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鬧!”景泰帝又忍不住出口呵斥。
不知為何,每次見到這個兒子,心中總會莫名竄起一股無名火。
他深吸一口氣,強壓怒意,耐著性子訓誡道:
“自古以來,文武分途,各司其職!
文官以科舉取士,專掌民政、錢糧、刑名;
武將則憑世襲軍職或戰功晉升,統兵征戰、鎮守四方。
商輅雖為我朝三元及第的狀元,才華橫溢,辦事老成持重,為人清正勤勉,且在兵部任職多年……”
說到此處,景泰帝自己說著說著忽然停了下來,眉頭微蹙,竟隱隱覺得自己的話有些站不住腳,若拋開“文武殊途”的成見,商輅似乎也并非完全不可行?
畢竟,歷朝歷代雖講究文武分治,但到了本朝中期,這條界限早已不如開國時那般森嚴。
隨著“重文輕武”之風漸盛,文官集團權勢日增,朝廷偶爾也會破例讓文人涉足武職。
譬如于謙,堂堂兵部尚書,不也統領三軍,指揮京師保衛戰?
而錦衣衛不過區區六千余人,比起千軍萬馬的戰場調度,反倒顯得簡單許多……
“陛下圣明!”
寧陽侯陳懋再一次跨出隊伍,并朝前邁進了兩步,厚重的朝靴在地磚上踏出沉悶的聲響,花白的胡須隨著激動的語氣劇烈顫動。
“自古文以治國,武以安邦,此乃天道倫常!”
他刻意將“天道“二字咬得極重,渾濁的老眼卻斜斜瞥向朱齊所在的方向,“即便是東宮儲君,也當恪守祖宗成法,豈能...咳咳...越俎代庖?”
朱齊冷眼旁觀,將這一切盡收眼底。他清楚地記得史料記載:
正統十四年,陳懋在宣府冒領軍功、殺良冒功,本該問斬。
得知此事的英宗親自下特旨赦免了其罪,就是這份救命之恩,倒讓這位老將成了南宮最忠實的擁躉。
此刻陳懋這番冠冕堂皇的說辭,表面上是在維護所謂的“天道綱?!?,實則在暗指責他朱齊年少無知、不諳朝政。
殿內群臣屏息凝神,目光在這幾人之間來回游移。
武清侯石亨依舊巍然不動立于殿中。
如今京營雖已在于謙主持下改制為十團營,但這位執掌京營多年的老將,仍然司職督操十營軍馬,且其麾下親信子弟占據各營坐營官要職,可以說超十萬精銳盡屯京師。
縱使天下兵馬名義上歸兵部與五軍都督府統轄,可在石亨眼中,錦衣衛這區區數千之眾,不過螳臂當車。
若非存了替族中子侄謀個前程的心思,今日他本不屑開這個口。
只是太子今日所言石彪之過,倒是讓他心生一絲警惕。
隨著寧陽侯的攪局,形勢也跟著發生了變化,朝臣嘀咕的對象從朱齊換成了這胡子花白的老將。
這時,商輅從文官隊伍中快步出列,誠惶誠恐地跪在地上,對著御座之上的景泰帝叩首道:
“臣愧對陛下隆恩!就任兵部以來,臣夙興夜寐,兢兢業業,仍恐本職有所疏漏。
今錦衣衛指揮使一職干系重大,臣才疏學淺,實在惶恐難當此重任!懇請陛下另擇賢能之士?!?
由于方才被上面注視了一眼,商輅實在擔心陛下疑心這些諫言是自己在背后授意,誤認為是他在借太子之勢謀取私利,那便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
另外,他寒窗苦讀十數載,夢想一直是位列三師,內閣首輔,這才是讀書人該有的青云之路,光耀門楣的正途。
雖說是從兵部左侍郎的副職轉為錦衣衛指揮使正職,但終究是武職,而且都只是正三品,又要掌管臭名昭著的南北鎮撫司。
一想到此處,商輅便覺得心中有些別扭。
眼看景泰帝之前已經有所動搖,卻被陳懋這一番說辭再度攪亂,導致商輅亦心生抗拒之意,朱齊在一旁看得有點慌,生怕再出變故。
他心知商輅這般抗拒,要么是對錦衣衛這等特務機構心存芥蒂,要么仍是那套“文尊武卑“的迂腐之見作祟,這位三元及第的狀元郎,不愿自降身份,踏入武臣之列。
朱齊決計不會就此放棄,讓陳懋這個老家伙得逞。因為對于他來說,商輅是為數不多安全評級為B的選擇。
他再度走上前去,朗聲道:
“《皇明祖訓·持守篇》有云:祖宗之法,當守其本;若時勢有異,亦許變通施行。
如今瓦剌虎視于北疆,倭寇戰船游弋東海,中原腹地蝗災旱災連年,實乃危機存亡之秋也?!?
