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初到軍營
清晨,嘹亮的軍號聲打破了曠野的寂靜。新兵們從夢中被驚醒,懵懵懂懂不知身在何處,就被班長趕鴨子般地催著:“快點快點,把衣服穿好,到操場集合?!毙卤鴤冎涝诓筷爠幼饕?,有的提著衣服就直接奔了出去。
“稍息!立正!向右看齊!向前看!稍息!立正!”
各班班長正集合隊伍,按身高調(diào)整次序。口令聲響亮,泥土飛揚——操場上的積雪已經(jīng)被老兵們鏟除了。新兵們大多沒有睡醒,見這陣勢,也馬上振作起來,整理服裝,檢查自己的軍容,學著拿出點軍人的樣子來。
“隊長同志,隊伍集合完畢,請指示?!?/p>
胡參謀“嘎”的一聲轉向,一路小跑到隊長跟前,又“啪”的一聲立正并敬禮。
“請稍息?!?/p>
“是?!焙鷧⒅\小跑回隊伍前面,發(fā)出口令:“稍息?!比缓笳驹陉犖榈膸ш犖恢蒙?。
程隊長走到隊伍前面,锃亮的皮鞋格外引人注目?!傲⒄彼目诹盥曧憦卦葡?。這個響亮不只說它聲音大,隔棟樓都能聽見,還指它能立刻讓人感受到職業(yè)軍人的威武。
新兵們嚇得全神貫注地聽著口令,不敢有一絲的懈怠。以前他們羨慕胡參謀的英姿,現(xiàn)在卻欽佩程隊長的威武。程隊長個子矮墩墩,但身板筆直,臉色黝黑透著紅,濃眉大眼炯炯有神,神態(tài)嚴厲,從不見笑容。他的皮鞋锃亮,是制式三節(jié)頭黑皮鞋,能在泥土操場上走出咔咔直響的腳步聲。在火車上,胡參謀曾說過,程隊長是步校高才生,上過火線,平時走路每一步的尺寸都是一樣的,性格剛正不阿,一往無前,且視死如歸,有典型的軍人風范。
一陣大風過來,卷著沙土殘雪在人群中肆意穿梭,把程隊長锃亮的皮鞋吹得滿是泥沙。新兵們?yōu)楸荛_風沙,低頭的,轉向的,什么動作都有,整齊的隊伍便變得歪歪扭扭,只有隊長站在那里紋絲不動。這里確實沒有一塊平坦寬廣的操場。
“站好了!”
聽到隊長的命令,新兵們不敢亂動,重新筆挺站著。
簡單的隊列操練后,胡參謀帶著隊伍跑出營區(qū),上了窄窄的公路,練習連續(xù)上坡。早操沒有負重,也不要求速度,但沒跑多遠,就有人缺氧了,新兵們開始叫喚。
“不對啊,我在家跑步像飛一般,今兒怎么跑不動呢?是在火車上沒吃好睡好呢,還是毛皮鞋太重的原因?”徐聞香喘著粗氣,邊跑邊與趙慶豐說話,話語含糊不清。
“我不也是一樣嗎?腿沒勁?!壁w慶豐也是張著大口,拼命地在呼吸。
隊伍里不準說話,大家齜牙咧嘴地堅持著。還沒跑出兩公里,就快要散架似的,踩在積雪的冰碴路上腳直打滑。風吹在臉上真如小刀刮似的疼。徐聞香記得胡參謀說過,這里天冷,不能張開嘴巴直接呼吸,可現(xiàn)在不張開嘴巴能行嗎?
“我說趙慶豐,這地方咱們江南人可能適應不了啊?!?/p>
“這才剛開始,時間長著呢,你怎么知道不行?以后還要去和敵人打仗呢。”趙慶豐的體力稍微好點。其實因為干燥,他的嘴唇在火車上就出現(xiàn)了皸裂,說話很困難。
“這里的天是黃色的,咱們把塵土全吸到肺里了……”
“所以胡參謀囑咐咱們盡量用鼻子呼吸。”
“各班注意隊形,跟上?!?/p>
胡參謀在前面帶隊,控制著速度,時不時回頭看看這些兵的表現(xiàn)。程隊長在后面壓陣。徐聞香感到頭昏腦漲,兩眼發(fā)花,四肢無力,咽喉與胸口因呼吸急促開始疼痛。平時他好強,可今天實在招架不住,胃也疼了,便左顧右盼,第一個退出隊伍。他彎著腰,雙手撐在膝蓋上,大口大口呼氣,嗓子眼涌上一股血腥味,鼻涕眼淚也全出來了,狼狽不堪。這里氣溫低,肌肉容易抽筋。他頑強地把身體站直,慢慢走動。新兵們實在招架不住,陸續(xù)有人退出隊伍,仰天喘氣。在這個地方跑步,怎么會這么累?
