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氣味在1996年春天的某個清晨刺穿了陸明舟的童年。七歲男孩蜷縮在市立醫院心外科候診區的塑料椅上，父親的肺癌診斷書在他掌心蜷成扭曲的紙蛇。晨光穿過百葉窗，將藍花楹的剪影投在“晚期“那個鉛灰色的詞語上。

“小朋友，這里有人嗎？“

陸明舟抬頭時，一朵紫色花瓣正巧落在他顫抖的膝蓋上。抱素描本的女孩像片被雨打濕的云，白色連衣裙下露出青紫交錯的靜脈。她的睫毛在氧氣面罩里撲閃，右眼瞼的淚痣如同鋼筆墨水濺落的句點。

那是林夕第三次因為先天性心臟病住院。她坐在陸明舟身邊，鉛筆尖戳了戳診斷書邊緣：“這是死亡通知書嗎？“男孩慌忙把紙張塞進褲兜，卻摸出幾顆偷藏的彩虹糖。彩紙剝落的聲響驚動了護士站，銀鐲叮當聲由遠及近時，林夕突然把素描本塞進他懷里。

畫紙上，垂死的藍花楹正在凋落第九片花瓣。陸明舟后來才明白，每當林夕畫到第九筆，鉛筆尖就會在心臟瓣膜缺損的共振頻率下折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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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開始在醫院后院的藍花楹樹下秘密會面。林夕教陸明舟用紫荊葉拓印心電圖，男孩則用偷來的處方箋折星星。某個暮春午后，當林夕在畫第九只垂死的鳳蝶時，樹冠突然落下紫色花雨——她纖薄的身軀跌進花堆的剎那，陸明舟攥著的彩虹糖在掌心融化成血色琥珀。

“室間隔缺損合并肺動脈高壓?！白o士長將病危通知書按在墻上時，陸明舟正躲在消防栓后面折第107顆星星。彩紙是從垃圾桶撿的化驗單，泛黃的紙面上印著林夕的血氧飽和度數據。

2001年深秋，十二歲的陸明舟翻遍生物實驗室，偷走一臺老式離心機。他聽說分離后的血清能結晶成星形，卻在第七次失敗時被保安擒獲。那天深夜，他隔著ICU的玻璃看見林夕在昏睡中描畫心臟解剖圖，上百張圖紙漂浮在月光里，每張缺損處都標注著精確到毫米的注釋。

“等攢夠一千顆星星，就帶你去天文臺?！吧倌臧巡ＡЧ薹旁诖差^柜時，金屬支架與心電監護儀撞出清越的回響。林夕忽然抓住他的手腕，將聽診器貼在他胸口。放大三十倍的心跳聲中，她輕聲說：“這是我聽過最完整的律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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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的暴雨來得毫無征兆。十七歲的陸明舟翻過醫院后墻時，救護車頂燈正把雨幕染成猩紅。急救床碾過滿地藍花楹殘骸，他握住的指尖比監護儀導線更冷，掌心里躺著第999顆紙星星。

“明天...“林夕的氧氣面罩蒙著霧氣，“明天就滿一千了...“

手術室的紅燈在黎明前熄滅。陸明舟在更衣室找到蜷縮的主治醫師，那人白大褂口袋里露出半截病危通知書，日期是三個月前某個被藍花楹淹沒的下午。晨光爬上護士長的銀鐲時，治療車底層抽屜里的信封悄然開裂，火漆封印上是林夕自創的心電圖紋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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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的海風掀起林夕褪色的病號服，她踮腳去夠天文望遠鏡的模樣像只欲飛的鶴。陸明舟伸手扶住搖晃的少女，掌心的溫度透過棉布灼燒著嶙峋肩胛。在他們租住的海邊閣樓里，晨光總會準時爬上七色藥盒，將地西泮片染成虛假的彩虹。

臺風登陸那夜，林夕裹著毛毯數玻璃罐里的星星。海浪在防波堤上碎裂成發光的孢子，她突然說：“這些愿望該拆開了。“陸明舟在暴雨聲中展開第一千顆星星，泛黃的處方箋上寫著：“請讓陸明舟忘記林夕“。咸澀的風掀開素描本，未完成的海嘯頁面上，折紙小船的桅桿竟是半截斷裂的鉛筆。

三日后，當陸明舟在天文臺等到日暮西沉，管理員遞給他一只標本瓶。900倍放大的血清晶體在福爾馬林里舒展成星云，標簽上是林夕的字跡：“送給第一千零一次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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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深秋，重逢發生在寫字樓電梯。香根草氣息與記憶中的消毒水重疊，陸明舟盯著林夕工牌上的“創意總監“，想起昨夜急診室打印機吐出的CT報告。惡性腫瘤的字樣像心電圖驟停時的直線，橫亙在他們錯位的時差里。

“好久不見?！傲窒Φ恼渲槎旈W過冷光，“我下月婚禮?！半娞葭R面映出她無名指的鉆戒，戒托花紋與當年手術刀軌跡驚人相似。陸明舟的拇指無意識摩挲口袋里的紙星星，那里面藏著病理科同事的私語：“最多三個月?！?

此刻林夕正在婚紗工作室調整頭紗?？拱┧幬锏母弊饔米尳z綢面料泛起詭異紅斑，她望著鏡中自己凹陷的鎖骨，那里埋著化療泵的凸起。當設計師詢問裙擺裝飾時，她指向設計圖上心臟位置：“這里要綴滿水晶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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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雨夜來臨時，婚紗設計稿正在搶救室門口翻飛。陸明舟跪在地上一張張拾取，效果圖上新娘的胸口綴著999顆水晶星，裙擺血跡般的紅墨水暈染了“未完成“的標注。護士說患者今早親自送來婚紗，卻在展廳突然昏厥。

他顫抖著拆開所有紙星星。第一千零一封是空白的，褶皺里藏著干涸的淚痕。呼吸機管路突然劇烈抖動，林夕的左手從床沿垂落，腕間輸液的淤青拼出缺失的答案。

凌晨三點零七分，心電監護儀歸于寂靜。陸明舟把最后兩顆星星放進玻璃罐，一顆寫著“請讓林夕記住陸明舟“，另一顆裹著腫瘤科會診記錄。晨光穿透ICU窗簾時，他看見十七歲的自己站在暴雨里，懷中抱著永遠送不出去的星空投影儀。

玻璃罐突然發出細微碎裂聲。陽光穿透第一千零一顆星星，在墻壁投下環狀星云，那正是林夕最后一次心電圖消失時的形狀。陸明舟終于明白，原來所有重逢都是倒計時，而他們早在童年相遇那刻，就寫好了故事的終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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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