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輩子的活法
- 王蒙
- 4190字
- 2025-02-11 16:49:36
4.失落了的童年
由于匱乏和苦難,由于兵荒馬亂,由于太早地對于政治的關切和參與,我說過,我沒有童年。
我沒有童年,但是我有五歲、六歲、七歲直到十幾歲的經歷,一年也不少,一天也不缺。回想舊事,仍然有許多快樂和依戀。
我喜歡和同學一起出平則門(阜成門)去玩,城門洞有刺刀出鞘的站崗的日本兵。過往的中國百姓要給他們鞠躬,這是一個非常惡劣的記憶。一出城門就是樹林,草花,莊稼,河溝,充滿植物的香氣。
我更喜歡從西城家中走太平倉經廠橋、東官房到北海后門。一進北海后門,先聽到的是水經過水閘下落的聲音,立即感到了涼爽,進入了清涼世界。再向南走兩步,響楊的樹葉的巨大的嘩嘩聲攫住了你,一時節世界只剩下了兩排排列整齊、蓋有年矣的楊樹林,樹干的疙里疙瘩與似曲實直,亭亭玉立與隨風傾斜顯示了既古舊久遠又年輕瀟灑的風格。
我也喜歡短時間的北京城向大自然的回歸:夏夜,在院落中乃至到胡同口乘涼,聽姐姐背誦杜牧的詩句。確實那時的北京夏夜到處都能看到款款飛著的螢火蟲。
大雨之后胡同里積著齊膝的水,蜻蜓擦著水面飛。楊樹上時有知了高唱。北京的國槐最多,春天則是小小的青蟲,吊在從樹干上垂下的絲上。秋天即使在庭院里也聽得到蟋蟀的啼鳴。
我喜歡所有的吆喝,賣小金魚和大田螺,賣鹵雞和賣糖葫蘆,這二者都有抽簽獎勵的促銷手段。賣硬面餑餑的,是山東樂陵人。賣爬糕和涼粉,像男高音。冬夜則是賣羊頭肉,切的比紙還薄,切出來的肉片變得透明。僅僅是賣一筐水蘿卜也是叫得曲折婉轉十分出彩。寒冷的深夜,有時會聽到盲人算命者的笛子聲,我覺得極其凄涼。
我畢竟是男孩子,當然也有野一點的玩法,在墻頭上玩打仗,每天沒完沒了地做手槍,有時幻想著自己拿一只活像真槍的手槍,大喝一聲:“不許動!”嘎——咕,一槍斃“敵”于腳下。
但是我的蹦蹦跳跳的游戲并沒有能夠堅持下去。我上初中的第二學期,到西什庫第四中學看我們學校與四中的棒球比賽。男生們一個個都抄近道從一個墻頭跳下去,我猶猶豫豫,上了墻頭,欲跳又止,下去了,右腳脖子崴了一下,疼痛難忍。結果,造成了腳腕處骨裂,養了一個多月,影響了上課,唯一的一學期,我的考試沒有進名次。
說下大天來,我的童年過得還是太怯弱了啊。父親的一個朋友曾經送給我一個鷹狀風箏,我試了幾次始終沒有放起來,讀魯迅的《風箏》的時候,我的感覺是我比文章里的弟弟與哥哥更可憐。
在新疆,我的二兒子王石經常自己做風箏,一放就放到半天空,我仰首觀看,心曠神怡。有些心愿,自己這一代沒有完成,下一代完成了,也是快樂。
我六十八歲生日時,文化部給我開車的司機郝俊卿師傅送給了我一個大蜈蚣風箏,說是他看了我的有關放風箏的文字,他想,這還不容易嗎?后來,我們一道有幾次將風箏放到高空的經驗。畢竟,一切希望都在人間,一切人間的希望都很可能實現,雖然可能是六十年后的實現。
自己的讀書主要是童年與青少年時代。我三年級以來就常到離我們住的受壁胡同不到一站地的太安侯(?)胡同的民眾教育館借書讀。有時候近冬天黑得早,有時候氣候嚴寒,閱覽室里的鐵爐里煤凈火熄,整個閱覽室只剩下了我一個人,工作人員既無可奈何地只好陪我不能下班,又笑嘻嘻地不無夸獎地欣賞我的喜愛讀書。
