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在琉璃瓦上摔碎成萬千銀珠，太和殿的蟠龍藻井在陰云下泛著幽光。林深將牛皮工具箱抱在胸前，深灰色工作服下擺早已被雨水浸透，黏在小腿皮膚上像層冰涼的第二肌理。
春雷碾過紫禁城上空時，他正穿過月華門的積水潭。青磚縫隙里滋生的苔蘚在雨幕中泛著翡翠色，讓他想起上周修復的那卷《千里江山圖》——王希孟用孔雀石與硨磲粉調(diào)出的青綠，歷經(jīng)千年依然在宣紙上流淌。
“林老師！“
保衛(wèi)科張?zhí)庨L的喊聲穿透雨簾，林深在保和殿西廡廊下駐足。八角宮燈投下的昏黃光暈里，兩個身影正站在《萬國來朝圖》的斑駁壁畫前。穿警用雨衣的男人側(cè)身時，眉骨處淡白的疤痕被光影割裂，如同鈞窯瓷上渾然天成的冰裂紋。
工具箱皮革提手發(fā)出細微的吱呀聲。林深看著雨水順著男人緊繃的下頜線滑落，十五年前的記憶裹著消毒水氣味席卷而來——急救室慘白的頂燈，少年染血的校服領(lǐng)口，還有緊扣在自己腕間那枚發(fā)燙的脈搏。
“這位是市局刑偵支隊的程隊長。“張?zhí)庨L抹了把臉上的雨水，“說是要查什么文物案......“
程默轉(zhuǎn)身的剎那，林深聽見自己頸椎發(fā)出生銹鉸鏈般的聲響。警徽壓住的眉峰下，那雙眼睛比記憶里更深邃了，像是把整個雨夜都盛在瞳孔里。唯有那道疤，在男人抬眼時輕輕一跳，恍若昨日才凝結(jié)的血痂。
“近期完成的《千里江山圖》摹本。“程默的聲音裹著砂礫，遞來的證件帶著雨水腥氣，“需要查看修復記錄。“
林深接過證件時，一滴水珠順著男人袖口滑落在他腕間。冰涼觸感蛇行而上，他突然想起那個暴雨夜，十六歲的程默把他從碎玻璃堆里拖出來時，浸透血與雨的手指也是這樣冷。
檔案室的樟木柜門吱呀作響，蕓香草氣息與電子防潮箱的嗡鳴交織成奇異和弦。程默的肩章偶爾擦過博古架，驚起百年塵埃在光束中跳著詭譎的華爾茲。
“礦物顏料按古法重制？“程默的指尖懸在泛黃的修復日志上，戰(zhàn)術(shù)手表表盤在昏暗中泛著冷藍幽光。
“孔雀石經(jīng)三十八道研磨，蠶絲網(wǎng)篩過濾七遍。“林深打開恒溫展柜，青綠山水在防彈玻璃后泛起漣漪，“每筆皴擦都要等前層完全氧化，光是青綠疊染就用了三個月。“
程默突然逼近的氣息讓林深后頸寒毛直立。硝煙味混著某種木質(zhì)調(diào)尾韻侵入鼻腔，溫熱呼吸拂過耳際時，他聽見自己喉結(jié)滾動的聲音。
“夾層。“
“什么？“
“這幅畫的重量比備案多37克。“程默的瞳孔像淬火的黑曜石，戰(zhàn)術(shù)手電的光束刺穿展柜玻璃，“有人往命紙層加了料。“
驚雷在頭頂炸響的瞬間，林深手一抖，黃銅鑰匙串砸在金磚地上。十五年前相似的雷鳴中，滿臉是血的少年死死攥著他的腳踝，身后是燃燒的家具廠廢墟：“他們要找的東西...絕對不能被......“
鑰匙碰撞聲在空蕩庫房激起回響。蹲下身時，林深看見程默的警靴踏在自己的影子上。當年染血的白色球鞋，如今包裹在锃亮皮革中，卻仍帶著某種蓄勢待發(fā)的張力。
“林老師？“
遞來的鑰匙串懸在雨絲般的光束里。林深伸手去接，指尖擦過程默掌心槍繭的剎那，修復室頂燈突然爆出刺目火花。
巨大的金屬碰撞聲從頭頂傳來。程默拽住他手腕向后猛扯的瞬間，一柄薄如蟬翼的柳葉刀擦著耳際飛過，釘入身后《乾隆御題》紫檀畫匣，刀柄上纏著的金絲在震蕩中發(fā)出蜂鳴。
程默的臂彎還箍在腰間，林深能感覺到戰(zhàn)術(shù)腰帶上的金屬扣硌著尾椎。潮濕的警用雨衣面料摩擦后頸時，那道舊傷疤突然灼燒般刺痛——就像十年前在蘇黎世拍賣行，當那卷《釋迦降生圖》展開時，背脊竄過的戰(zhàn)栗。
“別動。“程默的聲音震著胸腔傳來，左手已按在槍套上。雨聲中混入細微的布料摩擦聲，像是有人在廡廊頂上踏碎了瓦當?shù)姆e雨。
柳葉刀沒入紫檀木三寸有余，金絲纏柄在震蕩中簌簌落下一撮靛藍粉末。林深瞳孔驟縮——那是蓼藍染料的顆粒，他在日本修習古法絞纈時，見過這種用發(fā)酵八十一日的蓼草提取的珍稀顏料。
“刀柄纏著金絲羅。“程默用證物袋收起兇器時，戰(zhàn)術(shù)手電照亮了刃口暗紋，“明代錦衣衛(wèi)專門用來處理叛徒的冷兵器，去年福建打撈的沉船里出過十二把。“
林深正要開口，卻見程默突然蹲下身。沾著雨水的指尖拂過青磚縫隙，拾起半片被踩碎的玉蘭花瓣——本該潔白的花瓣背面，赫然印著半枚靛藍色鞋印。
“凌晨三點故宮閉館后，神武門值班室收到過匿名花束。“程默將花瓣封存，警徽在閃電中泛著青白，“白玉蘭，花萼用金粉描著《瑞鶴圖》紋樣。“
林深的后頸又開始刺痛。上周修復《宋徽宗草書千字文》時，他在揭裱用的桃色宣紙上，也見過類似的蓼藍色污漬。當時只當是顏料飛濺，此刻卻像毒蜘蛛爬過后頸的疤。
“程隊！西配殿監(jiān)控拍到...“年輕警員沖進來的剎那，程默突然旋身將林深護在墻角陰影里。子彈擦著警徽射入博古架，永樂年間的青花梅瓶應聲碎裂，瓷片飛濺中，林深看見襲擊者翻飛的衣角——靛藍杭綢面料上，隱約有金線繡的鶴唳九天紋。
“待在這。“程默解開雨衣將他罩住，硝煙味突然濃得嗆人，“呼吸放輕，對方戴著超聲波傳感器。“
林深攥著尚帶體溫的雨衣，看著程默獵豹般掠入雨幕。隔著雕花檻窗，他看見兩個靛藍身影正在斗拱間騰挪，程默的戰(zhàn)術(shù)靴碾碎瓦當上的螭吻雕塑時，突然甩出條金屬細鏈——正是方才柳葉刀上的金絲羅。
當慘白閃電劈開夜幕，林深終于看清其中個襲擊者的右手：小指戴著翡翠扳指，指節(jié)處紋著只銜著金線的青鳥。那是蘇富比春拍圖錄上見過的樣式，在元代《織錦觀音像》的供養(yǎng)人畫像里，這種紋樣代表著江南最大的絲造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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