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七日，9:27

櫻花尚未完全綻放，站臺頂棚漏下的陽光卻把自動扶梯上的人流鍍成暖金色。

如果忽略掉某位領帶像條死蛇般掛在脖子上，頭歪成詭異90°上班族先生的話………

見子抿著嘴唇低頭凝視著手機屏幕，自高三畢業開始，自己的世界就像被按下了某種詭異開關。

等紅燈時會有穿昭和時代校服的女生在斑馬線上跳房子。

自動販賣機旁站著個對咖啡罐發呆的西裝大叔。

就連此刻站臺上的立柱邊，還有留著及腰長發，指尖滴著水漬的女人，正用空洞的眼窩盯著自己。

手機屏幕上華發來的消息：“稍等，剛才排隊買奶茶的人超~多的！（°∧°)”。

打字回復了一半卻被穿水手服的女高中生用蒼白的手擋在手機屏幕。

手指的停頓讓這位同學歪曲著頭，濕噠噠的劉海滑過臉頰，露出下頜處青紫色的勒痕，耳邊立體環繞著：“你看見了我？你看得見我？”

見子輕咬下唇，另一只手攥緊裙邊，臉上卻是面無表情的回復消息，至于回復了什么那不重要。

——第一法則：絕對不能對視。

見子在心里默背自創的生存指南，自從能看見這些東西后，就發現它們最愛用這些戲碼試探自己的反應。

雖然不知道被它們發現的后果是什么，但絕不是什么好事。

電子屏閃爍，電車進站的提示音響起。

“啊，到站了。”

四谷見子像是說給自己又像是說給這位女同學。

面無表情熄滅手機轉身朝車站口快速走去，這種“表情管理”成了每日的必修課。

見子突然想起班主任放假前最后一課說的“畢業旅行要放松心情”，忍不住在心里翻了個白眼：到底是誰在放松啊？這已經是今天遇見的第9個靈體了，從穿西裝的大叔到纏著繃帶的老爺爺，都快懷疑我是不是誤闖了靈體的畢業旅行團。

四谷見子從突然能看見靈體到現在剛好過去了七天。

這七天里被迫學會了三套“視而不見”標準動作：看天看地看手機，以及最重要的絕對不能讓它們發現自己看得見，看的超清楚。

“見子！這里！”

百合川華的聲音從檢票口傳來，手中拿著兩杯奶茶擠過出站的人流，發梢還沾著電車的冷氣。

見子臉上微笑卻在看見好友華的時候僵硬。

——第二法則：絕對不能表現出異常。

“剛才在電車上，有個歐巴桑一直盯著我，超~嚇人的。”

華毫無察覺絮絮叨叨，見子嗯嗯點頭正欲伸手接過奶茶時，西裝男脖子像蛇一樣伸長，舌頭反復舔舐著奶蓋。

微微發抖的手懸在空中，耳邊又開始浮現：“你看得見我？你看得見我？”

“見子？見子？”

華擔憂表情闖進視線，見子猛然回神。

“你臉色好差，身體不舒服嗎？”

“嗯……嗯……大概是昨晚沒睡好，有點犯低血糖了。”

見子扯出僵硬的微笑，視線掠過華肩膀后方，接著抓住華的手腕往路邊便利店走去。

“先，先買瓶飲料吧。”

“咦？？可是奶………”

“這個口味的奶茶不好喝，我帶你去買新奶茶。”