“立定,向后轉,跑步走。”
程隊長的臉上從無笑容,數(shù)百米以外都能聽清他的口令。他明白這些新兵的情況,知道要量力而行,循序漸進,硬撐只會傷身體。下坡總算好一點,只是坡太陡,腳尖時不時要點一下剎車。
到了大門口,胡參謀說自己當了十幾年兵,天天這樣出操,算是家常便飯。徐聞香聽后暗自忐忑——他真不知自己能不能練出來。他明白,這才是萬里長征第一步,今后自己還會執(zhí)行越野、登山和戰(zhàn)備任務,更多的艱難險阻還在后面。
剛才還精神抖擻的新兵們,現(xiàn)在個個灰頭土臉,蔫了,有的干脆勾肩搭背,相互扶著,看來是真走不動了。
軍營旁邊有個村莊,幾家土坯房子彌漫出燒炕的煙味。土房邊站著幾個滿臉高原紅的少年,他們頭發(fā)凌亂,穿著破舊,好奇地觀望著出操隊伍。有一個小孩在吃煮土豆,掰出一半給他弟弟。這里的人不太容易吃到白饃。他們穿著簡陋的皮鞋——一塊牛皮鉆幾個孔,用繩子代替鞋帶,把腳伸進去后再用繩子系上就算好了。這種皮鞋江南人還真沒見過。
只見一個穿著黑色棉襖的農(nóng)民走在路上,身體佝僂,腰部掛個小布袋,扛著鐵锨,頂著風走。他是要下地干活去嗎?
這里的天黃澄澄的,高低不平的小路邊堆滿積雪,凜冽寒風在地上打轉,發(fā)出呼呼的凄厲叫聲,風雪和塵土一個勁地往人脖子里鉆。
站在軍營門口,徐聞香判斷出這里的海拔有點高,估計平地在海拔三千米左右,而山上的海拔更高些,氣溫在零下十幾攝氏度的樣子。環(huán)顧曠野四周,遍地是亂石、沙土和山丘,遠處的高山頂上白雪皚皚,云遮霧罩,他不由得縮緊脖子。
大山到這里形如喇叭口,峽谷里的氣流則讓這里整天刮著呼叫的大風,如臺風一般卷著沙塵橫掃一切。當?shù)厝朔Q這里是黑風口。黑風口的大風一年刮到頭,加上植被稀少,造成風沙肆虐,遮天蔽日,就連公路上稀稀拉拉的楊樹都是順著風向歪著長的——樹剛栽下就被刮得直不起腰,長大就成了斜樹。人在路上需低著頭頂風走,臉上、口腔里、脖子里、衣服內(nèi)全是沙土。
新兵們在公路上出操,有時會與空軍的隊伍相遇,因為附近還有個空軍團和航空兵基地。聽老兵們講,這里的冬天沒法洗衣服,衣服晾到外面,會立刻凍成冰塊,在風中硬邦邦地晃蕩。冬季基本上也不洗罩衣和床單。據(jù)說等天氣暖和點,洗了衣服都不用曬太陽,風里一吹就全干了。
宿舍的窗戶是木框加雙層玻璃,主要是因為風沙太大?!耙惶烊齼赏粒滋觳粔蛲砩涎a”,晚上睡覺前,要把被褥拎起來抖上幾下。新兵們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訓練,不能像老百姓一樣將脖子和臉包得嚴嚴實實,不管沙塵多大,也要像個軍人的樣子,維護軍容。沒有一不怕苦二不怕死革命精神的人,不可能成為一名合格的軍人。
