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講完，呂芳不再逗留。

楊金水送出好遠，許久才返回來。

陳楓在樓頂看著呂芳離去，不免覺得有些好笑，回想這兩天，兩個司禮監太監請吃飯。

昨天中午是本家好大哥陳洪。

今晚鐘鼓樓又是呂芳的名義相請，雖然花的他干兒子楊金水的錢。

等楊金水回到席間，火鍋湯底剛好沸騰…

沈一石起身，把半碟毛肚跟整碟牛百葉全數掃入鍋中，隨手用湯匙攪了幾下。

楊金水醞釀了一會兒，感慨道：

“百戶大人身為錦衣衛，不但年輕有為，還深得陸指揮使信任，光宗耀祖。可嘆我楊金水，空有一腔抱負卻無一處施展，最后竟連身為人子孝道都不能盡，說來真是慚愧……”

沈一石這邊，調制了兩碗醬料，分別擺到楊金水和陳楓面前，笑道：“公公也不必妄自菲薄，適才您干爹呂公公不是已經指了明路嗎？”

楊金水瞥了陳楓一眼，嘆道：

“我倒是有心，只不過嚴閣老那邊，我與百戶大人皆有公門身份，始終不太方便。一旦被翟閣老的人瞧見，不但不能成事，還會給司禮監和鎮撫司惹來無邊無際的麻煩，得不償失啊。”

“嗐！這有何難？”

沈一石微微一笑：“此前沈某幸得楊公公推薦，才成了江南織造局麾下皇商，還未謝過公公的薦遇之恩，這次就由沈某出面約那羅龍文，沈某可助公公搭上嚴府這條線。”

陳楓見兩人一唱一和，絲毫不慌，徑自拿起筷子，旁若無人夾起小半碟牛肉便往鍋里涮。

說來還真是造孽…

只因我朝禁蝕皇姓，家豬都快養絕種了。

桌子上除了生牛就是肥羊，看著確實比較過癮。

沈一石咳了咳，也跟著動起了筷子，不過總體還是介紹桌上的菜色居多，甚少下嘴。

這時楊金水也動起了筷子。

他的吃法倒是別致，像是在試菜。

每品嘗過一道菜，都要講述一下感受。

而且一道菜絕對不吃第二口。

完事還不忘給陳楓倒上一杯酒，說是他干爹呂芳珍藏的將近四十年的醬香型白酒。

陳楓打小不太習慣有人在旁邊教他怎么吃飯，于是眉頭一皺，滿臉不悅地揶揄道：“你們如何能確定，嚴閣老一定能找到足夠多的香料？”

楊金水見陳楓肯接茬，應承道：

“嚴閣老得意門生，胡汝貞，乃徽州宣城人，他不少同鄉都是徽商，弄些香料應該不難。”

“應該？不難？”

陳楓滿是譏諷，又道：“楊公公，您知道藍神仙的香料缺口是多少嗎？我朝歷來就有禁制，片板不能下海，然龍涎香又是海中巨鯤所化，你如何保證一個陸地商人，能有足夠多的龍涎香？還是說，你能保證他暗地里確實在通倭？”

沈一石腦子活絡，立馬追問：“百戶大人的意思……可是要到海上去尋？”

“不錯，只有外海，才有足夠多的香料，龍涎香產自深海，沉香木也種植于南洋諸島。”

陳楓言罷，又找補道：

“規矩死的，人是活的，還有你們別忘了，我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萬壽帝君。”

聞言，楊金水陷入沉思。

但沈一石大驚失色，連忙勸說：

“唉！百戶大人，即便上位把規矩改了，我等也不能貿然出海，您要知道大海茫茫，那潮汐海浪中，不知藏了多少惡海妖靈，你我身死事小，誤了萬壽帝君可是天大的罪過…”

陳楓心一沉，冷道：“沈老板的心意我已知曉，那請問楊公公，你也怕死嗎？”

楊金水瞠目，嘴巴張了張卻說不出話來。

“究竟是怕誤了萬壽帝君，還是怕死，公公好歹給個痛快話。”

陳楓完全不給他時間思考，繼續逼問：

“若您跟沈老板一樣，那今日相請下官感激不盡，他日定當回敬一席請您務必賞臉。”

雖然陳楓問的是楊金水，沈一石卻慌了手腳，連忙辯解道：

“大人！大人！您說我沈一石貪生怕死不妨事，可您不能這么說楊公公啊！”

“怎么，難道我說錯了？”

陳楓冷笑道：“大海茫茫不假，可帝君渡劫在即，急需獻祭一尾深海巨鯤。如此危難，您沈老板不為帝君分憂，一心只想保住榮華富貴？”

“大人冤枉！小人豈敢對帝君不忠？”

沈一石撲通一聲跪下，連連磕頭…

他怎么都想不明白，一個深得陸炳信任的錦衣衛，怎么上來就提出這么危險的建議？

這根本不符合常理！

陳楓其實對楊金水不感興趣，他需要的是沈一石，因為沈一石的身份更加有利。

若沒有沈一石的支持，就不可能有船去到雙嶼港，也不可能買到香料，疑似和養父陳石勾結的那個光頭海盜更是無從查起。

“噢對了！”

陳楓見火候到位了，恍然道：“卑職突然想起來，楊公公是呂公公最賞識的干兒子，而呂公公又是高公公最賞識的干兒子，按照如今司禮監的人事布局，高公公和麥公公榮休，司禮監掌印必是呂公公無疑，下官提前三十年恭喜楊公公了。”

聽著這陰陽怪氣，楊金水終于坐不住了，一拳頭狠狠砸在桌子上，陰冷道：

“好，若大人想親去外海為帝君尋香，我楊金水便舍命陪君子，隨您走這一遭！”

得了楊金水的首肯，陳楓滿意點頭。

目光一轉，他拿起湯勺，不緊不慢給自己舀了一碗大黿老火湯底，微微嘗了一口，嘆道：

“唔~這湯不錯，沈老板也來嘗嘗？”

沈一石彷徨起身，失落地回到席間。

但見陳楓和楊金水吃得津津有味，他越想越委屈，越想越不是滋味……

條地把心一橫，直言道：

“大人，實不相瞞，其實出海尋香，眼下最大的問題不在于海，而在于……一個‘盜’字。”

“呵！哼哼！”

陳楓十分滿意地笑了笑，心想可算聊進了正題，隨即笑說道：

“既然沈老板說，眼下最大的問題不在于海，那下官便把關于海的問題一并交由沈老板解決，至于那個盜字，下官負責，楊公公以為如何？”

楊金水拿著湯碗的手一顫，連連咳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