我什么都讀,有關于健身和練功的,其中最得益的是《繪圖八段錦詳解》,什么“左右開弓要射雕”,什么“搖頭擺尾去心火”,我至今會練。我也讀過一些太極拳方面的書,不懂,也很難學著練。從此我深知世界上有些事情示范、比畫、身體力行的意義遠遠勝于課本。
我也在那里讀了《崆峒劍俠傳》、《峨嵋劍俠傳》、《大宋八義》、《小武義》等章回小說。我喜歡鄭證因的技擊小說《鷹爪王》,宮白羽的《十二金錢鏢》,后者的人情世故的描寫與冤冤相報的悲劇性的表現,使它的文學價值超過了當時的一般武俠小說。
最主要的是我在民眾教育館讀了雨果的《悲慘世界》。一上來,先聲奪人,雨果的書令我緊張感動得喘不過氣來??床欢惨矗瑢τ谏鐣年P注與憂思,“左傾”(雖然雨果時期還沒有當今的“左”與“右”的分野)意識,大概從那個時候就開始了。
我也在那里讀了魯迅、冰心、巴金、老舍。我家里有一本曹禺的劇作《北京人》,我印象最深的是說到北京的叫賣果子干的兩個小銅碗的敲擊聲。我喜歡魯迅的《祝?!泛汀豆枢l》,我更喜歡他的《風箏》與《好的故事》。
在家,我還讀了《木偶奇遇記》與《愛的教育》,《安徒生童話集》與《格林童話集》等書。它們大大地啟迪了讀者的愛心,讀到木偶比諾喬的腿被燒掉的情節,我流下了眼淚。
我讀了一本印刷精美的插圖本《世界名人小傳》,里邊介紹了牛頓、居里夫人、狄更斯等人的事跡,這樣的書對于我的立志有所成就,是起了作用的。
我也多次被帶去看電影。我記得梅熹、呂玉堃、白云、舒適、劉瓊,特別是李麗華、陳燕燕、陳云裳、周璇、周曼華、顧蘭君的名字與形象,卻不大記得起他們演的影片的故事。有一部片子叫《萬紫千紅》,是各種電影插曲的薈萃,并為此片專寫了一首主題曲《真善美》。
有一個影片是周璇演的《漁家女》,她的幾首歌我后來都學會了。我記得的是一個漁家少女上了闊少爺的當。少女千萬要小心,我明白了。
我看過根據張恨水原著改編的《金粉世家》,我的一個印象是一男一女親吻,后來女子就懷了孕。我不理解為什么一擁抱就會懷孕。但是我很明白,電影里的故事多是女性倒霉。我從電影中特別感受到女性的美麗,尤其是周曼華的《不求人》,她演的那些家務勞動,蒸飯炒菜,哭哭笑笑,都那么甜甘,那么平順,那么實在,讓人看著踏實,喜悅,爽利而又舒服。我甚至想到,我長大了有一個周曼華式的媳婦該有多好!
當然更早的觀影片的記憶應該提到朱迪·加蘭主演的《綠野仙蹤》與萬籟鳴等四兄弟制作的大動畫片《鐵扇公主》。
我也與家人一起聽戲,一次是尚小云主演的《青城十九俠》,未有印象存留。有幾次在離家不遠的地方看朱麗霞、花硯如演的評劇。我的印象是朱麗霞很美,聲音富有磁性,而花硯如演得活潑生動。
到了臨近解放的時候,又有幾支歌流行起來。一個是“山南山北都是趙家莊……”,卻原來這是吳祖光的歌詞,是隱含著對于解放區的向往的。一首是“春天的花是多么的香,秋天的月是多么的亮……”,雖然淺,但是我無法抵抗它的動人。有趣的是一九九〇年北京亞運會上香港體育代表隊入場的時候,銅管樂奏的就是這一首歌。最后一首是《夫妻相罵》:“沒有金條也沒有金剛鉆”,“這樣的女人簡直是原子彈”,“這樣的家庭簡直是瘋人院”,有什么辦法呢,這樣的歌曲流行起來,舊社會滅亡的預兆也就無可懷疑了。
一九四九年以后,我以為這些光怪陸離與烏七八糟都是一去不復返了。有一次我無意中哼哼起《薔薇薔薇處處開》的調子,我的領導立刻指出,怎么從“重慶的防空洞中(語出毛主席)”刮出一道陰風……我更加明確,這過去的一切只能是決絕地無情地與之告別,與之永別了。去你媽的!
