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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唐人飴

現下的東京市里,賣糖人雖非完全絕跡,但也已鮮少能見到了。但直到明治時代,街上還有許多賣糖人敲鉦叫賣,在路旁卸下貨擔,將各種各樣的糖人賣給小孩。這些以糖塑、面塑手藝為生的行腳商人算得上江戶時代的遺跡,日漸被今日鐘愛牛奶糖、水果糖的新生代小孩拋棄,慢慢消失在了東京市中心,只有在郊區才偶爾可見,且少有年輕人,大多是吸著鼻涕的老人。透過這光景仿佛能窺見徐徐變遷的世道,不由得令人生出些哀愁來。

在糖人還十分盛行的明治時代,三月末的某個清晨,天氣明媚得幾乎可使麹町山王山的櫻花盛開。我與往常一樣,打算去拜訪半七老人,正慢悠悠地走過赤坂的馬路時,忽然看見路邊賣糖人的小攤前正圍著兩三個孩子。

這是當時街頭常見的光景之一,倒也無甚稀奇。可等我走近一看,卻驚訝地發現那攤前還站著一個老人,和賣糖的男人聊得正歡。他就是半七老人,看樣子似乎剛泡了晨浴回來,肩上垂著濕潤的手巾,溫暖的朝陽照得他半邊臉透亮。

半七老人與賣糖人,這對比雖談不上不和諧,可素來對人吹毛求疵的老人卻在一大早造訪糖果攤,總讓人覺得與他的年齡有些許反差。雖未打算惡意嚇唬老人,但我還是放輕了腳步悄悄靠過去,冷不丁在老人背后出聲招呼道:

“早上好。”

“喲,這……”老人快速轉過頭來,笑道。

“我又想來打擾您啦……”

“歡迎。”

老人辭別賣糖人,與我一道走了。

“那個賣糖人是劇院茶館的伙計。”老人說,“糖塑手藝不錯,因此不上戲的時候,他就賣糖討生活。”

怪不得那三十歲前后的賣糖人打扮俊俏,肩上還掛著染了演員字號的手巾。那時的劇院并非每月上戲,一年只演五六回或四五回,因此劇院雜役或茶館伙計在停演期間都會從事副業賺錢,搖身一變成為賣燒雞的、賣關東煮的、賣糖的、賣米粉團的等等。因此,這些商人之中會混入一些模樣俊俏的男人,也有對戲曲和煙花柳巷之事信手拈來之人。那時的街頭小販著實不容小覷,剛才那賣糖人也是其中之一,與半七老人在劇院里相熟。

到家后,半七老人照例領我去了六疊榻榻米房,但糖的話題卻還未結束。

“現在的人都稱其為‘糖塑’,但以前都叫‘糖鳥’。”老人解釋說,“雖然后世發明了不同的花樣,但據說最初只做小鳥形狀,所以才把‘糖塑’稱為‘糖鳥’。雖然都叫賣糖人,但往昔也有許多不同的賣糖人。其中較為奇怪的要數唐人飴。他們會打扮成異邦人的模樣來賣糖。不過他們不搞糖塑,只是把一塊糖切成糖棒,一根兩根零散地賣。”

“那就類似《和國橋發結藤次》[1]里的唐人市兵衛嘍?”

“是的是的。穿著印花布裁的唐人服飾,戴著飾有鳥羽的唐人帽,腳上則穿著靴子,有敲著鉦來的,也有吹著嗩吶來的。小孩子一買糖,他們就會殷勤地唱起莫名其妙的歌兒,配著《看看舞》[2]的曲調,手舞足蹈地跳起怪異的舞蹈。這些當然都是糊弄小孩的,可畢竟外形異樣,舞蹈也與眾不同,因此很受小孩子歡迎。不,其實唐人飴中也有各種各樣的家伙……”

正題來了!我不禁坐直了身子。老人看我如此,咧嘴笑了起來。

“既然我不小心說溜了嘴,想來也逃不開你這雙順風耳啦。我說就是了,你慢慢聽。”

嘉永三年(1850)十月晦日,著名西醫高野長英[3]改名換姓躲在青山百人町,最終被捕吏圍堵,無奈自殺。翌年四月,以青山百人町為中心又發生了新的事件。

看江戶地圖就知道,青山地區有一個久保町。雖然明治以后,它被編入青山北町四丁目,但在江戶時代卻鄰接綠町、山尻町等町,在周圍一眾武家之中獨辟一方町人的天下。久保町里有一座凈土宗寺院高德寺,戲里或評書中常出現的河內山宗春[4]的墓就在這里。高德寺毗鄰有一座熊野權現[5]神社,經此通往彼處的小巷俗稱御熊野巷。

御熊野巷這稱呼早先就有,但那里近年又多了“羅生門巷”一名。繼吉原的羅生門河岸之后,青山也出了個羅生門。要說這來由可就長了,簡單說就是,此處在嘉永二年、三年各發生了一起刀傷事件,兩起案子中的受害人都被砍掉了一只手。即使在江戶時代,砍手還是很罕見的。此種罕見之事竟連續兩年發生,眾人便都想到了渡邊綱斬斷鬼手[6]的故事。因此,倒也沒有人刻意起名,御熊野巷便落得一個“羅生門巷”的名號。

