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人都淋了雨,方茴下午就打起了噴嚏,早早就和林嘉茉一起回家了。陳尋去了喬燃家,他爸他媽都出國了,家里沒人管,兩人興致勃勃地推了半天紅警。陳尋估摸著第二天報到也不會有什么事,就在喬燃家住下了,連玩帶聊,折騰到半夜才睡下。
就是因為感冒所以方茴第二天才遲到了,她走在無比安靜的樓道里一下子緊張起來,忙趴在后窗口看。一看不得了,里面的同學儼然已經坐好上課了。方茴忙跑到理A門口,硬著頭皮喊了“報告”。
班里同學的目光齊刷刷地向她射去,方茴緊張地低下頭,講臺上的女老師冷冷翻開人名冊說:“你是方茴對吧?”
“對。”方茴點點頭。
“全班只有你一個女生沒來報到!”老師皺著眉頭說,“去那邊的空位子坐吧!怎么高三開學第一天就遲到?陳尋和喬燃也是原來你們一班的吧?侯老師沒通知你們還是怎么著?就差你們三個人了!都高三了,還這么散漫怎么行?以你們這樣的態度,能考上重點大學嗎?是不是現在教育部提倡‘減負’你們就都不擔心了?我告訴你們,‘減負’沒減在你們這里,只要還得高考,你們就都不能放松!到時候上不了一本線,誰管你‘減負’沒‘減負’?在我這兒,高考就是硬道理!”
方茴從小到大沒被老師這么當著面訓過,當時真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她沒帶課本,整堂課就像煎熬一樣,下課鈴一響,她就跑出了門,拿201電話卡去給陳尋和喬燃打電話。
“喂……”電話半天才打通,喬燃接起電話的時候還有點迷瞪。
“你們倆快來!今天就正式上課了!”方茴焦急地說。
“什么?不是報到嗎?我靠!陳尋,快起床!”喬燃醒過悶來,大聲嚷道。
“我也是剛知道,都上完一節數學課了!啊對,你們別忘了帶課本!”方茴提醒他們。
“好的好的,我們這就過去了!拜拜啊!”喬燃慌忙掛了電話。
說是快啊快的,這兩人卻耗到中午12點才到學校。毫無意外地,他們被早上那個新班主任李老師訓了一中午。方茴在年級辦公室門口等著他們,侯老師正巧從里面走了出來,她資歷尚淺,帶不了理科A班,被分配到B班當班主任了。
“我說你們也太能胡鬧了!這都什么時候了?也不知道收收心!”侯老師皺著眉說,“我之前還向李老師推薦陳尋當班長呢,真不給我做臉!”
“我們不知道今天就算開學了,新聞不是說暑假不讓辦輔導班么。”方茴委屈地說。
“這不叫輔導班!叫提前開課!”侯老師瞪著眼睛說。
“那……他們沒事吧?”方茴小心地問。
“李老師正說著呢,也就她這樣厲害的老師能制住了你們!我是降不了你們了!”
侯老師說了兩句就走了,方茴又等了一會兒,陳尋和喬燃才垂頭喪氣地從里面出來。
“怎么樣?”方茴忙湊上去問。
“能怎么樣,一頓海批唄!”陳尋翻翻白眼說。
“我不是讓你們快點出來嘛!怎么這點兒才到?”方茴責備地看著他們說。
“你問他!”喬燃狠狠瞥了陳尋一眼。
“我也不想啊!”陳尋委屈地看著方茴說,“我們倆出來晚了,他們家有輛輕騎,我就說干脆騎這個去,總比自行車快。我們在平安大街上狂奔,結果后面一摩托死命追我們,我心想這人真他媽沒勁,這節骨眼上跟老子拼速度,就催著喬燃快開,我也沒回頭,哪知道丫是警察啊!操!車沒收了不說,還罰款!我們倆一路從平安大街腿兒著過來的!喬燃你也別喪氣了,這事真他媽的是點背不能賴社會,命苦不能賴政府啊!”
“你太能折騰了!”方茴嘆了口氣說,“喬燃你還陪他一塊兒!”
