北國的雄奇就這樣并置在了一起。

在古人那里,氣是宇宙的本源,風能散氣,而水能聚氣,聚散辯證,生生不息,故有風水之說。

風水學,逐漸發展成了研究地貌、環境以及方位等等的堪輿之術。

我不懂風水,我也不信誰能說得清風水。盡管這些年經常有人戴著科學的帽子大談風水,但我總覺得那是格格不入的。風水最迷人的玄妙,恰恰就在于它玄之又玄的那部分,而不在于日用經驗能夠理解的那部分。

誰能說得清玄妙的事物?玄妙的事物天生就不是讓人說清的,而是和一首好詩一樣,直接訴諸人的脊椎神經元,讓人能夠感受卻無法理解。

我能感受到易縣的風水非同一般。

我的感受并不重要,其實,嚴格來說,我這是一句廢話。易縣的好風水早有鐵證:雍正皇帝放棄了他父親康熙選定的遵化縣清東陵,另選易縣永寧山下作為自己百年后的地方。堪輿考察的結論是:“乾坤聚秀之區,陰陽合會之所,龍穴砂石無美不收,形勢理氣諸吉咸備,山脈水法條理詳明,洵為上吉之壤。”自此以后,以“父東子西,父西子東”的“昭穆之序”建陵,雍正的泰陵、嘉慶的昌陵、道光的慕陵和光緒的崇陵都在這里,其中道光是因為東陵在建的墓穴漏水,他下令改建在了西陵。只有光緒的崇陵被盜(現在可以直接參觀地宮),其他的皇帝陵墓都保存完好。自建陵起開始栽種的數百平方公里的古松林至今基本完好,郁郁蒼蒼,吸納并散發出清王朝的訊息。

還有一位帝王的陵墓也在西陵。

那就是末代皇帝溥儀,他過世后,先葬于八寶山,后遷于光緒崇陵附近的一座公墓里。巍峨的帝陵和簡樸的公墓形成了極為強烈的對比,令人直面一個漫長歷史時代的終結。不僅僅是清王朝的終結,更是帝制時代的終結。

讓我們再回到刺秦。

荊軻當然知道秦國統一六國的大勢是不可能逆轉的。他懷刃上路的時候,韓、趙兩國已經滅亡,魏、楚兩國也危在旦夕。燕是小國,對秦國更是沒有抵抗之力的。這個時候,各種連橫抗秦已經無用。因此,才有了刺殺這樣的舉動。刺殺,是至弱者能夠反抗的最廉價卻最有效的辦法,瓦解對方的心臟,以便癱瘓對方的整套體系。

這是一種天真的幻想還是一種理性的推斷?

都不重要,這是一種反抗的激情。加繆在《反抗者》中說:“反抗不創造任何東西,表面上看來是否定之物,其實它表現了人身上始終應該捍衛的東西,因而十足地成為肯定之物。”荊軻刺秦,就是在捍衛弱者的尊嚴,彰顯個體的力量。再強大的帝國,在奴役別人的過程中都要面對這樣的尊嚴與力量。任何民族,任何人,只要有這樣的尊嚴與力量存在,便有希望和未來。

秦始皇的統一之功自然不容置疑,他開啟了中國歷史的新時代,他設定的基本制度綿延了兩千一百三十二年。這個制度的最后體現者,居然葬在了荊軻出發的地方。這是一種終結,這是一種開始,這是一種奇妙的銜接,這是一種無法預料的歷史軌跡。

這都在易縣。

易者,陰陽交替,日月為易。

古有《易經》,無論夏的《連山》、商的《歸藏》,還是周的《周易》,都是闡述“變化”的神書。

什么是變化?從荊軻刺秦到溥儀的公墓,就是變化。

我們都置身在宇宙的、人類的、民族的巨大變化當中,卻渾然不覺。只是轉身一望,便是兩千一百三十二年的尺度。

那本來可能發生的和已經發生的,指向一個終結。

終結永遠是現在。

足音在記憶中回響,

沿著我們不曾走過的那條通道

通往我們不曾打開的那扇門。

沒有比T. S.艾略特《四個四重奏》中的這段詩更符合我此刻的心情了。

讓我們推開那扇門。

2016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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