見子將華手中的奶茶丟進垃圾桶，心里默默對華道歉。

拽著華往前走，眼角余光掃過身后三米處。

那個西裝男正把腦袋縮回原位，黑洞洞的眼窩正對著自己的方向。

便利店里的冷氣撲在臉上，收銀臺上方的電子鐘顯示9:46，距今早出門不到一個小時。

而這一個小時內，遇見了十三只靈體，其中三只試圖搭話，五只跟著走了三條街，還有一只………

——嗷嗚………

見子盯著冰柜里的檸檬汽水沉默。

低沉的嘶吼讓渾身肌肉繃緊，眼角余光看見冷凍柜門縫里擠出團灰黑色霧狀靈體，表面翻涌著無數細小的人臉。

叮——

便利店門鈴聲響起拉回見子的冷靜，穿白T恤的高個男生抱著堆罐裝啤酒推開玻璃門，陽光順著他揚起的發梢漏進來，在地面投下細碎光斑。

“見子？”

華用手在見子眼前晃了晃，擔憂望著僵住的見子。

“真的不要緊嗎？你臉色好差，是不是沒吃早飯？要不要休息一下？”

“沒……沒事，只是有點沒睡好。”

見子順勢收回手揉著自己大陽穴，這東西比之前出現的大叔和女學生還要不妙，光是看見就已經后背發涼，嘴里翻涌酸水。

從便利店出門，步行街喧囂像潮水般涌來。

春日陽光還算溫和，街道兩旁櫻花樹剛冒出嫩芽，店鋪櫥窗里掛滿了新款春裝。

見子跟著華在人群里穿梭，每隔三分鐘就要和各種靈體打個照面。

穿和服的新娘靈體在婚紗店前徘徊。

西裝革履的上班族靈體對著紅綠燈比中指。

最離譜的是巷口蹲著個渾身纏滿繃帶的靈體，正舉著牌子“求好心人幫找下巴”。

陽光斜斜切過櫥窗，透過遮陽棚在地面投下網格狀陰影，見子每踩過一道陰影，就會驚起兩三只半透明的蝴蝶。

確切說，是蝴蝶形狀的靈體，翅膀邊緣泛著腐肉的青紫色。

見子跟著華進入服飾店時，收款臺上方的吊飾突然晃動。

穿和服的老奶奶靈體正趴在陳列架上，指尖穿透玻璃摸向發簪。

見子抓起鴨舌帽扣在頭上，帽檐壓得幾乎遮住眼睛，余光卻瞥見華對著鏡子比劃星星發箍。

“見子你看這個！超適合你的！”

“嗯，可愛。”

見子敷衍著點頭，實在是笑不出來。

兩人在服裝店試衣間外排隊時。

見子透過試衣鏡清晰看見隔壁隔間里，穿旗袍的靈體正對著鏡子比劃剪刀手，每比一次，領口處的縫合線就崩開一寸，露出里面泛著青光的脖頸。

當靈體突然轉身沖自己咧嘴時，見子手指顫抖，接著淡然自若拉上試衣間的簾子。

步行街的熱鬧程度超乎想象，櫻花主題的燈籠已經掛了起來，空氣中飄浮著可麗餅的甜香和章魚燒的焦香。

路過某家拉面館時，門口還豎立著“大胃王挑戰！十碗叉燒拉面限時三十分鐘”海報。

透過玻璃能看見穿圍裙的店長正舉著麥克風激情吶喊：“這位小妹妹已經吃掉第八碗了！還有七分鐘！奇跡能否誕生！！”

見子下意識往店內望去，穿便服的短發少女正坐在吧臺前，瓷白的臉頰上沒有半絲表情，筷子夾起面條的動作精準得像計算好一樣。

“大胃王比賽...”

華拽住見子的袖子，咽了咽口水，眼睛望著火熱的拉面館。

“見子要不要試試？”

見子視線停留在玻璃櫥窗“完食五碗可獲千元餐券”的海報上。

店內座無虛席，最顯眼的位置便是短發少女，筷子起落間碗底迅速見空。

她面前堆著八只空碗，第九碗的豚骨湯正咕嘟咕嘟冒著熱氣。

“第九碗了！”

“加油啊小妹妹！”

“打破紀錄就能上電視啦！”

