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羊羔大約是太性急了,迫不及待地邁步朝前走,但它的幼稚態還沒結束,才走了一步,腿骨一軟,栽倒在地。猴戲急忙走攏來,用柔軟的唇吻在羊羔的額頭親了一下,唔,寶貝,別著急,先靜靜地站一會兒,讓陽光穿透你的皮膚,給你的身體注入生命的熱能,給你的筋骨輸入無窮的力量,你就能行走了。
就在這時,不幸的事發生了。一匹身上毛色漆黑兩只耳朵卻是黃顏色的母狼突然嗥叫一聲從雪線上順著山坡沖下來,真是平地起波瀾,立刻,散在大霸岙四周灌木叢里采食嫩葉的羊群像炸了窩似的驚跳竄逃,跟著頭羊繞花鼎順著山溝逃跑了。
在聽到母狼嗥叫的一瞬間,母盤羊猴戲下意識地跳了起來,掉頭拔腿就跑,可剛逃出兩丈遠,又緊急剎住步子。它想起自己剛生下來的小寶貝還要過幾分鐘才會走路,它如果就這樣獨自逃走了,就等于把小羊羔奉送給黑母狼當午飯了。它要帶著小寶貝一起逃跑。它在草地上繞了個小圓圈,從潮水似的迎面潰退而來的羊群中擠開一條路,又回到小羊羔的身邊,不斷地用頸窩摩挲羊羔的后脖頸,“咩咩咩”催促著:“寶貝,快快讓綿軟的四肢堅挺起來,快快讓柔弱的身體硬朗起來,跟著媽媽一起逃跑,躲避可以與魔鬼畫等號的狼!”
母羊帶崽,既不能像貓科動物和犬科動物那樣在必要的時候把幼崽叼在嘴里一起奔跑,也不能像有袋類動物那樣把幼崽放在口袋里帶著走,更不能像靈長類動物那樣剛出生的小猴子用前爪抓牢母猴肚皮上的毛,安全地隨著媽媽轉移;母羊嘴不能叼,背不能馱,也不能牽著走,要帶走小羊羔,只有等小羊羔自己能奔跑了,才能讓羊羔貼在自己身邊跑。這種帶崽方式,安全性能自然要差一些。大約是出于一種功能彌補吧,小羊羔從母體落地后,在極短的時間里就能站起來奔跑了。
黑母狼刺鼻的腥臊味越來越濃,母羊猴戲心急如焚,用腦袋抵住羊羔的屁股,往前推搡,試圖讓羊羔能提前邁步。羊羔抖抖索索往前走了兩步,畢竟生下來的時間太短了,“撲通”,四膝一軟,又跪倒在地。
唉,拔苗助長的悲劇。
羊羔好不容易掙扎著重新站了起來,惡狼已像股黑色的旋風刮到了猴戲和羊羔的面前。羊羔身上的茸毛還沒曬干,地上鋪著的那層樹葉間有許多猴戲生產時滴下的污血。那股血腥味對狼來說,猶如人聞到了麝蘭之香,神經高度興奮起來,鮮紅的狼舌伸出嘴外,一雙狼眼綠瑩瑩閃爍著饑饉貪婪的光,一步步朝羊羔走去。
黑母狼沒有通常狩獵時的緊張和急躁,對它來說,撲倒一頭剛剛出生還不會行走的羊羔,真比吃豆腐還要容易,鮮美肥嫩的羊羔肉,對狼來說,是難得的珍饈佳肴。
小羊羔又試探著朝前走了兩步,比剛才好多了,雖然還搖搖擺擺,但堅持著沒有摔倒。能邁步走路,說明幼稚態很快就要結束,頂多再有兩分鐘,就能揚起四蹄在草地上奔跑了。
兩分鐘,假如是在和平狀態下,不過是一個短暫的瞬間。羊天性嫻靜,吃飽后喜歡臥在草地上曬太陽,眺望藍天白云,消磨時間,有時一躺就是幾個小時。兩分鐘,實在是不值得一提的一小段時間。可是,在危急關頭,兩分鐘卻成了生與死的界線。倘若小羊羔馬上能站起來奔跑,一秒鐘也不耽擱,興許還能逃出惡狼的魔爪,而兩分鐘待在原地不動,惡狼就有足夠的時間把小羊羔撕成碎片。
黑母狼從容不迫地伸出兩只前爪,去摟小羊羔的脖子。這是死神的親昵,黑色的摟抱。
猴戲來不及多想,“刷”的一下從羊羔身后轉出來,攔在黑母狼和小寶貝之間,勾起腦袋,亮出羊角,擺出一副殊死拼斗的架勢。