從小就向往軍營的新兵們昨天凌晨到此沒看清楚,現(xiàn)在才算看清楚了自己的營區(qū)。土坯圍墻,泥土操場,破舊陋室,朽木窗戶透著風,看上去就像民用住房。院子里有幾株枯萎的杏樹,幾棵蘋果樹。食堂邊的豬圈就用石頭壘了一圈,有半個頂,兩只豬在里面嗷嗷亂叫,不是餓著了就是凍著了。還好,室內(nèi)有張乒乓球桌,只是沒有球網(wǎng),拿一根木棍擱在中間。操場上還有個籃球架,也沒有球網(wǎng),球筐歪著,被大風吹歪了,一看就是老兵自己業(yè)余做的。泥土場地有待整理,而茅坑邊有一塊空地,干得冒煙,寸草不長。遠處的小溪邊深深的亂石層中有一口深井,井上有座高高的水塔,把井水從地下抽上來飲用——冬天水管常會凍住。不巧,新兵入伍的第一天就沒有水喝。
“同志們,今天對不住大家了。因天氣冷,水管被凍住了,咱們儲存的水又不夠做早飯,只能晚一點開飯了。山坡下有條小溪,大伙兒跟著炊事班長,去把冰層砸開打水?!?/p>
胡參謀派工后,新兵們拿上工具和水桶亂哄哄地涌出軍營。這下可不管軍容風紀了,個個把皮帽放下來把臉捂?zhèn)€嚴實。
在這里,新兵們干活事倍功半,他們走在高低不平的山路上不斷地晃蕩,一桶渾濁的水挑到軍營只剩下半桶,折騰了好久才算搞定。
新兵們餓了,等著快點開早飯。部隊有規(guī)矩,吃飯前要先集合隊伍,唱歌比賽,然后再進食堂就餐。拉歌是一項業(yè)余訓練項目。吃飯前要拉歌,看電影要拉歌,看比賽要拉歌,只要有人員集合的地方都要拉歌。拉歌講的是一種氣勢,是一種精神,通過歌聲來激發(fā)大家的斗志。當聽到其他隊列里發(fā)出震耳欲聾的歌聲時,戰(zhàn)士們仿佛遇到了強勁的對手在挑戰(zhàn),強烈的集體榮譽感油然而生,決心一定要超越對方,發(fā)出更為響亮的歌聲,讓激昂整齊的歌聲直沖霄漢,直至勝利。拉歌獲勝的標準是唱得響唱得齊,為了把歌唱得響亮,多數(shù)人會把演唱變?yōu)楹鸾小?/p>
食堂前,戰(zhàn)士們著裝整齊,盡管沒有紅色領章帽徽的輝映,也照樣顯得英姿勃勃。
“一班長,帶頭唱一首!”胡參謀發(fā)令。
錢班長一愣,抓耳撓腮,臉一下紅了起來。我哪會唱歌?讓我領唱?我混在人堆里還不會冒泡哩。無奈之際他靈機一動,推薦班里的鄭君樺來指揮并領唱。呵,他這獨唱歌手在中學里就被女同學們緊追不舍,正好來表現(xiàn)一下。
“日落西山紅霞飛,戰(zhàn)士打靶把營歸,把營歸……”一班開唱了。鄭君樺不負眾望,姿態(tài)優(yōu)美地揮舞著雙手,引來大家一片贊賞。
“說打就打,說干就干。練一練手中槍,刺刀手榴彈……”二班開始了。鄭君樺表現(xiàn)得這么優(yōu)秀,我們也不能示弱!二班副許衛(wèi)國毫不示弱,脖子上青筋暴突,自告奮勇帶領全班放開喉嚨。他們的歌聲如喊口令一般。陳班長暗中得意:看看咱們的陣勢,可不是吹牛的,說不定會成為紅旗班!
“向前向前向前……”三班徐班長的二桿子勁兒上來了,非要模仿專業(yè)指揮,站到食堂揀菜用的破凳子上,凳子在坑坑洼洼的地上不停地搖晃。隊伍旁邊的陳干事一看徐班長的架勢太業(yè)余,實在看不過去就讓他歇歇,自己來幫著指揮。
“四班,來一個!”