去年夏末時節,有個男人來到這久保町、綠町、百人町一帶賣唐人飴。唐人飴在這一帶很少見,因而聽說他生意不錯。可不知是誰起的頭,大家都傳這唐人飴并非單純的糖販,而是朝廷的密探。此間又發生了圍捕高野長英一事。長英拿短刀捅死一個捕吏,又傷了一人,但他此時已身受重傷,寡不敵眾,便自殺身亡。可謂上演了一場大戲,讓附近的人談之色變。如此,大家都傳那唐人飴是朝廷的密探,或是喬裝打扮的町方捕吏,在這一帶搜尋長英的下落。

然而長英一事結束之后,那唐人飴也依舊來做買賣。他二十二三歲,年輕力壯,膚色略白,人也不錯,對誰都很熱情,因此大家雖然心里忐忑,卻也沒有特別忌憚他。他自己也滿不在乎地跟他們聊著長英的話題。同時,那年冬季至翌年開春期間,這一帶時不時有人家遭賊。

“那唐人飴可能是個偷兒。”

人心真是不可思議,一開始懷疑他是捕吏,這會兒竟又反過來懷疑他是賊了。眾人都傳他白天裝作賣糖人走街串巷,實則在觀察路邊人家,夜里就變身盜賊進去偷盜。此事確實不無可能,因此也有許多人信了這話,只是沒有確鑿的證據,無法將他怎樣。

“那賣糖人再來時,你可千萬不能買。”

當地人如此告誡家中的孩子不要買糖。他們尋思著,沒人光顧生意,賣糖人自然不會再來。可沒想到,盡管遭當地人疏遠,他卻依舊來做買賣。不論孩子們買不買,他都敲著鉦,唱著奇怪的歌,跳著唐人的看看舞。于是眾人又說,明明這陣子沒什么生意可做,他卻還堅持來此地晃悠,實在太過奇怪。如此,眾人開始對他白眼相向,可他卻依舊平淡如常。有人問他叫什么,他回答叫虎吉,家住四谷的法善寺門前町。

四月十一日清早,久保町豆腐鋪的定助照例早起磨豆腐,一個女人連滾帶爬地從蒙蒙亮的店門口跑了進來。

“不好了……可真嚇了我一大跳。”

女人是住在町內實相寺門前的常磐津師傅文字吉,她不知有何祈愿,一大早去熊野神社參拜,可走到御熊野巷,也就是羅生門巷時,竟看見了一只人手。

“那羅生門巷里……又有人的手臂……”

定助也變了臉色。他不敢獨自去看,便和文字吉一道敲開了町中差役的門,接著又叫上街坊鄰居。

人手落在路上,這是偶發變故不假,可它偏巧落在那羅生門巷中,不免讓人議論更甚。如此一來就是連續三年發生斷臂事件了,此刻就連不信鬼神之人都皺眉露出“又來了”的表情,實乃人之常情。附近的民眾皆揉著惺忪的睡眼爭先恐后地跑到羅生門巷一看,心中又是一驚。

“那手臂……是唐人飴。”

落在路上的男人左臂是連著衣服被砍下的,衣袖還裹在手臂外面,而那衣袖正是任誰都看著眼熟的唐人飴服飾。定是那可疑的唐人飴小販在此被人砍了手臂。如此,又有眾多風言風語就此誕生。

“那小子肯定是賊,因覬覦武家的財物才被砍傷。”

“不,他是賊不假,但一定是跟同伙發生爭執才被砍了手臂。”

不管怎樣,普通的唐人飴販子不可能三更半夜還在這一帶徘徊。不論手臂因何被砍,他是盜賊這點已毋庸置疑。就算只是一只斷臂,只要它來自人身,就不能與貓狗的尸體一般對待。町中差役正辦理報案事宜時,一個男人信步走了過來。

來人是半七的小卒莊太。他雖住在淺草馬道,但菩提寺卻在遙遠的百人町海光寺。今日是莊太父親忌辰,他一大早過來掃墓,這才得知這一帶盛傳的唐人飴傳聞。出于職業習慣,他無法聽聞傳言而不加作為,便拜訪了町中的差役。

他先要來那只斷臂,查看手臂上的袖子,又打聽那個賣糖人的年齡、長相以及平時做生意的情況。接著,他轉到熊野權現神社附近,調查羅生門巷現場。這里是與山尻町的交界處,一側連著御家人的小宅子和商鋪,很昏暗,即使是白天也少有行人往來。神社里高聳的樸樹遮天,使得狹窄的巷道更顯昏暗。

莊太回去之后,此處的居民又嚇了一跳,因為那個唐人飴小販虎吉竟如往常一樣敲著鉦來了。他聽聞斷臂一事后,錯愕地睜大眼睛說:

“太讓人吃驚了。不過各位也看到了,我沒事,大家放心吧。”

他高舉雙手,跳起了熟悉的看看舞。見他雙臂確實完好無損,附近的人都目瞪口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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