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殘月,泠泠黯然。
“我這一口劍練了六十年,江湖人稱三絕劍。你有幸,成為劍下亡魂!”
吳三省飽提內勁,原本佝僂的背變得挺直,手中青鋒發出一聲清越劍吟,一步猛蹬,刺向林醉。
“我的刀,只練了半年,但殺你,綽綽有余!”
林醉橫刀應對,刀與劍的鋒刃在長夜中摩擦出一道星火。
初交鋒,兩人各退半步,變招再出!
吳三省右手持劍,步法輕盈如鬼魅,在后退的瞬間,他右腳微抬,單腳撐地,在極快的速度內旋身攻向林醉的下三路。
在林醉躍起,揚刀下劈的那一刻,吳三省整個人暴喝一聲,挑起的長劍如同游蛇飛竄,咬向林醉的咽喉。
上下兩道人影交錯,雁翎刀斬落半截衣裳、長劍挑落一縷發絲,招式各自落空。
但分開的瞬間,自下方轉移到上空的吳三省將劍直接往下一拋,再轉身,全力一腿壓下。
林醉一刀將長劍劈開,左手拳頭握緊,手臂在空中劃出弧度,一拳迎上吳三省重壓下來的腿!
在拳與腿相撞的瞬間,那口倒飛出去的劍被吳三省接住,整個人往后一倒,如同游魚一般在空中畫出一個圓,刺出一道極險的劍。
一聲悶響,林醉腳下的兩塊青磚直接碎裂開來。
面對那一劍,他長嘯一聲,運足內勁將吳三省那一腳擊開,整個人猛地側身半步,堪堪躲過。
那一劍,僅僅挑破了林醉的衣裳。
兩人拉開距離,吳三省的腿微微蜷縮顫動,眼神陰冷:“想不到你年紀輕輕,內勁修為如此之高,正面交鋒,我輸你一籌。”
林醉同樣皺眉,問道:“你使的招式讓我有一種極其熟悉的感覺,是——華山劍法!”
林醉終于想起了在何處見過這門劍法,在和寧鈴交手的過程中見過。
正合奇勝,險絕異常的華山劍法。
“不錯,正是華山劍法。”吳三省微微喘氣,“可惜,我終非華山弟子。哪怕為別人賣了幾十年的命,也只能學最膚淺的基礎劍術。
我的體力不像年輕時那么熾盛了,接下來,便讓你見識我在北嶺闖蕩三十年,在華山劍法的基礎上創出的三絕劍!”
吳三省左腿盤起,單手持劍,如鶴獨立,面露回憶之色。
“那一年,我十六歲,還在運河上做著江匪。我不知道自己的父親是誰,水寨里的每個女人每天都在換丈夫。
我的母親年老色衰后,被他們叫去做船工活活累死,我弟弟的心被挖了出來,獻祭給了山鬼,那時我還在底下歡呼。
我是個命如鴻毛之人,打起架來,從來不要命!
第一劍,叫做舍生!”
說罷,吳三省整個人凌空躍起三丈,憑借輕功搶占住林醉上空的高點,將僅有的一絲月色遮住。
天地間再無一點光明,唯有一劍,挾帶著畢生的沉郁,當頭劈下。
林醉一躍而起,直面那一劍。
雁翎刀在半空劃出一個不規則的形狀,正是游蛇劍術中的蕩三江,牽引那一劍的攻勢倒轉,發出一連串的刀劍交擊之聲。
一守一攻,如同兩軍死戰前的戰鼓,嘹亮密集,扣人心弦,交擊出的火光像是一連串的螢火蟲。
但這一劍在空中翻騰,變化出無數招式,但有最后歸為一點,如同無常的命運,誰也無法逃避!
“鐺!”的一聲,雁翎刀以刀身格擋劍尖,將劍鋒蕩開半尺,刺入林醉肩頭,隨即兩人再次錯身,劍鋒帶出一道觸目驚心的血跡。
“羅鎮江的游蛇劍術,虬龍會那一夜,果然是你做的,可惜了。他天天靠罌粟續命,不到六十歲,就將體內生機耗了個精光,否則我也不會將他視作棄子!”
雁翎刀的刀身上,已經出現一點裂痕,裂紋向四周蔓延,若不是在那一劍劈來的過程中,林醉以游蛇劍術卸去了三成力道,最后交鋒之際,自己絕難擋住這一劍。
吳三省提劍再戰,這一次,他手中的劍化作森嚴的劍式,直直向前刺出。
“我十八歲那年,遇到了華山那位大人物,他告訴我,我們五個結拜兄弟,他只能帶一個走。話都沒說完,大哥就用匕首刺死了三哥。
江湖是什么地方?什么快意恩仇,什么策馬煙霞,江湖中,只有一往無前的決意,對別人狠,對自己狠,才能在這吃人的江湖,搏出一片屬于自己的天!