“我是一個兵,來自老百姓……”四班也不弱,鏗鏘有力,吼聲震天。
這時五班長一想,壞了,這些熟悉的歌曲都被他們唱過了,那我們唱啥?事先也沒排練一下。他思索片刻,對了,我們干脆別具一格,唱首溫柔一點的《在那遙遠的地方》?不行,大家不一定背得出歌詞。
“九九那個艷陽天來喲,十八歲的哥哥呀坐在河邊……”五班長帶隊開唱。他想著要唱得最響亮,最好能讓其他區(qū)隊也過來駐足觀看,那才美呢。班副金鳴的眼珠骨碌碌地轉,感覺有點不太對勁:拉歌怎么能唱這種歌?下回還是由我領唱吧。
五個班輪番唱了一遍。一班長覺得虧了,他們怎么這么厲害?他躍躍欲試,叫嚷要搞第二輪??砂喔睆埓髠ピ缇秃鸬每诟缮嘣?,眼冒金星,肚子餓得咕咕叫個不停,他遞了個眼神——后面有機會。一班長便作罷了。
總算要進食堂了。食堂只有臨時用木板敲上幾只釘組裝的幾十張簡易方桌,沒有凳子,一個班圍著一張桌子站著吃飯,目的可能是讓大家吃快點??涌油萃莸哪嗤恋?,還算壓得結實,只是走路要當心,別崴腳或絆倒了。木頭窗架支離破碎,有的用木板釘住,不管怎樣,倒還是能遮風擋雨。
各個班長拿著兩只洗臉盆,打了一盆饅頭和一盆土豆絲,放回桌上讓大家分著吃。這些江南兵在老家把饅頭與包子叫混了,有餡兒的也叫饅頭,這里是沒餡的才叫饅頭。徐聞香原本還等著肉饅頭,看來是沒機會了。也是通過這頓早飯,南方兵知道了從此以后自己要努力改變飲食習慣。
饅頭和土豆絲的搭配,南方兵有點不習慣。南方的洋芋只有乒乓球大小,很糯,而這里的土豆足有半斤、一斤重,切出來的土豆絲比蘿卜絲還長。
“這土豆這么大,不會是吃了發(fā)酵粉長大的吧?”
“這你就說錯了。這邊的沙土適合土豆生長,吃了以后能長身體——你看看本地人的身材?!?/p>
徐聞香邊吃邊用眼睛觀察食堂里的情況——角落里一個洗澡盆大小的鋁鍋里有黃澄澄的羹湯,軍官們都在喝。
“班長,那是雞蛋羹?”徐聞香用手指點了一下,問陳亞軍。
“不知道啊。我端著盆先過去看看情況?!?/p>
其他班長見狀紛紛跟上,畢竟大家吃干饅頭都不太習慣。班長打回來的一盆羹被新兵們嘰嘰喳喳、爭先恐后地圍住。
“哈哈。”徐聞香一看可以吃雞蛋羹,也感到胃口大開。
“吃飯不準說話?!?/p>
程隊長大聲一喊,大家就不敢吱聲了,整齊地發(fā)出“呼嚕嚕——呼嚕?!钡暮雀?。
徐聞香也美滋滋地喝上了一口,可還沒咽下去他就愣住了:
“陳亞軍,不是說雞蛋羹嗎?這是啥?”
“我沒說是雞蛋羹呀,是你在說?!标悂嗆娨彩且活^霧水,不知這是啥東西。
“怎么這么粗硬呢?”
“這是粗糧,吃了以后拉歌才厲害?!?/p>
“別扯。我不想吃了,能不能倒掉……”他覺得自己還是吃饅頭更合適。
“我看不能。”
“那怎么辦?我打了這么一大碗……”
“誰在說話?站出來!”這下程隊長真的發(fā)火了。
徐聞香被罰站不許吃飯,算是殺雞儆猴。
“你以為部隊是你家開的,由你性子想吃就吃、想說就說?我看看你們這懶散的作風改不改得了?!?/p>
三分鐘過后,隊長讓他恢復吃飯,批評也點到為止。徐聞香知道,自己得慢慢適應這里的伙食,于是一口一口,艱難地把一大碗粗糧糊糊喝完了。這下倒好,肚子被一碗糊糊灌飽了,剩下的三分之一個饅頭卻吃不下了,于是他偷偷扔進了豬食缸。饅頭漂浮在豬食缸上面。政委見狀,趕緊走過去撈出饅頭,甩了甩,抹一抹,又放嘴里吃掉了。徐聞香看見了這一幕,他的臉紅了……
政委把大家召回來。
“同志們,部隊糧食緊張,大家吃飯不能浪費,能吃多少就打多少,吃少了會沒力氣訓練。我看有人把玉米糊糊全倒掉,嫌不好吃。它無非就是粉粗了點,你們慢慢會習慣的。改天吃小米飯,這里稱之為糜子,帶殼的,還要難咽,大家要有思想準備。這里我教大家一招,把饅頭揪成小塊,泡在玉米糊糊中,這樣吃饅頭滑溜。一個饅頭二兩面粉,一個吃不了就相互分一下。下回誰要是再把白饅頭浪費了,我就讓他吃玉米窩窩頭。大家明白了沒有?”