黑母狼尖尖的嘴吻兩側的皮膚向上翹起來,這是狼表示欣喜的表情,相當于人的笑容。對黑母狼來說,猴戲跳出來阻攔,無疑是一種送死。假如前來攔截的是一群健康的成年公羊,或許它會心虛膽怯,因為成年公羊頭上有巨大的羊角,身強力壯,不太容易對付。但一只剛剛產下羊羔的母羊,就是另一碼事了。
母盤羊本來就身體瘦小,比起公盤羊來,體格差不多小了三分之一,雖然頭上也長角,但比起公羊那兩支巨角來,母盤羊的角只是一種擺設和修飾,對它構不成任何威脅。再說,眼前這只母盤羊才產下羊羔不久,身體虛弱,屠宰起來比一般的母羊更容易些。它完全可以先撲到母羊的身上,咬斷母羊的喉管,然后再回過頭來收拾小羊羔。這樣一舉兩得的事何樂而不為呢?它嘴角滴著口涎朝母羊撲去。
眼看惡狼就要撲到自己身上來了,母羊猴戲出于一種本能的恐懼,嚇得渾身觳觫。出于一種羊孱弱的本性,它想轉身逃命,這還來得及,黑母狼在崎嶇的山道上未必能追得上它;可它如果一跑,毫無疑問,轉眼間惡狼就會把小寶貝的脖子咬斷。留下來,意味著死亡,逃跑意味著違背母性的天職。它是母親,五月懷胎,一朝分娩,兒女就是娘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與公羊結合的喜悅,懷孕的甜蜜,分娩的艱辛,鑄就了一種母性的信念:母親的生命和兒女的生命是連在一起的,不,對母親來說,兒女的生命比自己的生命重要得多。它寧肯犧牲自己,也絕不能讓剛剛出生的小寶貝給惡狼當甜點心!
時間在一秒一秒地流淌。很快,黑母狼就撲到它身上,它想用羊角去捅黑母狼的肚子,但力氣有限,脖頸的左側被狼嘴咬住,動彈不得。脖頸一陣刺痛,那是狼牙嵌進頸皮,快撕裂那股動脈血管了。它明白,自己已落入狼口,不可能逃生了。它現在唯一的希望是能盡量爭取時間,讓小寶貝逃出狼爪。它狂顛亂跳,延長自己的生命,不讓黑母狼很麻利地咬斷自己的脖子。
小羊羔大概是被激烈的廝殺場面嚇壞了,雖然兩分鐘即將過去,幼稚態也行將結束,但四條小腿兒歪歪顫顫,搖搖欲倒的樣子。
猴戲的喉嚨已被狼牙掐緊,呼吸困難,快要窒息了,想叫也叫不出聲來。它只能從喉嚨里發出一串“咕嚕咩咕嚕咩”的聲音,提示小羊羔趕快逃跑。
小羊羔仍像被釘子釘住了似的站在原地不動。
猴戲心急如焚,倘若小羊羔不能逃出狼爪,它不等于白白送死了嗎?損了夫人又折兵,對人類來說,是很愚蠢的事,對動物來說,也是很愚蠢的事。狼牙已刺破它的動脈血管,正在扭動頜骨企圖撕裂它的動脈血管。它的生命只剩下最后幾秒鐘了。假如再不能將小羊羔從因極度驚駭而產生的麻痹狀態中喚醒,它只能帶著巨大的遺恨離開這個世界了。不不,它無論如何也要用最后一點殘余的生命來保住自己的小寶貝。本來它是竭力順著黑母狼撕扯的方向轉動脖頸的———這樣就不易被迅速咬斷脖頸那根動脈血管,可以茍延殘喘,多活一點時間———此刻它突然朝相反的方向,也就是朝著小羊羔站立的方向,兩條后腿蹬地,兩條前腿豎直,猛地拉扯自己的脖子———這無疑是一種自殺行為,或者說是一種快速求死法。狼牙像排鋒利的鉤子鉤住它的喉嚨和動脈血管,在往相反的方向用力,一場短暫的死亡拔河,只聽“嘣”的一聲悶響,它的半根脖子連同那根粗粗的動脈血管被突然間拉開了,不,準確地說應該是突然間被繃斷了,一片殷紅的血花迸濺出來,不偏不倚飛到小羊羔的額頭上,那濃濃的血漿,像一塊紅布,緊緊貼在小羊羔的前額。