那時候看電影,離家最近的影院有兩家,一是現在的勝利影院,一九四五年后曾名新中國成立西堂。更早叫什么,不記得了。另一家一直叫紅樓影院。每次看完電影,我們都是從西四往北過馬路進帥府胡同或報子胡同,再往西走到我們家。對于童年的我,這兩條胡同都是太長了,走起來頗感疲勞。
有一次,在這條長胡同里疲倦地行走,我忽然發現了一個皮夾子,皮夾子里還有少量的錢。這個巧遇使家人興奮起來,每次走到那里都希望能撿到錢包。
窮極更要供財神爺,每逢舊歷臘月三十,到處都有高喊著“送財神爺嘍”的小販給各家“送財神爺”。有一次家里剛剛買了這幅帶來希望的神像,又傳出來敲門的聲音,我剛要喊“不要了”,立即受到大人的警告,不能說不要,也不能說剛買過,只能說“請過了”!
遇到大人與鄰居玩麻將牌,我與姐姐就去給財神爺磕頭。不論怎樣磕頭,我的印象是,母親與二姨的玩牌成績多是負數。
日本投降以后,又時興起了倒賣銀元,我們家的胡同西口是北溝沿(后名趙登禹路)小市,許多穿著破長衫的人嘴里叫著“買兩賣兩”兜售并收購銀元。窮得發瘋的我們家也試過幾次,我也學會了辨認“袁大頭”、“站人的”還有什么的。說來也怪,我的印象是,只要我們家進了銀元,銀元一定落價,只要出手了銀元,銀元一定猛漲。
所有的這些卑微,所有的這些恥辱,所有的渺小和下賤,在接觸到革命以后是怎樣的一掃而光了啊。
何平與李新同志又不同了,他熱情、坦率、充滿理想與活力。他不遺余力地對我與我的一位好友,昌平一家農民的子弟秦學儒進行赤化教育。我曾說,何平的家對于我們倆人來說,是一所家庭黨校。艾思奇的《大眾哲學》,令我豁然貫通,無往而不利。華崗的《社會發展史綱》令我參盡天機天條,五種生產方式,歷史必然規律,誰能違反?誰能改變?一讀此書立即覺得是正義在胸,真理在手。杜民等的新知書店社會科學小叢書,使我遍覽天下大事。毛澤東的《新民主主義論》,使我認識到革命道理的明快簡潔,胸有成竹。黃炎培的《延安歸來》,使我內心充滿希望與對革命的擁戴。蘇聯小說《孤村情劫》(卡達耶夫著,原名《我是勞動人民的兒子》)、《虹》(瓦西列夫斯卡婭著)、《妻》(卡達耶夫著)都使我心向往之。尤其是水夫譯的《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那是青年人革命的圣經:“人最寶貴的是生命,生命對于人只有一次而已……”立即被我服膺,背誦,令我熱血沸騰。
何平還帶我去位于北新華街的朝華書店,說那是一個進步書店。我在那里看到了以蘇商名義經營的“時代出版社”出版的《時代三日刊》,是對開報紙形式,上有延安廣播一欄,令生活在國統區的我們耳目一新。
在何平給我的“赤化”書籍中有一本畫冊《蘇聯兒童之保護》,應是蘇聯對外文化協會發行的宣傳品,正是社會主義革命強調解放婦女,大規模開創了托兒所幼兒園的建設。在我少年時代,是把托兒所等視為蘇聯的發明與提倡的。
另一本名為《蘇聯紀行》,是由英國“費邊社會主義”者們寫的。他們高度贊揚“十月革命”后蘇聯的各項成就,但也對他們所說的蘇聯對于言論自由的限制提出了疑問,這使我看了相當困惑。
一年多后何平中學畢業,就業了,他的地下工作從面向中學改為面向“職業青年”了,他不再與我們聯系,而改由職業的革命者,中共中央華北局城市工作部學委中學委的黎光(劉楓)同志聯系我們。
……今年,二〇一一年,我該七十七歲了,尚未洋溢出“是為賊”的慚愧。但想一想,短促的幾十年,世界竟然出現了這么大的改變,上述的一切回憶,已經隨風飄散,上述的老北京的面貌,已經不復存在。嗚呼北京,你的變化的節奏也太快了,嗚呼世界,你怎么能少讓人們感覺一點陌生與恐慌、失落與惆悵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