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明輝仰面躺在雪人腹腔里時，右手指縫還殘留著手術室消毒水的味道。他最后的視野應該被積雪填滿——程蔚然這樣想著，將測溫針插入死者耳后。零下十二度的低溫讓尸體表面覆著層冰釉，在晨光中泛出珍珠母貝的冷光。

“死亡時間需要修正。“她對著錄音筆說，“尸體直腸溫度顯示，他是在雪人堆好后被塞進去的。“

警戒線外傳來嘔吐聲。新來的實習警員正扶著冬青叢干嘔，他腳下那灘消化液很快在雪地里凝成琥珀色的冰。程蔚然想起上周解剖的鯨魚標本，腐爛內臟也是這種顏色。

江予洲踩著積雪走來，黑大衣下擺掠過結冰的灌木，發出細碎的裂帛聲。他蹲下時，程蔚然聞到他身上殘留的尼古丁貼片味道，混著雪松味的須后水。

“市立醫院的人來了。“他遞過暖手寶，金屬外殼上凝著水珠，“副院長堅持要見尸體。“

程蔚然沒接。她的鑷子正夾著一片藍綠色物質，像是從某種合成材料上剝落的碎屑。“告訴他們，器械科主任的胃里塞滿了未消化的阿普唑侖藥片。“她將碎屑裝入證物袋，“順便查查鄭明輝最近半年的心理診療記錄。“

江予洲的瞳孔收縮了一下。這個微表情讓程蔚然想起三年前那個縱火犯，當她說出汽油中添加了蜂蜜時，對方臉上也閃過同樣的戰栗。

“你確定是自殺？“

“我確定有人希望我們這么認為。“她掀起死者左臂，皮下出血呈不規則的月牙形，“看這些約束傷，他死前至少掙扎了二十分鐘。“

寒風卷起警戒線的塑料封條，拍打出急促的節拍。程蔚然突然注意到雪人右眼窩處的異常——兩顆松果被刻意擺成交叉狀，像被釘在十字架上的瞳孔。這讓她想起父親書房里那本《中世紀酷刑圖鑒》，書頁間夾著的槲寄生標本也是這樣干枯卷曲。

“程法醫！“技術科的小張舉著密封袋沖過來，積雪灌進他的警靴，“金屬探測儀有發現！“

那片青銅銘牌不過指甲蓋大小，邊緣被利刃切割成鋸齒狀。程蔚然用生理鹽水沖去表面的冰碴，羅馬數字“Ⅶ“在陽光下泛著血銹般的暗紅，下方蝕刻的年份讓她呼吸一滯：1992。

解剖室的熒光燈管在頭頂嗡嗡作響。程蔚然將死者翻轉為俯臥位，無影燈的光圈鎖住后頸那個針孔。放大鏡下，皮膚撕裂傷呈現出細微的螺旋紋路——這不是普通注射器能造成的創口。

“7號穿刺針。“她對著麥克風說，“專用于骨髓取樣。“

觀察室的單向玻璃后，江予洲的輪廓晃動了一下。程蔚然繼續剖開真皮層，淡黃色的脂肪組織里嵌著幾粒晶體狀物質。當她用玻片刮取樣本時，晶體突然在空氣中爆開，釋放出刺鼻的氨味。

“三氯硝基甲烷...“她猛地后仰，鼻腔黏膜傳來灼燒感，“二戰時期的審訊藥物。“

程蔚然的手套停在半空。解剖臺的不銹鋼臺面倒映出她變形的臉，仿佛有另一個自己正從金屬深處浮上來。二十年前那個雪夜，父親程文柏是否也這樣凝視過尸體？

器械碰撞的脆響中，她剪開死者的胃袋。半消化的藥片與米粒間，一縷淡藍色纖維正隨生理鹽水起伏。這種鈷藍只出現在市立醫院重癥監護區的護士制服上，而三天前，ICU護士長劉慧芳剛從這里被推往殯儀館。

“江隊。“她按下通話鍵，“我需要——“

解剖室的門被撞開，小張舉著平板電腦沖進來，屏幕上的雪地照片還在往下掉像素雪花。“西郊公園！又發現一具跪姿尸體！雪人肚子里也有銘牌！“

程蔚然的手套還沾著胃內容物。她放大照片：金屬片上赫然刻著“2012.Ⅵ“。羅馬數字的凹槽里填滿冰晶，像一串被凍住的眼淚。

警笛聲撕裂街道時，程蔚然正在更衣室沖洗鼻腔。鏡面被水蒸氣蒙住半邊，她用手指劃開一道弧線，突然在扭曲的鏡像里看見父親的身影——程文柏總愛把聽診器掛在頸動脈位置，金屬胸牌隨著步伐輕叩第三顆紐扣。

“你最近在調閱1992年的檔案？“李局長的聲音像把生銹的手術刀，從背后剖開蒸汽帷幕。

程蔚然關掉水龍頭，水珠順著下巴滴在胸牌上。金屬冷意滲入鎖骨，她想起今晨在鄭明輝指甲縫里發現的藍色纖維，和父親遺物中那件疊成豆腐塊的舊制服。

“只是常規的縱向研究。“她轉身時碰翻了酒精棉罐，棉球滾過李局長的皮鞋，在防滑墊上吸飽褐色的消毒液。

老人布滿老年斑的手按住她的肩膀。這個動作本該透著長輩的慈愛，此刻卻像尸檢時按壓肝臟測試尸僵。“小程啊，“他金絲眼鏡后的瞳孔縮成針尖，“雪埋久了，挖出來會凍傷活人。“

更衣室的排風扇突然停轉，寂靜中傳來電子鐘的電流聲。程蔚然聽見自己太陽穴突突跳動的聲音，像解剖刀敲擊肋骨。

她回到解剖室時，月光正透過氣窗的鐵柵欄切割尸體。鄭明輝的胸腔敞開著，如同被暴風雪撕開的山谷。程蔚然將那片藍色纖維舉過頭頂，日光燈透過織物，在地上投出蛛網般的陰影。

陰影邊緣觸到墻角的檔案柜。最下層抽屜露出一角焦痕——那是去年雷擊導致短路留下的。程蔚然的心跳突然加快，她想起今早技術科復原的1992年現場照片，圍觀人群里那個戴金絲眼鏡的年輕警察，右耳后有顆朱砂痣。

李局長正在走廊盡頭打電話，月光把他的影子拉長到解剖室門口。程蔚然看著他抬手摸耳后的習慣動作，終于明白為何父親總說“雪盲癥患者最怕強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