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人彈跳得比猿猴更敏捷，氣勢磅礴如猛虎出山，凌空搏擊如蛟龍下海，聚合著自然界中所有猛獸猛禽的力量的精華。

獵刀扎進狗熊的口腔，噴濺出一汪殷紅的熊血。狗熊被強大的沖力撞得往后退了兩步，它狂怒地?fù)]起右掌，撕拉主人的手臂。主人的衣袖很快被撕爛了，皮肉被撕破了，淌著鮮血。但主人并沒有被噴濺在臉上的熊血和自己手臂上滲流出來的熱血所嚇倒，相反，主人眼睛里燃燒起野性的渴望見到流血和死亡的光芒。他雙手緊緊握住刀柄，將獵刀在熊嘴里攪動，兩條腿繃得像兩個樹樁，抵擋著狗熊兇蠻的沖擊。

你終于對人類有了嶄新的認(rèn)識。人類具有一種俯瞰世界的崇高境界，具有一種氣貫長虹的精神力量，這是其他任何動物都不可能具備的。人類不愧是天地之間所有生靈的精英，是世界的主宰，是弱肉強食叢林法則進化出來的杰作。

主人和狗熊還在相峙著。你從沉思中驚醒過來。你想起自己的職責(zé)，你有義務(wù)也有責(zé)任幫助主人擺脫困境化險為夷。你高叫一聲，勇敢地俯沖下去，對準(zhǔn)那雙惡毒的熊眼，用自己尖利的雕喙，狠狠啄下去……

外表強壯兇蠻的狗熊，終于倒在主人的腳下，不，是倒在人類所特有的那股精神氣勢下。你飛棲在主人肩膀上，用自己頸窩處最柔軟的羽毛，摩挲著主人傷痕累累的手臂。

你為自己有這么一位主人感到驕傲。你被主人非凡的英雄氣概徹底征服了。你覺得自己暗中設(shè)想的要逃回日曲卡雪山重新做一只野雕的想法是多么可笑和愚蠢。你雖然向往自由，但作為金雕，更崇拜力量。你覺得做達(dá)魯魯豢養(yǎng)的獵雕并沒什么委屈，相反，是一種榮幸。

你怎么可能背叛主人達(dá)魯魯！

你沒經(jīng)受住最后一個無聊的所謂考驗。

那是一個寂寞的黃昏，夕陽把白皚皚的日曲卡雪峰染成一片炫目華麗的橘黃色。主人把你帶到寨后一塊荒僻的野地里。主人從一棵老朽的龍血樹上掰下一根枯樹枝，扔在地上，朝你吹響了表示出現(xiàn)了緊急獵情的口哨。

你愣愣望著這根枯樹枝，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巴薩查，我說，這是一條響尾蛇！”主人一本正經(jīng)地宣稱道。

把一截沒有生命的枯樹枝指為毒蛇，主人的想象力也太豐富了些。你傷心地叫了一聲，朝那截枯樹枝撲去，懶洋洋地用雕爪把枯樹枝抓住，用嘴殼朝枯樹枝啄咬了兩下，然后把枯樹枝帶到半空，又扔了下來。你雖然很不情愿，但為了顧全大局，還是違心地做完了一整套金雕擒蛇的動作。當(dāng)然，因為有情緒，更主要的是因為面對的確確實實是一截引不起你任何搏殺興趣的枯樹枝，你的動作顯得隨意輕松，敷衍了事。

“停！”達(dá)魯魯朝你大喝一聲，“你這個畜生，你想糊弄我不成？”他繃著下巴大聲罵道，“你這是在獵蛇嗎？你是在演戲！”

確實像在演戲，你承認(rèn)。

“重新來！”主人說，“你聽清楚了，巴薩查，這是一條響尾蛇，我說了，是條響尾蛇！你信不信？這是—條響尾蛇！”

