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微暖,撒在張銘心鵝黃緞面的繡鞋上,她坐在廊下,看自己的爹爹打太極拳。
張無忌雙手下沉收回招式,把胸中濁氣吐出,周身只覺舒服輕盈。他沖著張銘心一招手,“心兒過來,該你了。”他每日晨起先是自己打一遍拳,然后才是陪著兒女一起打拳。
張銘心縱使不愿意,可向來疼愛她隨意溫和的爹爹在這件事異常堅持,剛開始時即便是趙敏心疼女兒,可還是讓張銘心起床跟著張無忌去,只是過后會板著臉給張無忌看。
張無忌也有些頭疼,他的敏敏聰穎無雙,也是事事隨著他的意思,就是在教導兒女的事情上,有時被孩子一哭一鬧心一軟,就跟他對著,他心里又舍不得敏敏不高興,但又不能就這樣去。太極拳是他太師父畢生的心血,當時敏敏擒住六大派,又使空相打傷太師父,太師父出關后只有一個被大力金剛指所傷臥床二十年的三師伯俞岱巖,若不是當時他在場,若不是敏敏對他有情沒有痛下狠手,太極拳可以說險些失傳。而且這么多年他日日修習,太極拳確確實實是門宜男宜女強身健體的好功夫,女兒銘心怕吃苦,習武之事常用小聰明而不踏實練功,把太極拳學好,于她一生都會受益。
多年后張銘心因學武不精遭逢生死大事,才恍然明白自己爹爹的苦心,那已經是后話了。
青磚黛瓦,綠植成蔭,晨光透過枝葉投在青石板的地面上,碎成了斑駁的光影。鐘鳴鳥語中,一大一小兩個身影慢悠悠打著太極拳。
張銘心剛打到“攬雀尾”,趙敏急匆匆從屋子里跑出來,一迭聲喊著張無忌:“我想到了,他們對遠兒和阿離動手了!不然遠兒怎么還沒回來,一定是的!”
張無忌雙手扶住情緒激動的妻子,“敏敏,敏敏!你先別胡思亂想,遠兒自幼讓你教養,智謀見識非常人可及,殷離行走江湖多年,行事狠辣老練,她遇事只有別人遭殃哪有她吃虧的時候,你是關心則亂,來,先坐下。”他擁著趙敏回到屋里坐到椅子上,倒了杯熱水讓趙敏握著。趙敏因為懷孕,不能受寒,這時節廟里都是綠茶,綠茶性寒,于是張無忌只要了白水,自己也不再喝茶。
手中的溫度讓趙敏發慌的心平復了許多,她慢慢說著:“這次如果不是阿離到樹上給心兒拿風箏,正好看到金員外帶著一行人來到相國寺,那些人一看就是行家高手,讓阿離有了戒心,我們早早有了防備。我將計就計,看看他們打的什么主意。讓遠兒去金家別院引開那些人的注意,阿離見機找了幾個江湖上的朋友來,暗伏在這里,我讓你也去金家別院,和阿離遠兒三人一起出現片刻再回來。”
張無忌把張銘心抱到床上,小聲說讓她安安靜靜地自己待一會兒,馬上回到趙敏身旁,聽她繼續說:“看那些人沒有認出來射箭的人是誰,就不是混江湖的,那兩個人雖然不是什么高手名家,卻也不是無名小卒。所以我早早讓你去官府報信說廟里進了流厞,果不其然,試出了那人是朝廷的。”
趙敏越說越害怕,她曾是郡主,知道一旦朝廷力量涉入江湖,不僅僅是錢財人手上的充足,最大就是出其不意,讓人防不勝防,如一條蟄伏于黑暗中的蛇,出口必咬人致命的地方。
當初她能擒住六大派,一個原因是她有十香軟筋散這樣的奇藥在手和足夠多的人,還有一個原因是六大派根本沒有任何防備。況且,朝廷能用派出這樣的人布這樣的局,背后一定有不可告人的目的。
她想著不禁問道:“無忌哥哥,你有什么東西是很多人都想要的,或者是能掀起武林紛爭的嗎?”
張無忌坐到她對面,脫口而出,“有啊,敏敏你啊。”
這樣的不假思索,這樣的出人意料,反倒讓趙敏心中最后一絲恐慌消除,她噗嗤一笑,“人家和你說正經事,你又來搗亂,我能掀起武林什么大事來么。”
張無忌暗松了一口氣,總算讓他的敏敏不再愁眉深鎖,“怎么不能,當年紹敏郡主的手段,我現在想想還是佩服得緊,更別提那些道聽途說的人,難道那些人是為了把敏敏你從我身邊搶走?!”他故意裝著發怒的模樣,“哼,誰敢動敏敏你,就讓他嘗嘗我乾坤大挪移的厲害!”
趙敏被逗得直笑,梨渦深現,笑靨如花,直讓張無忌有些失神,他心里想著,能讓他的敏敏每日這樣笑著,哪怕讓他立即去死他也愿意。
不過張無忌的話倒是讓趙敏腦中有些東西一閃而過,她想抓住細細思考,卻被張銘心的喊聲打斷,“娘,爹爹,我餓了……哥哥什么時候回來,離姑姑說今天還帶我出去放風箏,為什么還不回來啊?”