新兵們明白了,這頓早餐是部隊里最好的早餐,有白饅頭和土豆絲。
“明白!”新兵們異口同聲。
這時大家才搞清楚剛才喝的是玉米糊糊。老玉米打成了粉,因為玉米粒子上的皮太老,太硬,打不細,做成的糊糊就像糠一般粗糙。許多南方人沒吃過。
他們搶喝“雞蛋羹”的情景讓一些老兵笑得前仰后合,還把這當作新聞,逢人便講,而新兵們則是一臉的尷尬。老兵們已經(jīng)適應了玉米糊糊,雖談不上美味,但確實是充饑的好東西。
操場坑坑洼洼,程隊長早就想著等這批新兵到來后整修整修,好讓他們打打籃球。早飯后,他指揮大家到外面挖土,把土與石灰攪拌在一起鋪在地上,再用石頭把地夯實整平。沒過兩小時,徐聞香就坐在那里喘氣。
“怎么了?你的臉色不太對勁。”程隊長關切地問。
“報告隊長?!毙炻勏阆雸詮姷卣酒饋砭炊Y,可還是一屁股坐了下來,他身上沒勁,“隊長,我有點頭昏腦漲。但沒事的,輕傷不下火線,比起兩萬五千里長征這算個啥。”
“少廢話,你的臉腫起來了。”
“我也奇怪,怎么吃了玉米糊糊臉上就長肉了?”
“不對,你犯病了。”這時,陸陸續(xù)續(xù)又有十多個新兵出現(xiàn)同樣的癥狀,程隊長立刻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他見衛(wèi)生員站在旁邊,喊:“衛(wèi)生員。”
“到?!?/p>
“你去把炊事班的郝班長和司務長給我叫來?!?/p>
“是?!?/p>
不一會兒,郝班長和司務長跑步過來了。郝班長矮墩墩胖乎乎,胸前掛著白色圍裙,腳上的毛皮鞋已快濕透,掛滿冰碴碴,與眾不同的體型讓人一看就知道是炊事班的。
“報告隊長?!焙掳嚅L跑到程隊長跟前,趕緊立正敬禮。
“郝班長,你入伍多久了?”
“報告隊長,您不是最清楚嗎?”郝班長濃濃的中原口音,嘴里不斷地冒著熱氣。
“你一個老兵了,怎么還犯這種傻!”程隊長這么一說,大冬天的把郝班長嚇得額頭直冒汗。
“隊長,我做錯啥了?”
“我問你,早上從溝里打來的水干啥了?”
“隊長,不是做玉米糊糊了嗎?一百多張嘴等著吃早飯呢?!?/p>
“糊涂!你不長記性!我問你,這水能直接飲用嗎?我們喝了沒事,這幫新兵能喝嗎?”
“隊長,我不是著急嗎?今天快要零下二十度了,咱們這水塔和水管只要低于零度就廢了?!?/p>
“在營區(qū),這點保障能力都沒有,那到了野外你怎么辦?”
“隊長,我知錯了。我趕緊想辦法解決飲水問題。”
“眼前先這樣——讓師部后勤給派輛供水車?!?/p>
“是?!焙掳嚅L和司務長跑步回炊事班。
“衛(wèi)生員,你看這些病號怎么辦?”
“隊長,依我看,最好送陸軍醫(yī)院。”
“胡扯!咱們哪來條件送陸軍醫(yī)院?這樣,你聯(lián)系一下門診部,讓派幾名醫(yī)生過來?!?/p>
“是。”衛(wèi)生員敬禮后正要離開。
“回來。給他們講,別讓女醫(yī)生女護士來,最好讓接兵的曹醫(yī)生過來,明白了沒有?”