小羊羔正如猴戲所想的那樣,確實被眼前這場野蠻的屠殺嚇壞了。它剛剛從母親的肚子降臨人間,雖說羊這類哺乳動物從母體鉆出來時就已經智力發育完成了75%左右,但大腦皮層就像一卷剛剛拆封的新錄像帶,突然錄到了一個十分恐怖的鏡頭,呆住了,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它逃跑的意識就好像被一把生銹的鎖鎖住了。
突然,母羊猴戲脖子里一團濃濃的血噴到它的額頭。母親的血有一種靈性,霎時間,它混沌的腦子開竅了,麻痹的神經復蘇了,母子之間產生了神秘的心靈感應。它感受到了母親用最后的生命所做的無聲呼喚,四條顫抖的小腿神奇地被灌注了一股力量,幼稚態剎那間結束,思維產生了質的飛躍,變得成熟了,理智了,仿佛有一只無形的手在它的屁股上猛拍了一掌,它輕盈地跳躍起來,撒開四蹄,一溜煙逃進山溝,鉆進草叢。
黑母狼沒料到在最后一秒鐘小羊羔還能逃跑,愣了愣神,等到清醒過來,小羊羔已逃出好幾十米遠。它想追,又唯恐已咬在嘴里但還在拼命掙扎的母羊猴戲趁機逃跑,變成雞飛蛋打兩頭落空,只好眼睜睜看著小羊羔消逝在荒草溝里。
母羊猴戲雖已奄奄一息了,但仍睜大著眼,望著小羊羔漸漸遠去的身影,直到小羊羔隱沒在荒草叢中后,這才吐出最后一口血沫,唇吻間漾起一條寧靜欣慰的皺紋,闔上了眼皮。
就這樣,母羊猴戲的小羊羔僥幸狼口逃生,活了下來。因為它一出世額頂上就涂了一塊母羊猴戲的血,就取名叫血頂兒。
三
頭羊繞花鼎越來越無法忍受血頂兒種種荒唐怪誕的行為舉止。
吃飽肚皮后,其他羊都舒適地躺臥在被初夏的陽光曬得暖融融的草地上,瞇縫著羊眼,或者反芻出一口胃囊里半消化的草料細細咀嚼品嘗著食物甘甜的滋味,或者打個盹做個玫瑰色的好夢,盡情享受生活的安逸與恬靜。血頂兒卻一會兒“咩咩”怪叫,在大霸岙平緩的山坡上急遽地東竄西躍,那緊張萬分的神情,真好像遇到了前來偷襲的豺狼虎豹;一會兒勾著頭亮出還沒完全長硬的那對羊角,迎著風又撞又挑又刺又捅,繞圈、躲閃、奔跑、追擊,那套動作,完全是公羊爭偶時決斗的動作。那股較真勁兒,那股瘋狂勁兒,嚴重干擾了羊群寧靜的生活。
作為盤羊來說,一年之中大部分的時光都是安安靜靜的,溫順平和的,只有兩個特殊的時間性格才會奔放,性情才會暴烈:一是發現有不懷好意的食肉獸出現在羊群附近,為了生存,羊們會竭盡全力地奔跑跳躍,以躲避敵害;二是每年的十二月至一月期間,盤羊體內的生物鐘指向發情與求偶,公羊們熱血沸騰,為爭奪配偶而吵鬧干架。但此時此刻,四周既沒有食肉獸的影子,離發情求偶也還相隔好幾個月,血頂兒就極不安分地吵鬧起來,不能不說是一種背離常規的舉動。
最讓繞花鼎無法理解的是,這小子,也不知中了哪門子邪,竟然想要改變自己頭上羊角的形狀。每天除了吃草和撒一通瘋勁外,這小子就跑到大霸岙草地中央那塊電擊石去。那是塊長方形的柱石,在一場暴雨中被利斧似的閃電從中間劈開,裂成兩半,中間有一道寬約尺余的裂縫;這小子就把自己的兩支羊角插進裂縫,睡覺時也不拔出來,就躺臥在電擊石前,讓羊角嵌在石縫里。這小子正處在發育階段,按盤羊體內生物鐘的規律,羊角日長夜大;把生長期的羊角插在狹窄的石縫里,好比把柔軟的熔巖倒進模型;久而久之,血頂兒的那兩支羊角不像其他盤羊那樣躥出頭頂半尺就朝左右兩邊分叉繞花,在兩只羊耳前方的位置慢慢形成一個圓圈,角尖朝內,美輪美奐,而是筆直向前長去,不再拐彎繞花,不再盤成圓圈,兩支羊角就像一把禾杈一樣,角尖朝外,刺向天空。