“誰擋得住他!”喬燃無奈地說。
“這老妖婆也太厲害了!剛開學就給我頓狗屁呲,出師不利!”陳尋沖年級辦公室比畫著中指。
“等著吧!夠咱們受的!”喬燃搖搖頭說。
(3)
果然不出喬燃所料,李老師以后對他們仨一直沒好臉,而第一次月考后喬燃就被刷到了B班,好在之前他有心理準備,也不怎么覺得難受。反倒是陳尋一個勁地安慰他,喬燃并不在乎,他覺得在這個班太累了,所謂“減負”在這里就變成了“加正”,離開是種解脫。
因為全是原來各班的尖子生,所以每個人都非常拼命,恨不得連課間都做題,按趙燁的話說,整個一群牲口。不僅如此,老師也都是“特級”或“名教”,堅持秉承嚴格要求的優良傳統。英語每天要求背作文的重點句式,第二天默寫,如果默不出來,那就很遺憾了,您就老老實實地回家抄20遍吧。語文總有數不完的通假字、錯別字和文學常識,中國文化博大精深,只有你想不到,沒有他出不到。數學化學物理,真題模擬精編匯編三點一測,卷子一片一片地摞起來能到腰那兒,真是學海無涯。如此下來,不僅喬燃這樣的邊角料撐不住,就連方茴陳尋名次也都略有下降。
偏偏李老師還總指桑罵槐地敲打著,什么不要以為高一高二學習好高三就能考上好大學,不要以為憑著小聰明就能金榜題名,清華北大是朝著一步一個腳印的辛勤努力者敞開的,而不是為投機者存在的。這些話直接刺激了陳尋,讓他的情緒史無前例地低落下來,方茴更是特別往心里去,恨不得馬上考個第一第二,但是卻愈急愈亂。
所以在這種情況下,當那件事發生,兩人幾乎一起崩潰。
事情的起因是李老師在晚自習后的例行講話,每回這個時刻都是陳尋的痛苦時間,為了避免她明里暗里的批評,陳尋總是低頭做題不去看她,有時候甚至干脆趴桌子上閉目休息。
而那天一進門李老師就直接點了陳尋的名,她皺著眉說:“陳尋你起來!別成天迷迷瞪瞪的!那么辛苦晚上就好好休息啊!盡干沒用的事!”
陳尋心里泛起一陣惡心,不情愿地坐好了,方茴回頭看了看他,滿臉憂心忡忡。
“我也知道你們都挺累的,也不想在這么關鍵的時候說這種廢話,但是由于某些同學的不自覺,所以我今天必須要說一說這件事,”李老師嚴肅地站在講臺前說,底下原本茫然的同學都迷惑地抬起了頭,“今天我在文科班上課的時候,有兩個女生傳紙條聊天,被我沒收了。先不說在老師講解習題的時候,傳條是不尊重老師、對自己不負責任的事,單說這個紙條的內容。傳條本身就是偷偷摸摸的行為,什么正大光明的事不能當面說啊?非要寫小紙條?肯定是見不得人的!你們都這么大了,我也不繞彎子。青春期對異性有好感是很正常的事,但是你們要處理好這種情感,不能任之發展成齷齪的關系,影響別人的同時也影響自己。尤其在高三,你們說這會兒是想那些事的時候嗎?校園里是讓你們手拉手談情說愛的地方嗎?再多的話我也不說了,我給你們留面子,你們也要心里有點數,自覺的話就主動來找老師談談,別到最后讓我點名點到頭上,那可就不好看了。”
李老師的話讓班里驟然成了低氣壓狀態,所有人都埋著頭不敢吭聲,也有的人左顧右盼,偷偷交換著眼色,猜測誰是那個被李老師抓住的倒霉孩子。而陳尋和方茴則是無比蒼白,兩個人的心怦怦亂跳,方茴甚至連牙都打戰起來。
李老師宣布放學的那刻,方茴就像被施了極刑后放開手腳,渾身癱軟。她有點絕望地回頭看向陳尋,陳尋卻低著頭不知想什么。等大家走得差不多了,陳尋才陰著臉走到方茴身邊,方茴眼神渙散地輕聲說:“李老師……是說咱們嗎?”
“不應該啊……”陳尋搖搖頭說,“文科班捅的雷,她們傳條干咱倆屁事,不會的,不會的!”
“那她干嗎那么說?我覺得脊梁骨都冒涼氣,好像她就是對著我說呢……”方茴無力地趴在桌子上說。
“她說話不是一直那個勁兒么?甭理她!”陳尋煩躁地說。
“要不我去找她談談?別鬧得太大了。”方茴抿著嘴說。
“你有病啊!”陳尋焦急地說,“這不是不打自招么?萬一她說的不是咱們呢?那以后她還不更不待見咱們?再說這事能鬧多大?她也就嚇唬嚇唬大家,敲山震虎,怕早戀唄!”