“報告隊長,我明白了?!?/p>
程隊長的臉上始終冷酷無情。
這里的水除了水塔存的水以外,溝里的是冰雪融水,細細的溪流從上游流下來,人畜共用,有些被污染了,不到萬不得已是不能食用的。好在經(jīng)過一夜的診治和休整,新兵們終于恢復過來了。
操場上,新兵們開始練習單杠、雙杠、跳馬和舉重等項目。籃球場上是最最熱鬧的地方,喊聲一片。徐聞香在單杠上只拉了三下,第四下的時候,不管再怎么齜牙咧嘴,再怎么掙扎蹬腿,也上不去。程隊長見狀直搖頭。唯一的籃球場上,幾個高個子已經(jīng)占領了場地,趙慶豐和徐聞香只能在球場邊轉悠,看看有無機會上場發(fā)揮一下。場上有個高個子新兵時不時打量著他們,而這時趙慶豐也認出了對方。
“那個不就是和我在火車站摔跤的家伙嗎?怎么是一個部隊的?”趙慶豐與徐聞香低聲說著。
冤家路窄,兩人在這里又碰上了。下一刻,球場上的那個高個子走了過來,看起來很不友好。
“你還記得我嗎?咱們再單兵操練一下?”高個子一副兇橫的樣子。
趙慶豐笑道:“算了,兄弟。咱們現(xiàn)在是戰(zhàn)友,再說了,程隊長也在,怎么操練?上次是我對不住你了?!?/p>
高個子一把抓住趙慶豐的衣服,而趙慶豐后退一步,扭住他的手腕。這次趙慶豐不想和他糾纏。在部隊不能打架,參軍入伍是件很光榮的事情,很多優(yōu)秀的地方青年爭也爭不到,他不能因打架而毀了前程。
“你如果真想打,以后咱倆到外面去操練?!壁w慶豐輕輕扭了一下高個子的手腕掙脫開,高個子抓住機會給了趙慶豐一個嘴巴子。趙慶豐沒有還手,徐聞香站到了兩人中間勸架。
“好,咱們說定了,下次我和你比拳頭,誰要是把臉打歪了就說是自己摔了跟頭?!?/p>
他們拉扯的時候被程隊長發(fā)現(xiàn)了,程隊長大聲阻止:“王建軍,你要干啥?”
趙慶豐和徐聞香一向守規(guī)矩,見程隊長這么大聲一喊,站在那里一動不動。可王建軍不是這樣的人。他甩動胳膊,乘機又給了趙慶豐一個嘴巴子。
程隊長怒視著王建軍,大聲喊道:“你鬧夠了沒有?太不像話!你再這樣下去,別怪我不客氣。”
這時,王建軍才有點畏懼,擔心隊長會給他處分或把他摔個半死,狡辯道:“報告隊長,我沒干啥。我們倆鬧著玩呢?!?/p>
“你現(xiàn)在是軍人了,大家都是戰(zhàn)友,你多帶帶他們才是。大家到這里來都人生地不熟的,你跟他們耍什么威風?訓練去。”
趙慶豐和徐聞香愣在旁邊,聽出來了,這王建軍是有些來頭的。
“報告隊長,我以前和黃建軍摔跟頭是不對,但我不會因這個受處分吧?”趙慶豐做出讓步,主動向隊長承認錯誤。
“他叫王建軍。你怎么王黃不分?摔個跟頭算啥事,以后你們天天要摔。”
“天天要操練格斗?”
“擒拿格斗天天要練。但絕不是打架斗毆。你們要以部隊為家,在學習與訓練中勤學苦練,互幫互助,爭先創(chuàng)優(yōu)。你們都要好好表現(xiàn)?!?/p>
徐聞香趕緊插話道:“請問隊長,在部隊怎么才算表現(xiàn)好一點?”他知道,在學習與訓練上要做出成績才行,其他的就不是很懂了。
隊長思忖片刻,問:“你來部隊是干什么的?”