好吧，就算是條響尾蛇，你想。你又做了一套擒蛇上天的動作，比剛才認(rèn)真了許多。

“不行！”達(dá)魯魯還是極不滿意，“你到底信不信我的話？這是一條響尾蛇！它有毒，會咬死你的！我說的話，你到底是真信還是假信？你要是真信，你就會害怕得尖嘯，在毒蛇周圍飛來繞去，弄得毒蛇精疲力竭才會下手去捉，過去你不都是這樣去捉蛇的嗎？”

你明白了，主人并非在為你進行模擬訓(xùn)練，也不是一般性的考驗。他指樹為蛇，是要你從心底里確信眼前那截枯樹枝就是噴吐著芯子暴露著毒牙尾部會鳴叫，讓它咬中一口百步之內(nèi)便會中毒倒斃的響尾蛇！他是在用特殊的手段對你進行特殊的考驗，考驗?zāi)闶欠癜阉f的話，哪怕是徹頭徹尾的假話，都當(dāng)做圣旨來執(zhí)行。也許他覺得，主子把雪說成是黑的，奴仆就應(yīng)該確信世界上沒有白的雪。

你的食肉類猛禽的忍耐是有限度的。你早已厭煩了這類荒唐的考驗。你耿直的雕的脾性也不允許你昧著良心把謊言視為永恒的真理。雪是白的就是白的，誰也不能顛倒這鐵的事實。任何忠誠都應(yīng)該建立在真理的基礎(chǔ)上。違背真理的忠誠是虛偽。你無法把謬誤奉為神明。

你產(chǎn)生了嚴(yán)重的抵觸情緒。你悲涼的心境無法言說。你產(chǎn)生了一種破罐子破摔的想法。不相信我的忠誠嗎？要殺要砍請隨便！你索性邁著悠閑的步伐走到那截枯樹枝面前，蹲了下來，讓枯樹枝觸碰到你的胸脯和頸窩。

瞧，這不是響尾蛇，它不會用劇毒的蛇牙噬咬我。它是枯樹枝，它就是枯樹枝！

你看見，主人達(dá)魯魯臉色變得慘白，像見到瘟神似的兩眼發(fā)直。“我早知道，你腦袋后面長著反骨！我早知道，你根本就沒把我達(dá)魯魯放在眼里。”他囁嚅著嘴唇，喃喃地說道。

你真想流一串雕淚。

突然，達(dá)魯魯沖過來，飛起一腳，朝你踢來。你完全可以躲閃的，但你沒躲閃。你被踢得在地上打了兩個滾。你不反抗，但你也不屈服。

主人悻悻地走了。

過了一會兒，你紊亂的心情逐漸平靜。你又開始懊悔，不該跟主人慪氣的。都怪那頭困在陷阱里的該死的香獐才導(dǎo)致你和主人關(guān)系惡化的，你想。瞧，主人愁眉緊鎖，惆悵地望著漏頂?shù)耐叻俊９凸円驗闆]有瓦片已經(jīng)歇工回家了，新房場院顯得空曠蕭條。也難怪主人會怨恨你，你想，要不是你的阻攔，主人早已獲得了那只困在陷阱里的香獐，已經(jīng)用香獐身上取出的麝香換回了一筆可觀的錢，已經(jīng)買回了急需的瓦片，蓋起了屋頂，說不定現(xiàn)在正吹蘆笙喝米酒喜氣洋洋賀新房呢。雖然你是出于正義和好心，但客觀上是你造成了主人的經(jīng)濟損失。你覺得你和主人產(chǎn)生摩擦的根源就是這頭值錢的香獐。什么鑰匙開什么鎖，假如你能設(shè)法再替主人弄回一頭價值昂貴的香獐，問題不就從根本上解決了嗎？