“哦。”方茴憂愁地應了,可是心里卻還是七上八下。
“那什么……今兒咱倆就別一起走了,你先出去,我過五分鐘再走,后門那個小窄道再會合。”陳尋揪著自己的外套口袋,雖然他嘴上說著沒事,但其實心里還是擔心的。
“不用了,我就直接回家,你待會兒也直接回家吧。”方茴說,她現在也沒什么心情和陳尋一起走了。
兩人惴惴不安地過了一宿,第二天李老師卻沒再提這事,一切和往常一樣,后來陳尋間接知道,文科班被逮住傳條的是王曼曼,陳尋也不好觍著臉去細問人家寫的是什么,和他有關沒關。反正這事沒人出來頂雷,也沒人找他們麻煩,他們就漸漸放下心來,只不過課間中午不再聚在一起了。
月考結束不久之后,為了能更進一步督促考生,高三年級各班都召開了家長會。發放記分冊的時候方茴又看見了陳尋的媽媽,張曉華仍舊很和藹可親,特地和她聊了會兒天,詢問了她的學習情況和月考名次。
別過張曉華,方茴和陳尋在那事之后第一次一塊回家了。家長和老師聚在一起,就代表著學生們徹底放鷹,他們倆憋屈了幾天的煩悶也稍稍得到了緩解。陳尋買了個烤白薯,香噴噴的,直冒熱氣,兩人一人一半分了,陳尋咬了一大口說:“這會兒的白薯還是不好吃,太水。”
“挺好吃的啊!”方茴吹著氣說,“你就愛窮講究!”
“切!那是你沒吃過好的!我姥姥家那邊有一個賣烤白薯的攤,皮上一層糖油,掰開連心都是通紅的,哎喲,那個香啊!”
“趕明兒你給我買一個來。”
“嗯!等咱高考完我就帶你吃去!咱們一口氣吃三個!”
“瞧你那點出息!”方茴笑了笑。
“笑什么笑,有本事你到時候別吃!”陳尋揉她的頭,方茴閃開,嬉笑著打他。
陳尋一直把方茴送到車站,上車之前偷偷親了她一口,方茴捂著臉跑開,從車窗里生氣地瞪著站在下面壞笑著的陳尋,他無賴地揮了揮手大聲說:“晚上給你打電話!”方茴點了點頭,公共汽車開起來,慢慢把他落在了后面,變成深藍色的一點影子。
而那天晚上,方茴卻最終沒能等來陳尋的電話。
方建州回家之后意外地沒有理她,一進門就在客廳里打起了電話。方茴隱約地聽見他好像在電話里和徐燕新爭吵,隨著他的嗓門越來越大,方茴漸漸也聽見了自己的名字。她的父母照例不歡而散,方建州摔了電話,氣哼哼地推開方茴的房門喊:“你出來!”
方茴嚇得手一哆嗦,雖然方建州和徐燕新吵鬧怒罵無所不行,但對方茴還是一直很溫和的,從小到大幾乎沒發過脾氣,而這次上來就劈頭蓋臉的,弄得方茴十分慌張。
方茴顫顫巍巍地走到客廳,方建州坐在沙發上,臉色黑得像鍋底一樣,大聲說:“方茴,我真沒想到你這孩子居然還能出這種事!你自己說吧!”
“什么事啊?”方茴突然有了點不好的預感,但卻不愿相信真就發生。
“什么事?還用我提醒?好,我提醒你,陳尋!”