徐聞香同樣也思忖片刻,答:“保家衛(wèi)國,科技強軍,為國防建設貢獻一份力量?!敝蓺獾哪樕涎笠缰獠剩埠苷嬲\。
“不錯啊,入伍動機端正。想要在部隊好好表現(xiàn),根據(jù)我們的實際情況,要把科技強軍放在第一位,還要向優(yōu)秀的老兵學習,為榮譽而戰(zhàn),見困難先上,見待遇就讓;要發(fā)揚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為了國家利益,不惜一切代價沖鋒在前,撤退在后;要刻苦學習文化知識和軍事技術,為軍事現(xiàn)代化盡心盡責;業(yè)余時間還要學雷鋒做好事,比如幫廚、搞衛(wèi)生、墾荒種地等等,好人好事?lián)屩伞?/p>
“是,我明白了,謝謝隊長的諄諄教誨!”
經(jīng)過與隊長的簡單交流,徐聞香基本知道了今后的路該怎么走。
這天,新兵們接到通知,要去師部洗澡,看電影。白色的粗棉襯衣在塵土和汗水的作用下領子早就發(fā)黑發(fā)亮,能洗個澡,還能看電影,新兵們很激動。
師部在上坡幾十里的大山里,得步行過去。江南來的新兵沒有見過西北高山大川,對此充滿好奇。只見兩座山之間有條窄窄的公路,公路邊有條小溪,溪流上有兩座小橋。汽車出去需要繞著山谷轉,從外面不能直接看見軍營,使得這里成為絕佳的軍事要地。兩邊山坡上分別坐落著師部機關和一團。師部機關有司、政、后三棟樓和師部領導干部的宿舍樓,說是樓,其實就是緊貼山坡的小房子,隱蔽在樹林里。樹林里有備戰(zhàn)坑道的出入口。這里守衛(wèi)森嚴,樹林里還隱藏著電線桿等通信設備。大西北很少下雨,但部隊年年植樹種草,使得兩山之間霧氣縹緲,茂密小樹林遮掩中的這座軍營也變得朦朦朧朧起來。
澡堂里有一個水池,兩只淋浴頭。記得在家鄉(xiāng)穿新軍服前,接兵的軍官讓所有人到縣城澡堂洗個澡,趙慶豐從小就習慣在自家的木盆里洗澡,又是青春期,害羞,死活不肯脫褲衩,引得大家笑話一場。僵持之際,接兵的軍官允許他穿著褲衩沖刷一下就行了。今天可好,他仍然打算穿著褲衩入澡堂,結果被陳亞軍和徐聞香按倒在地,硬是把褲衩扒拉下來后扔進澡池:“羞什么羞,不就才開始長毛嗎?又沒人說你是光板?!奔热宦娥W了,也就沒啥好扭捏的,只見趙慶豐紅著臉,乖乖地躲在池子的角落里,再仔細想想,很多團職干部不也一樣光溜溜的?
水池里的水被大伙兒攪成米泔水一般,兩只淋浴頭流著細細的水流,這里水量有限,最多也就流兩小時。胡參謀現(xiàn)在成了區(qū)隊長,他有經(jīng)驗,趕緊招呼大家:“每人只沖一分鐘,淋浴很快就會沒水。”
每人沖一分鐘,時間長了不但會斷水,也會來不及看電影。于是大伙兒排著隊,一個個接著上。徐聞香背上的肥皂沫還沒沖干凈就讓給了人家,被人贊揚是乖小孩,學雷鋒助人為樂。等他穿好衣服走出澡堂并呼吸上新鮮空氣后,才發(fā)現(xiàn)身上全是肥皂味。
洗完后去禮堂看電影。新兵們不在乎看啥電影,就想了解部隊更多的情況。禮堂約有千號座位,一個個伸長脖子遠遠望去,看見幾個戴無檐帽的,只是隔太遠看不清,應該就是通信隊或者門診部的。
意外的是電影非??春?,蘇聯(lián)故事片《這里的黎明靜悄悄》,講了準尉瓦斯柯夫帶著五個女兵去打仗,把俄羅斯浪漫主義情懷和英雄主義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那個年代,電臺和電影只要涉及愛情的,都屬于腐朽思想,要被禁止。部隊提前于地方放映這電影是為了更好地開展反敵工作,算是教育片。反正訓練大隊里清一色的瓦斯柯夫,不會有類似的浪漫情調(dià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