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泰帝此刻端坐在乾清宮的御案前，手中朱筆微頓，目光沉沉地望向殿外。

今日效率出奇地快，除了問安折子，他基本上都處理完了。

但，他并不知道，那座被他命人層層把守的南宮，在某些人眼中，早已不再是一座固若金湯的牢籠。

宮墻雖高，卻擋不住暗流涌動，禁衛(wèi)森嚴(yán)，卻未必能困住人心。

然而，昨夜無意留下的眼線，倒是讓他知道了——他的太子，此刻正在文華殿后的空地上，大張旗鼓地辦起了露天燒烤野營。

依著景泰帝原先的性子，他本會勃然大怒，脫口而出“胡鬧”二字。

可不知為何，心中竟浮現(xiàn)出一絲難以言喻的復(fù)雜情緒。

最終，他只是神色平靜地抬眸，對身旁的司禮監(jiān)太監(jiān)興安淡淡道：“去，把太子叫來，朕有話問他。”

而當(dāng)興安匆匆趕到文華殿時，盡管心中早有預(yù)料，眼前的景象還讓他一時愕然。

太子朱齊正毫無形象地蹲坐在炭火旁，左手抓著一只烤得金黃酥脆的雞腿，右手則握著一根烤熟的羊腿，大口撕咬，吃得滿嘴油光。

炭火噼啪作響，肉香四溢，甚至掩蓋了原本莊嚴(yán)肅穆的文華殿應(yīng)有的書卷氣息。

看來美食的誘惑，讓饑餓的朱齊全然忘記這羊肉方才是用繡春刀一刀一刀砍下來的了。

朱齊正吃得興起，忽見興安匆匆而來，立刻認(rèn)出了這位早朝上站在父皇身側(cè)的親信太監(jiān)。

他心中一凜，連忙丟下手中的肉，示意侍從董平遞上手帕，胡亂擦了擦嘴，隨即堆起笑容迎上前去：

“哎呀，興公公怎么來了？可是父皇有旨意？”

“老奴見過太子殿下！”興安微微躬身，行了一個簡單的禮。

見著東宮如此隨性的一面，這位見多識廣的大太監(jiān)竟一下子不知道該說什么，趕緊轉(zhuǎn)入正題：

“陛下有旨，請?zhí)拥钕录纯糖巴鍖m問話。”

“父皇召我？”朱齊雖然肚子才填了個半飽，但既然是老朱同志叫他，自然不能耽擱。

他拍了拍衣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塵，爽快道：“行，那便有勞興公公前面帶路了！”

話音未落，人已經(jīng)邁開步子，大步流星地往外走，仿佛剛才那個蹲在炭火旁大快朵頤的少年，轉(zhuǎn)眼間又恢復(fù)了太子的氣度。

文華殿到乾清宮的路不算近，朱齊跟在興安身后快步疾行。

他抿著嘴唇不發(fā)一語，心中暗暗思考著景泰帝召他的詳細(xì)意圖，這一路上只有靴底的腳步聲在長長的宮墻間回蕩。

正午的日頭高懸，炙熱的陽光卻穿不透錦衣衛(wèi)指揮司衙門上空那層無形的陰霾。

商輅招呼轎子停在了這座大院前，仰頭望著這座令朝野聞風(fēng)喪膽的建筑。

早先還是以文著稱的兵部侍郎兼東宮侍講，現(xiàn)下竟成了這龍?zhí)痘⒀ǖ闹魅恕?

想到這里，他嘴角泛起一絲苦笑，今后可能連轎子都不太好意思坐了。

他低頭整了整身上這新領(lǐng)的飛魚服，扶了扶這柄腰間御賜的繡春刀，昂首闊步邁過那道象征著生殺大權(quán)的門檻。

“屬下參見指揮使大人！”

剛跨過大門，一聲震天動地的參拜驟然響起。、

院中已經(jīng)黑壓壓跪滿了青綠色衣衫的錦衣衛(wèi)。

為首的是一名身穿杏黃色飛魚服的大漢，身材魁梧如鐵塔，虬髯戟張，腰間繡春刀的刀鞘在陽光下閃著耀眼的光芒。

不過此刻的他沒有功夫理睬這么多。

“弟兄們都不必多禮！”