方建州把電視遙控器狠狠摔在茶幾上,發出了巨大的聲響。而方茴只覺得她仿佛隨著這聲響墜入地獄,腦子一下就蒙了,心如同被撕扯般的驚恐難受。
“你們夠本事的啊!居然鬧到老師同學全校皆知了!你們李老師下了家長會就把我和陳尋他媽叫到一邊說了,說是別的班同學傳條議論你們,說你們什么好了,天天手拉手一塊上下學,當時我聽到都快羞愧死了,你們自己個不覺得丟人啊?李老師說給你們機會讓你們去找她了,可你們誰都不理那套,照樣我行我素,怎么主意那么大啊?你說說是誰教你的!你別以為你們那點小心眼,誰都不知道,他們家是子母機,你們倆晚上打電話,他媽屋里的母機就閃亮,人家早就知道了,就沒好意思說你!陳尋他媽說你還去人家家里吃過飯?你這么大姑娘怎么就不知道……啊!讓男孩的家長這么說你!按說這些事都不該我這個當爸的說,但你媽壓根一點用不管,就知道掙那點破錢!陳尋他媽讓你媽給她打電話,這不,你媽剛打完就跟我鬧哄來了。該教育的時候不教育,事后裝諸葛亮!我告訴你,你們那點念想現在就全都給我斷了!平時晚上老給你打電話那男生就是陳尋吧?我一問是誰就說是同學,我還不知道是同學!跟我耍這小聰明!從今天起不許你打電話!什么問作業對題都不行!每天早上我送你上學,晚上七點準時到家!要是讓我再發現你還和那小子扯不斷可別怪我不客氣,到時候我絕不給你留面子!”
方茴哭著聽完方建州的訓話,羞恥感、恐懼感和那些言辭俱厲的話一起深深埋入了她心里,就像凌遲一樣,讓她痛不欲生,無處躲藏。
“聽見沒有!說話!”方建州繼續厲聲逼問。
“知……知道了……”方茴哽咽地答道。
“洗洗臉,趕緊回去寫作業去!”方建州點起一根煙,揮揮手說。
方茴扭過頭走回了自己的房間,不過窄窄的一道門,走出來之前和之后如同兩重天地,讓她覺得這世界已到末日。
(4)
那一夜方茴幾乎沒有睡,第二天方建州果真親自騎車送她到了學校,在校門口又一通半叮嚀半威脅的教訓,讓方茴再一次深刻體會,已發生的一切不是夢境,而是無法改變的悲慘現實。
方茴在班門口遇見了陳尋,他也是一臉憔悴,顯然昨天張曉華也和他說了差不多的話。平時親昵熟悉的兩個人在看見彼此之后都有些發愣,方茴紅著眼睛低下了頭,陳尋原本想說些什么,但抬眼看到旁邊“高三年級辦公室”的字牌,終是半張著嘴沒吐出一個字。他們下意識地一前一后錯開,就像并不熟悉的同班生,交叉地進入了教室。
到中午休息的時候,方茴和陳尋一起被叫到了老師辦公室。高三年級辦公室是個里外套間,李老師是分別找他們談的,和陳尋先說,方茴在外屋等著。
侯老師的辦公桌就在外屋,她朝站在門口的方茴招了招手,把她叫過來說:“這又是怎么了?干嗎單提拎你們倆啊?”
“問問情況……”方茴實在不知道怎么回答,憋紅了臉。
“問什么情況啊?”侯老師說。
“戀愛情況唄!你們班這兩個學生早戀了,你忘了前兩天李老師說的那個傳紙條的事?”旁邊的崔老師搭腔說。
“什么?”侯老師瞪大了眼,詫異地說,“不是說文科班的嗎?我也沒仔細聽,怎么又變成他們倆了?”
“是別人傳條寫的他們的事,人家可是校園情侶,好像說還通知他們家長了,你當了他們兩年班主任都沒看出來?”崔老師笑著說。
“我上哪兒看出來去!”侯老師皺著眉說,“方茴,你說說到底怎么回事?我看你們平時五人小團伙在一起都挺好的啊,要說還是你和喬燃更親近呢,和陳尋又是怎么一檔子?”
“就……就那樣……”方茴小聲說。
“沒看出來你平時蔫蔫的,主意還挺正!說實在的,你們現在瞎搞這個一點好處沒有,耽誤了學習不說,你以為你們以后就能一直好了?這人生的路長著呢,變化多大啊!你們倆要是考到兩地,自然而然就分開了。再說你看陳尋是那么踏實的人嗎?他聰明,他玩得起,你行嗎?你本身就是愛鉆牛角尖的孩子,我勸你別在這上面耗費太大精力,真不值當!”
侯老師畢竟年輕,現在也不直接教他們,所以說出來的話沒那么嚴厲,還帶點朋友式的勸慰。可是她的這番話讓方茴聽著也照樣難受,她越來越覺得前路渺茫,沒有方向可尋。
兩人說了一會兒陳尋就出來了,他看出方茴黯然的神色,但身在老師辦公室內也不好說什么,只好先傳達李老師的指示,讓她進屋。方茴沒有抬頭,和他擦身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