當第十碗拉面端上來時，圍觀人群爆發出熱血的應援聲，而少女只是眨了眨眼，繼續慢條斯理挑面，仿佛面前堆成小山的空碗只是裝飾品。

“好厲害……她真的能吃完嗎……”

華張著嘴一臉驚嘆。

見子卻在這時瞥見，被倒掉面湯當做“戰利品”堆疊的碗沿爬著只青黑色的小手。

半透明的小老頭靈體正掛在碗邊，用舌頭舔舐殘留湯汁。

“第十碗了吧？”

“這姑娘從開始坐到現在，一句話都沒說過……”

話沒說完，少女突然放下筷子，抬頭看向墻上的掛鐘。

那雙眼睛像浸在冰水里的玻璃珠，見子下意識屏住呼吸，直到少女又低頭扒拉面條，才發現自己掌心全是汗。

“該去買奶茶啦！”

見子拽著華往前外走。

當少女吃完最后一口拉面，拉面館爆發出歡呼。

“居，居然真的吃完第十碗了！”

“這位小妹妹的胃是異次元吧！”

見子與華忍不住回頭，正看見少女用紙巾擦嘴，面前的碗堆成搖搖欲墜的塔，在周圍爆發出的歡呼聲中，少女依舊是面無表情從口袋里掏出錢包結賬，動作像被按了慢放鍵。

步行街拐角的奶茶店飄著濃郁的奶香味，見子突然聽見身旁傳來“砰”的撞擊聲。

見子回頭看見個巨大山巒少女與華撞在一起，視線卻忍不住往對方胸前飄。

這胸部的尺寸和華的尺寸好像不相上下，難怪會撞得這么有沖擊力。

“對，對不起！”

少女慌忙彎腰道歉，栗色卷發垂落肩頭，見子發現她胸口若隱若現的星形痣。

“不不不，是我該道歉才對！”

華慌忙道歉，忙腳亂地幫對方撿掉落的購物袋。

見子目光卻被突然爆發的騷動吸引，帶著黃色發帶的少女正踮腳指著奶茶店的招牌，馬尾辮在陽光下甩出利落的弧度。

“這里的菜單上居然沒有‘外星人特調’！這不合理！”

見子看了看還在和對方聊得火熱的好友，余光瞥見可麗餅攤前排起了長隊。

“華，我先去買可麗餅了。”

不知為何，見子總覺得戴著黃發帶的少女看過來時，周圍的空氣都變得灼熱起來。

排隊時，烤餅的甜香混著焦糖味鉆進鼻腔，兩個并肩而立的男生正接過攤主遞來的草莓可麗餅。

左邊黑發的男生，笑起來時眼角微微上挑。

右邊茶色頭發男生溫文爾雅，肩頭蹲著只圓滾滾的三花貓。

“好可愛的貓……”

身前排隊的女生小聲感嘆。

見子視線下意識落在三花貓上，卻聽見三花貓突然開口說話，聲音像浸了酒的糯米團子。

“貴志，你的奶油滴到袖口了。”

時間仿佛突然靜止。

見子眼睜睜看著茶色頭發的男生低頭查看袖口，黑發男生趁機咬走他可麗餅上的草莓。

三花貓的脖子上掛著枚老舊的鈴鐺，尾巴卻詭異卷成問號形狀，此刻正用肉墊拍著偷吃草莓男生的腦袋，發出清晰的抱怨。

“笨蛋音也，別偷吃貴志的可麗餅。”

見子揉了揉眼，三花貓的嘴巴確實在動，聲音帶著懶洋洋的尾音，而那個男生正與說話的貓拌嘴，身前的女生卻發出驚呼：“貓咪好可愛，對男生喵喵喵的叫像是在說話一樣。”

“……”