眾所周知,盤羊之所以稱為盤羊,顧名思義,就是頭上那對羊角盤成圓形,這既是物種的特征,也是種族的標志,假如頭上的羊角不是盤成圓形,而是直的彎的翹的短的或其他什么形狀的,那就不是盤羊而是羚羊山羊巖羊或其他什么羊了。
從古至今,在奧古斯盤羊群里,衡量一頭公羊是否英俊瀟灑,是否出類拔萃,主要就是看頭上那對角是否盤得圓潤,盤得花哨;它繞花鼎之所以成為奧古斯盤羊群的頭羊,最關鍵的一條,就是那對角比普通公羊盤得更藝術,多繞了個花結。可以說在奧古斯盤羊群里,無論是頭羊還是草羊,無論是王公貴族還是黎民百姓,不分高低貴賤,不分公母老少,都把自己頭上那對巨大的盤成圓形的角視為榮幸和驕傲,沒誰想到過要去改變形狀,天生的也就是合理的嘛。
倒是隔幾年由于遺傳變異或由于胚胎期營養不良,奧古斯盤羊群里出現個別角長歪了或到了一定的長度還不朝兩邊盤繞或雖然盤繞但只打了半個花結就不再彎彎繞的公羊。眾羊都把它們看做怪胎,起碼也看做是廢品可憐蟲,到了發情季節,所有的母羊都對這些長著次等羊角的公羊們嗤之以鼻,誰也不會對羊角有缺陷的家伙敞開愛的心扉。這些倒霉蛋不僅得不到傳宗接代的機會,在日常生活中也低普通羊一等,吃草只能吃其他羊挑剩下來的老葉子,飲水只能飲下游被攪渾的泥漿水,可以說是事事不如意,處處要受窩囊氣。因此,母羊生了小公羊,最擔心的就是自己的寶貝的羊角會不會歪著長倒著長斜著長直著長。這和人類動物園里關著的那些后肢直立的人(在盤羊看來人類世界里那些大大小小的城市猶如動物園,那些高高矮矮的房屋就是圈養的獸籠)憂慮自己的兒子能不能長到一米七以上,會不會變成三等殘廢將來討不到老婆的心情如出一轍。公羊自己,角長到一定的長度,還不向左右兩邊盤繞的話,也會提心吊膽寢食不安,有的甚至將柔軟的嫩角在小樹的丫杈里用力扳彎,迫使羊角盤成花結。
可血頂兒卻倒過來了,要把頭頂的羊角扳直!這是神經正常的羊做的事嗎?
繞花鼎既是奧古斯盤羊群的頭羊,又是血頂兒的長輩,說心里話,它還是挺同情這個一生出來就失去母愛的小家伙的,不忍心看著小家伙發著瘋勁兒把自己一對羊角弄成誰也瞧不起的禾杈,自己毀掉自己。就在血頂兒剛開始把羊角嵌進電擊石想把角扳直的時候,繞花鼎曾好心地出面勸阻過。它把血頂兒從電擊石前推開,然后東西南北中全方位地搖晃自己頭頂那兩支巨大對稱威武雄壯繞了兩個花結的羊角,搖得五彩繽紛,龍飛鳳舞,搖出了磅礴的氣勢,搖出了雄性的氣質與風度。說真格的,它只有在追逐自己特別中意的異性時才如此認真地搖擺過頭上的角,可見它確實是真心誠意的想幫助血頂兒的。它搖晃自己的羊角,就是告訴血頂兒,作為盤羊,頭上的角長成這等模樣,才是最正宗的,最標準的,也是最漂亮的。它還伸出舌頭舔舔血頂兒頭頂那兩支春筍般的羊角,則等于充滿感情地說,唔,小家伙,你的角長得極有天賦,只要你順其自然,就會長得和我的角一樣出眾!
真正是苦口婆心,真正是仁至義盡。
沒料到,血頂兒非但不賣它的賬,還用藐視的眼光瞥了它那對繞了兩個花結的羊角一眼,輕蔑地打了一個響鼻,好像在說,我愛干什么就干什么,你別來多管閑事!轉身離開它,兜了個圈,又把還在生長期中的羊角嵌進電擊石去了。
它的一片好心被當做了驢肝肺。
繞花鼎實在想不通血頂兒干嗎要把好端端一對正在盤花的羊角弄成誰也看不起的禾杈,只有一種解釋,那就是神經系統出了毛病,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