商輅朗聲道，話一出口自己都暗自吃驚，怎么感覺一跨入這個衙門，連說話都不自覺地帶著幾分江湖草莽的豪氣。

因為他這幾日任務(wù)比較緊急，三日內(nèi)便要奉旨啟程出發(fā)山東治理河工。

所以，在兵部、司禮監(jiān)都提出“護(hù)送新任指揮使風(fēng)光赴任”的建議時，都被他以“事宜從權(quán)、不必招搖”為由拒絕了。

商輅心里認(rèn)為，錦衣衛(wèi)作為一個優(yōu)秀的情報機關(guān)，如果連自己的老大都搞不清楚是誰，那錦衣衛(wèi)實屬吃干飯的了。

所以他在兵部、五軍都督府手續(xù)辦理妥當(dāng)后，選擇了獨自赴任。

然而誰也未曾料到，商輅這番看似離經(jīng)叛道的舉動，竟在日后成為定制，開創(chuàng)了錦衣衛(wèi)指揮使輕裝簡從赴任的先例。

乾清宮內(nèi)，景泰帝還端坐在御座上，審視著站在自己對面的太子。

只見朱齊的杏黃色蟒袍袖口沾著明顯的油漬，衣擺處還有幾處被炭火燎出的焦痕，整個人散發(fā)著若有若無的烤肉氣味。

這般邋遢模樣，哪還有半點大明儲君應(yīng)有的威儀？

朱齊也偷偷抬眼望著老朱同志。

他暗自推測，可能歷史上景泰帝早逝，和他喜歡久坐有一定關(guān)系。

雖說早有心腹稟報過太子在文華殿內(nèi)的行徑，但親眼所見還是讓景泰帝胸中騰起一股無名怒火。

“胡鬧！”

景泰帝猛地一拍桌子，伸手指著朱齊，聲音因憤怒而拔高：

“你身為堂堂大明皇太子，竟跑去和那些低等的宦官、侍衛(wèi)廝混在一起吃燒烤？太子禮儀何在？皇家威儀何在？這般作為，日后如何服眾？成何體統(tǒng)！”

朱齊低著頭，嘴角卻悄悄揚起一個無奈的弧度。

自從穿越到這個時代，他早就摸清了老朱同志的套路——每次見面必然是先來一頓劈頭蓋臉的訓(xùn)斥，實際上還是很關(guān)心他的。

也許是這種放松的心態(tài)，竟讓他脫口而出：

“兒臣以為，正是這般深入群眾的行為，反倒容易服眾……”

“群眾？”景泰帝眼中閃過一絲狐疑，太子這兩日自創(chuàng)的詞語讓他有些不適——昨夜的“爸”已經(jīng)讓他頗感陌生，這“群眾”用法該是如此嗎？

他心知太子昨夜剛經(jīng)歷侍衛(wèi)刺殺，對宮中飲食心存戒備實屬正常。

不過，想到今日堂堂儲君居然和下人圍著炭火大快朵頤的場景，自幼在深宮嚴(yán)苛禮儀中長大的景泰帝更加難以接受了。

“今日朝堂之上，朕還覺得你頗有見地，想著讓你……”景泰帝的話到此處卻戛然而止，化作一聲長嘆，“現(xiàn)在看來，仍是難堪大任啊！”

殿外廊下，興安早已識趣地退到聽不見對話的距離。

這位司禮監(jiān)掌印太監(jiān)低著頭，眼觀鼻鼻觀心，實在不想聽到這兩父子的爭吵。

兩人沉默了半晌，朱齊余光卻將景泰帝疲憊的面容盡收眼底。

“父皇......”朱齊終是打破沉默，聲音里帶著恰到好處的遲疑。

他刻意保持著九歲孩童應(yīng)有的稚嫩語調(diào)，卻又在尾音處添了幾分凝重。

景泰帝放下手中毛筆，眉間那道常年不散的川字紋又深了幾分：

“有話就說！你何時學(xué)會這般吞吞吐吐了？”

“兒臣斗膽，不知父皇對昨夜……東宮那場風(fēng)波，可有什么圣斷？”

景泰帝聞言一怔。眼前這個向來怯懦的兒子，此刻竟能如此鎮(zhèn)定地提及刺殺之事。

他站起身來，踱步至朱齊跟前，

“朕已經(jīng)派人細(xì)查，不日便有結(jié)果！不過……這宮中飲食，你大可不必?fù)?dān)心！”

“……”朱齊暗自苦笑，若非他穿越而來多了個心眼，此刻怕是要隨原主共赴黃泉了。

猶豫了許久，他決定還是出言提個醒！

只見太子天真地仰起臉：

“父皇！昨日兒臣與沂王在東宮用膳時，皇祖母似乎……格外關(guān)心我們的飲食。”

景泰帝倏然閉目，數(shù)息之后才緩緩睜開。

“此話莫要再說！”

帝王搖了搖頭，

“太后撫育兩朝天子，母儀天下四十余載，你莫要妄加揣測……”

朱齊臉上不動聲色的抽搐了一下，看來這位父親不像相傳多疑的性格呀，莫非對那比紙還薄的親情還抱有幻想？

念及此，他只能訥訥說道：

“兒臣知錯！只是……父皇還否記得建文舊事……”

這句話讓景泰帝猛地轉(zhuǎn)身，不必明說，他們都知道那個未竟之言指向何處——南宮那位被幽禁的太上皇。

“退下！”似乎是戳到了逆鱗，景泰帝一揮手，聲音里透著疲倦，“朕自有計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