第二劍叫做,斷情!”
這一劍并不快,也并不刁鉆,卻有一種攻城略地,無往不利的勁道,如同一座移動的山丘,向著林醉壓來。
林醉雙手持刀,面對逼來劍式,同樣直直斬出。
“我也請你嘗一嘗,這一刀,落日驚濤!”
這一刀,是驚濤刀的最后一式,堂堂正正,巍峨浩瀚。
再交擊,只是一瞬間,刀劍齊齊斷裂,巨大的反震之力使得兩人的虎口都開始破裂出血。
但兩人一步都不曾后退,齊齊棄了刀劍,以拳掌交手。
吳三省的拳掌同樣暗合正奇相生之道,右手的拳頭如同暴烈的獅子撲出,招招全力轟出,吸引了林醉絕大多數的注意力,左手則時而化掌,時而拈花,時而成爪,不停地尋找林醉的破綻。
林醉以袈裟伏魔功應敵,運用虛實相生、剛柔并濟的心法,格擋住吳三省全部的攻擊,三十招之后,林醉有余力開始反攻。
兩個人,四只腳像是釘在地上,絕不退讓,絕不閃躲,唯有瘋狂的進攻!
如同江湖中的血腥旋渦,誰退了半步,代價往往只有死!
“哇!”
一百招后,吳三省猛地吐出一口血,向后一躍,退出了戰圈。
林醉肩頭的傷口還在滲血,滿頭大汗,但他呼吸均勻,身形穩健。
“曹勝的袈裟伏魔功?哈哈,年輕時,他也隨我沖殺,老了反倒不如李修了,你怎么凈用我那些走狗的招式?”
反倒是吳三省半跪在遠處咳血不止,他看向林醉呵呵笑道:“第二招是你贏了。可惜你還不會使輕功,否則我已經死了?!?
“最后一招,決生死了。”
吳三省將崩飛的斷劍握在手里,嘆息道:“對比起我的母親和弟弟,對比起我那些結拜兄弟,對比起被我踩在腳下的那些人,我已經戰勝了自己的命運。
可我一輩子過去,終究還只是一個小人物啊。都說我是北嶺的土皇帝,可在那些真正的大人物面前,我又算什么呢!
這輩子我爬的不夠高,我認了!
愿賭服輸罷了,最后一劍,是我對命運的抗爭,這一劍之后,我會死——你也會!
這是一個小人物的吶喊!
第三劍,名為逆命,寧折不悔!”
吳三省手持斷劍,直直斬出了那一劍,這一劍帶出了吳三省的靈魂。
這一劍,是他的生命,是他對人生的理解。
這是最后一擊。
“哈哈哈!”
林醉凄然笑著:“舍生,斷情,逆命,這就是你的人生嗎?這就是你理解的命運嗎?
是啊,你是小人物,我也是小人物,我一路見過了太多的小人物。
我至今不知道魏仁是怎么在三年里變成了魏百煞;不知道曹勝和戴慶之間到底有多么深厚的情誼;不知道虬龍幫的三兄弟究竟有多少愛恨糾葛;不知道趙玄虎與他的妻子如何一往情深。
內中緣由,要是深挖一番,不知道能寫成多少煽情的故事,在北嶺縣一代一代傳下去。
但我也有知道的!
那些被山匪奪取性命的行客商人、那些被巳蛇幫欺辱的無辜百姓,梅花碼頭上起早貪黑的船工漁夫,遭受無妄之災的王云寧和霍雨君、大溪莊小溪莊失去田地的流民,今夜死去的那些無辜百姓,還有一個失去父親的女兒!
他們的痛苦,我都知道。你是小人物,想要一步一步地往上爬,可他們又算是什么?誰來為他們發聲?”
林醉拾起了斷裂的刀刃和劍鋒,百脈中內勁全力運轉,整個人的皮膚都滲出隱隱的血紅。
他握住鋒刃的手鮮血不斷流出,迎著吳三省的劍式攻出,手中的刀劍交擊,寸寸碎裂,變做片片晶瑩的鋒芒。
那些鋒芒被林醉驚濤般的攻勢牽引著,化作無數怒龍,朝著那最后一劍咆哮而出。
一擊過后,天地寂寥,兩道身影交錯分開。
一個人倒了下去,另一個依舊屹立如山。
林醉抵住插在他腹部的那口斷劍,整個人躺在地上,大口的呼吸著。
而還在站立的吳三省身上爆出一團又一團血霧,轉身問道:“這一招,叫什么名字?”
“塵世的悲苦,蒼生的哀泣,來自你腳下那些無名尸骸的怒吼——怒海舞千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