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國民政府成立后的某個清晨,外灘海關大鐘的指針剛劃過七點,十六鋪碼頭已蒸騰起一片奇異的煙火氣。穿陰丹士林布旗袍的女學生捧著英文課本匆匆穿過弄堂,身后跟著挑擔賣粢飯團的蘇北老漢,油條碎屑和《申報》頭條“白銀風潮”的字樣一起飄落在青石板上。霞飛路轉角新開的咖啡館里,戴金絲眼鏡的銀行經理正用德產計算器核對公債收益,桌角的留聲機偷摸著播放《毛毛雨》——這是屬于“黃金十年”的經典開場鏡頭,也是魔幻現實主義的巔峰時刻。
黃浦江的貨輪從未如此忙碌。美國小麥、德國機械、日本棉紗在碼頭堆積成山,報關行伙計的算盤珠響徹云霄,他們發明了獨特的計數法:每打到一萬包貨物,就往江里扔個銅板聽響,說是“給河神爺交印花稅”。沙遜大廈頂樓的猶太商人們俯視著這一切,手里的雪茄煙圈幻化成股市K線圖。某個浙江商人靈機一動,把從南洋運來的橡膠塞進面粉袋,申報單上赫然寫著“特種戰備物資”,轉眼就在交易所炒出天價。人們管這叫“橡膠面粉”,就像后來華爾街的“次級貸款”,只不過這里的韭菜長得更茂盛——南京路證券大廳里,穿長衫的老秀才和燙卷發的摩登女郎并肩而坐,他們共用同一本《麻衣神相》預測大盤走勢。
四大家族的財富游戲比任何小說都荒誕。孔祥熙的財政部辦公室里,美援物資清單和山西老陳醋壇子擺在一起,據說用醋壇子裝文件能防蛀。某次軍費會議上,宋子文突然掏出一沓永安百貨購物券說要“刺激內需”,后來發現那是他家三小姐囤積的嫁妝。真正的金融魔法發生在深夜的外匯黑市,黃牛黨們用暗語交易:“今天'青天'兌'白日'什么行情?”——青天指美元,白日是白銀。有傳言說杜月笙的賬房先生發明了“期貨綁架”,提前三個月預定撕票日期,方便客戶做空相關股票。
文化界的浮華在玻璃絲襪與狼毫筆之間搖擺。魯迅在虹口寓所的臺燈下寫《為了忘卻的記念》,隔壁亭子間的鴛鴦蝴蝶派作家正創作《摩登寡婦》,兩處稿紙上的墨跡時常被同一陣穿堂風掀動。徐志摩的飛機在濟南上空失事后,真如鎮上的小報記者連夜趕制《云游詩人秘史》,書攤同時出售陸小曼同款鴉片煙槍套件。最受歡迎的是商務印書館的“中西合璧辭典”:查“自由”一詞,中文釋義是“禮義廉恥”,英文卻標注“Liberty(參考租界法規第38條)”。
民族資本在夾縫中開出詭異的花。榮氏面粉廠的德國流水線旁,工頭老李用《三國演義》培訓新員工:“張飛長坂坡吼斷當陽橋,咱們的機器也要吼出氣勢!”結果產量沒上去,倒是發明了用機器震動篩面粉的土法子,榮老板親自賜名“聲波分離術”。青島啤酒廠的德國技師永遠搞不懂,為什么發酵罐上要貼關公像——直到某天發現中國技工通過觀察關公臉色(其實是油漆剝落程度)來判斷溫度。天津的永利堿廠更絕,范旭東要求所有技術員背誦《天工開物》,說是要“讓古人給現代化學開光”。
霓虹燈下的眾生相比電影更離奇。百樂門舞廳的彈簧地板每晚吞吐著三百雙皮鞋,其中有穿西裝的青幫打手、踩軍靴的東北流亡將領,還有扮成男裝的富家千金——她們在洗手間交換口紅和手槍。大世界的魔術師玩出新花樣:從禮帽里掏出活鴿子,鴿子腳上綁著最新公債利率。更有個紹興戲班子排演《雷雨》,把周樸園改成棉花期貨大王,魯媽變成包租婆,觀眾席里的交易所經理們紛紛掏出小本子記“商戰秘籍”。
教育界的荒誕劇在象牙塔里上演。清華園里,吳宓教授講《紅樓夢》要帶羅盤測定“太虛幻境”方位,物理系學生偷聽后被啟發,試圖用相對論解釋絳珠仙草還淚原理。中央大學的生物課上,教授指著解剖的青蛙說:“諸君請看,這就是不參與國民經濟建設的下場!”引得穿中山裝的青年們憂心忡忡望向窗外——那里正有工人用南京政府新發行的法幣糊窗戶,據說比桑皮紙更防風。
當杭州灣的潮水裹挾著各地方言涌入上海灘,大世界哈哈鏡里扭曲的身影成了時代隱喻:穿馬褂的遺老與著洋裝的買辦勾肩搭背,人力車夫用英語喊“Five dollars”,留學生們卻在茶館爭論該把“德先生”(Democracy)翻譯成“德謨克拉西”還是“得摸拉客氣”。海關鐘聲響起時,外白渡橋上的乞丐突然掏出懷表對時,他今天剛在當鋪換了身行頭,準備去股票大廳扮演“破產實業家”討彩頭。
1937年的某個黃昏,國際飯店頂層餐廳里,孔家大小姐用高腳杯喝著豆漿,突然問法國主廚:“你說這泡沫破了會怎樣?”主廚晃著紅酒回答:“夫人,在巴黎我們管這叫舒芙蕾,塌了再做就是。”她不知道,此刻盧溝橋的槍聲已擊碎所有幻象。黃浦江上最后一批橡膠正在沉沒,某個寧波商人突然想起十年前父親的話:“儂要記得,泡沫再好看,總歸是空心湯團。”霓虹燈依然在南京路上流淌,只是那些“大減價”招牌的陰影里,悄悄爬滿了時代的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