見子再次揉了揉眼睛。

周圍的人群依舊熙熙攘攘，可麗餅的甜香混著櫻花的氣息鉆進鼻腔。

再次睜開眼時，兩人正朝自己這方走來，黑發男生突然朝自己看來，視線對上的瞬間，嚇得見子心跳加速。

貓咪嘴里說著什么神明試煉，什么C級B級怨靈什么的，見子一個也沒聽懂。

但貓咪說話的聲音與黑發男生的拌嘴夾雜著茶發男生的勸和從身邊走過，見子回頭望去。

三花貓突然轉頭，琥珀色的瞳孔與見子視線相撞。

“姐姐，你不買可麗餅嗎？”

見子渾身僵硬，直到身后排隊的小妹妹戳自己胳膊才驚覺隊伍已經前進了三步。

見子慌忙跟上隊伍，再回頭時，男生與三花貓的身影已消失在街角。

想起剛才聽見的貓話，突然意識到。

原來這世界上，不止自己一個人能看見“那些東西”。

“可麗餅好了哦。”

可麗餅攤位的阿姨正拿著草莓奶油餅朝自己微笑。

見子連忙道謝付錢，視線忍不住看向兩人早已消失的方向。

傍晚的夕陽把街道染成蜂蜜色時，見子與華兩人在十字路口道別。

華揮手跑向公交站臺，發梢的蝴蝶結在晚風里翻飛。

見子轉身走向住宅區，腳步卻在看見巷口的瞬間僵住。

穿西裝的靈體正靠在路燈桿上慢悠悠轉頭，嘴角扯出比哭還難看的笑。

更遠處，上午在站臺遇見的溺水女靈體正沿著墻根爬行，濕漉漉的長發拖在地上，留下蜿蜒的水痕。

——第三法則：如果逃不掉，就當自己看不見。

見子緊緊攥住帆布包帶，靈體越靠越近，惡臭撲面而來讓胃部翻江倒海的難受，攥緊帆布包帶的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卻強忍著反胃保持面無表情。

“叮——”

手機突然震動，鎖屏跳出便利店的新品冰淇淋推送。

“是新款冰淇淋耶，看起來很好吃的樣子，現在過去的話應該還能搶到吧。”

見子眼睛濕潤，低頭看手機轉身大步流星往前走。

余光卻看見兩個靈體短暫停頓，繼而轉身朝相反方向走去，穿西裝的靈體正對著自動販賣機，溺水女靈體則消失在巷口。

夜風掀起衣角，手機傳來消息提示音。

見子低頭屏幕映出自己眼角帶淚卻平靜的臉。

指尖點開通訊錄，新建了個聯系人，手指在鍵盤上懸停三秒，輸入“緊急情況專用”后又刪掉，最終只留下個空白的預留備注欄。

——第四法則：絕對不能讓別人發現自己看得見。

把手機塞回口袋，便利店的燈光在街角明明滅滅，見子深吸口氣，走向熟悉的自動販賣機。

當指尖觸碰到冰涼罐裝飲料時，忽然聽見身后傳來若有若無的腳步聲。

不是靈體那種輕飄飄的響動，而是實實在在的，人類的腳步聲。

見子抿著嘴唇，冰涼的飲料罐短暫凍結恐懼。

見子緩緩起身裝作買完后的樣子，只看見空蕩蕩的街道，穿白色T恤的男生側臉被燈光鍍上金邊，垂在額前的碎發隨夜風輕晃。

但此刻，少年目光直直對上自己的視線。

見子渾身的血液仿佛凝固，而他只是愣了兩秒，隨即露出個略帶尷尬的笑，抬手比了個“抱歉，認錯人”的手勢，轉身離開。

易拉罐拉環的脆響在寂靜中格外清晰。

見子低頭看著汽水罐上的水珠順著指縫滴落，突然發現自己的手在發抖。

不是因為靈體，而是因為剛才那一瞬間，差點以為對方能看見自己眼底翻涌的，快要決堤的恐懼與無助。

見子把空罐丟進垃圾桶，走向回家的路，便利店的冷光映出可憐，弱小，無助，單薄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