他微微抬頭,目光堅定地望向御座:
“昔年永樂朝,文淵閣大學士楊榮臨危受命,總督各大軍務。
景泰元年,兵部尚書于謙——于尚書更是一肩擔起京師防務。
此皆文臣掌武事而建功立業之明證!”
說到此處,朱齊朝著于謙拱拱手,隨而轉向寧陽侯,語氣漸冷:
“老侯爺久在軍旅,竟不知此等典故?若見識止于此,還是莫要再妄議朝政為好?!?
說完,他再次深深拜下:“兒臣懇請父皇以社稷為重,破格用人,此乃順應天時之舉。伏惟圣裁!”
朱齊話音方落,寧陽侯陳懋那張老臉頓時漲得發紫,顯然是被這番話氣得夠嗆,鼻子冷哼了一聲,想說什么卻又說不出來,。
只見景泰帝御座前慢慢踱步,一言不發。
朝臣們屏息凝神,誰都不敢出聲。
該舉薦的人選早已反復爭論過數輪,景泰帝不想再征求大家意見了,再議下去無非是徒增口舌之爭。
景泰帝本來在用人上便比前幾任皇帝大膽許多——在他治下,因地方政績卓異而被破格擢入中樞的官員不在少數,這種情況在其他時期基本上極為罕見。
錦衣衛指揮使一職,必須由心腹擔任。
原本陳循力薦的石彪確實是個合適人選,但經太子方才那番話,景泰帝心中也不免生出幾分猜忌。
他暗自盤算:
昔日郕王府的舊部,如今皆已身居要職。
而登基后朝夕相處的肱股之臣,又基本上都是二品以上的重臣。
這個正三品的職位,竟成了個不大不小的難題。
其余的人選么,中軍都督府的王江,其性好猜忌,遇事多退避,難以擔當這錦衣衛指揮使之任。
羽林左衛的楊連光倒是文武兼備,但為人好議論,遇事喜歡到處說,是個藏不住話的,顯然不能執掌宮廷禁衛這等機要職務,
這么想想確實也沒什么好的人選。
商輅這位年輕的臣子是他一手提拔的,狀元及第之后不過四年便召他入閣參與機務,辦事向來穩妥。
先前是自己拘泥于“武職當用武將”的成見,和這無知的寧陽候一樣,被這一葉障目。
如今商輅又輔助于謙打理兵部,對軍務倒也不算陌生。
反觀今日太子提及的現下乃危急存亡之秋,倒是有幾分道理。
“內閣擬旨!”
景泰帝突然駐足,聲音打破殿中的寂靜。
“商輅即日調任錦衣衛指揮使,不得有誤。
原兵部左侍郎之職,由右侍郎俞綱遞補?!?
朱齊反應極快,當即撩袍跪地,額頭重重叩在地磚上:
“父皇圣心獨裁!天恩浩蕩!”
陛下的圣裁既下,便是金口玉言,再難更改。
商輅只覺得喉頭一陣發苦,仿佛被人強塞了一嘴黃連。
他今日早朝并無要事上奏,所以站在那里吃了一早上的瓜,沒想到最后竟然吃到自己身上,不禁苦笑起來。
只見商輅緩緩跪伏于地,叩首道:“臣——領旨謝恩!”
起身時,他下意識撫了撫朝服胸前的補子,想到從此文官的仙鶴要換成武職的豹子,這般變化讓他覺得有些不適。
商輅暗自決定,在這身衣服未脫之前,決不踏足故鄉一步,他丟不起這個臉。
內閣首輔陳循的臉色同樣難看。
他本想著借此機會向武清侯石亨賣個人情,中間連石亨本人都親自下場助陣,誰知陛下竟半點情面不給。
這個結果,著實也讓他始料未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