你很高興自己能想出這么個絕妙的主意來。

翌日清晨，你沒得到達(dá)魯魯?shù)耐猓退阶猿霁C，飛到尕瑪爾草原去碰運氣。下午，你飛到堿水塘上空，恰巧遇到幾只豺狗在追攆一頭香獐。豺狗是異常貪婪異常兇猛的家伙，能像螞蟥一樣緊緊地叮在飛奔的野牛背上，用尖細(xì)的豺爪捅進野牛的肛門，活活掏出五臟六肺。連狗熊、雪豹這樣的猛獸見了豺狗群都要謙讓三分，再優(yōu)秀的獵人也不敢去招惹豺狗群。

香獐在草原上驚慌失措地奔逃著，五只豺狗號叫著尾隨追擊。

從豺狗群中奪食，是拿生命作賭注的一場冒險。但香獐十分稀少，有時你在尕瑪爾草原連續(xù)巡飛十天半個月也難得見到一頭。機會難得，你不敢再猶豫，在高空兜了個圈，繞到奔逃的香獐前頭，突然俯沖下來，一把將香獐攫抓住，在豺狗們憤怒的號叫聲中凌空飛起。好險哪，有一只獨眼公豺狗差不多就要撲到你身上來了。

黃昏，你飛回丫丫寨，哈，主人還坐在漏頂瓦房前悶悶不樂地一鍋接一鍋抽著水煙筒，煙霧籠罩著主人凄苦的臉。你飛到主人身邊，將那頭已昏死的香獐扔在主人面前。

請收下吧，主人，不要再為瓦片的事發(fā)愁了。這頭黑褐色的香獐和幾天前困在陷阱里的那頭土黃色香獐相比，也是發(fā)情期的雄性，個頭還更大些，麝香腺還更飽滿更發(fā)達(dá)些，足夠彌補主人家的損失了。

你昂著頭，拍拍翅膀，顯得有些得意。

你想，主人見到你冒著生命危險擒獲的香獐，一定先是感到意外，馬上就會驚喜地跳起來，把你攬進懷里，贊揚你的忠誠，贊揚你的勇敢，你和主人之間那道無形的冰墻立刻會融化消失。

主人看著睡在地上的香獐，反應(yīng)卻十分古怪。他先是咧嘴笑了笑，那笑容像流星，轉(zhuǎn)瞬即逝。然后，他的眼光從地上的香獐移到你身上，又從你的身上移回香獐，像在探究什么秘密。主人的眼光越來越陰沉，越來越可怕，滿臉仇恨、憎惡和羞憤的表情。

他覺得你是存心在羞辱他。他覺得你是在用行動告訴他：別靠偷竊獲得香獐，應(yīng)當(dāng)像我那樣靠智慧和力量到草原去擒獲香獐！本來，你的主人就對你昨天不愿把枯樹枝當(dāng)做真正的響尾蛇在生你的氣，這下更是火上澆油了。

“畜生，你竟敢來教訓(xùn)我！”他跺著腳吼叫起來。

你不明白自己做錯了什么。

你不懂，你的行動就像一面鏡子，無情地照出了你主人達(dá)魯魯變形的靈魂和有缺陷的心靈。就像所有長相丑陋的人一樣，沒有人愿意承認(rèn)自己是丑的，而總是責(zé)怪鏡子把自己丑化了。

你的主人達(dá)魯魯就把你當(dāng)做一面魔鏡，或者說當(dāng)做一面哈哈鏡了。

深夜，你在大青樹椏的雕巢里睡得正熟時，突然，一陣窸窸窣窣的輕微的聲響把你驚醒。你透過竹壁的縫隙一看，是主人在雕巢外，從懷里掏出把鐵鎖，咔嗒一聲把雕巢的門給鎖死了。

你跟隨主人兩年多，這還是第一次享受被鎖在雕巢里的滋味呢。

第二天中午，主人家來了位精瘦的老頭，交給主人一沓鈔票，然后把你連同雕巢一起從大青樹上卸下來，裝在一匹騾子的馱鞍上。

主人達(dá)魯魯拋棄了你，把你賣給了這位瘦老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