張無忌握住趙敏的手,話語溫柔,“敏敏,先吃飯,吃了飯我們一起去金家別院那里看看,說不定遠兒還在準備安葬金小姐的事,你別想太多。”說罷低首在趙敏手背上輕輕一吻,放下手去床邊抱了張銘心到飯桌,三人吃了早飯,張無忌牽來馬車,直奔相國寺橋而去。
走到相國寺橋附近,趙敏嗅到空氣中有焦木的味道,她胸口略有不適,好在她這次懷像很好,不像是之前懷了張銘心的時候。那時候不知道是男是女,但是吐得昏天黑地,肝腸寸斷,張昭遠從懷孕到出生,一點感覺都沒有,沒想到第二個會這么受罪,她還跟張無忌開玩笑說這肯定是個調皮的小子,沒成想卻是個女兒。
趙敏還記得,當時孕期已經到了五月,相對穩定的時候,可那時卻是她吐得最厲害的時候,什么都吃不下,直吐黃水兒。
張無忌看著她慘白的臉,告訴她生完這個就再不要孩子了!她當時難受得很,也沒在意,誰知道她出月子已經三四個月了,張無忌雖然同床,卻不肯碰她,她才知道張無忌堅決的決心。后來有了夫妻之事,可張無忌暗自吃上了避免有子的藥,她發現后生了好大的氣,那時已經回到了武當山,也是在武當山上,她和張無忌吵架最厲害的一次。她自然知道張無忌心疼她,可她何嘗不心疼張無忌,公婆早逝,他的內心其實特別渴望親情的溫暖,她努力想做好一個妻子,一個母親,以報他愛她憐她重她之情。
張無忌遞了繡著并蒂蓮的手帕過來,目光關切,“這里剛有過大火,氣味不好聞,手帕上我滴了些清馥水,之前懷心兒的時候你不是說聞了以后會很舒服么,我還是按照那個方子配的,不過改了兩種藥材,你看這個用著喜歡不,不喜歡我還按之前的配。”
趙敏接過來在嗅了嗅,愉悅道:“很好聞呢,似乎比之前的味道要重一些。”
張無忌笑道:“先前那瓶因為你那時太過敏感,味道所以極淡,這次我看著比之前要好一些,就加重了味道。”
“爹爹,你和娘說什么呢?”張銘心靠在馬車的軟墊上,一臉懵懂地看著二人,湊到趙敏拿著的帕子上一聞,杏眸閃著璀璨的光,“好香啊!跟心兒的香囊不一樣呢。”說著就往趙敏身上湊,不小心整個人趴到了趙敏的懷里,把張無忌一驚,立馬就把女兒從妻子懷里拎出來,順勢抱在了懷里,張銘心也沒有在意,她最喜歡爹爹抱她啦。
趙敏一手用帕子掩著口鼻,一手護著腹部。十年了,整整十年了,她與張無忌起于驚濤,歸于平淡,可情似淡實愈濃,這個時候有了孩子,跟有張昭遠和張銘心的心情都不一樣。那時他們只知道要相守一生,卻想不到生活的瑣碎比波詭云譎的江湖跌宕更為難過,剛有張昭遠時,她甚至不知道怎么去換尿片,找了個有經驗的穩婆細細地問,慢慢地學,才漸漸上手。哪知道有了張銘心,和張昭遠又不一樣,那幾年她的脾氣著實是不太好。
張無忌抱好張銘心,騰出手來護著趙敏下車,行了一段路,他跟趙敏說著昨晚的事,“我找了人看著他去報官才趕到金家別院,阿離在外面急得直跳腳,她說她來的時候遠兒已經沖進去了,我試著闖了闖,火勢太大了,火油味很重,絕對是故意縱火。還好這時遠兒從火勢小的地方跑出來,他沒事,我當時已經把過脈了。”張無忌看趙敏從聽到張昭遠沖進火里,臉色就大變,趕忙撫慰她,“只是樣子看起來狼狽些,人沒事。金小姐已經燒黑了,看不出面目,遠兒說他去過知道臥房在哪個方向,沒成想就找到了,到的時候已經面目全非,他用被子裹了找了個火勢小的口子跑了出來。”
趙敏聽了心中滿是疑惑,這大火到處都是破綻,她看張無忌的樣子,就知道那時候情勢緊急,他又不放心她,急著回來寺里,應該也沒注意許多。
一家三口到了金家別院門前,原本灰白的墻面已經被熏黑,焦木橫七豎八搭在磚瓦中,頹敗不堪,幸好這別院一邊臨水,又是單門獨院,不曾殃及到鄰舍。
“無忌哥哥,我們進去看看。”趙敏不親眼看看,放心不下,她不信一把大火把所有痕跡破綻都付之一炬,絕對有跡可循。
張無忌猶豫下,“敏敏,這里又臟又亂,還是算了,里面亂糟糟,萬一磕著碰著。”本來他想說他自己去看看就好,可經過昨日之事,他是寸步都不想離開趙敏。
趙敏掩著口鼻,輕笑道:“我哪里有那么嬌氣,你也太小心了,也不怕女兒笑話。”
愛妻有言,張無忌當然不敢不從,他拿起一根長樹枝在前方帶路,提前把那些擋路的斷木撥開,大約是走到了中庭屋舍的地方,趙敏才發覺不對,這里根本不像是有人生活過的樣子,即便是常年無人居住的別院,不至于連個花盆瓷器都沒有。
她又提出去張昭遠找到金家小姐的臥房看看,到了那里,不僅是她發覺到不對,張無忌也發現了。
趙敏的心突然發慌了,她不禁靠近了張無忌,攬住了張無忌的臂膀,這種心悸的感覺只有生下張銘心那年,年幼的張昭遠,也就是現在張銘心這般大,在院中玩耍落入井中時有過。
“無忌哥哥……遠兒肯定是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