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冬。

李怡開著昌河牌面包車穿過北影廠大門時，梧桐樹影正斜斜切過“還珠格格劇組”的指示牌。

后座上。

老姑李名啟裹著藏青色棉襖，懷里保溫飯盒飄出李芪燉雞的香氣——這是老李家祖傳的藥膳方子。

大補！

“小怡，待會見了孫導要叫老師。”

李名啟再一次提醒侄子李怡：“他們港臺人講究這個。”

“知道啦，老姑！”

重活一世，李怡自然懂劇組的規矩。

不遠處，紅墻根下蹲著一排休息的演員。

李怡一眼就瞥見縮在角落的范彬彬，單薄旗裝下露出凍得青紫的腳踝。

十六七歲的少女正對著冰涼的銅盆練習叩拜禮。

發髻上的絨花隨動作簌簌發抖。

這場景讓李怡不由得感慨：

二十年后紅毯上那位穿龍袍的女王，此刻像只淋雨的雛雞。

“老姑，您為什么答應出演容嬤嬤啊？”

李怡忍不住又問了一遍。

老姑李名啟從鐵路文工團退休后，出演影視劇的次數便多了起來。

但大多都是惡角。

這讓家里人多少有些意見。

本想著《水滸傳》的王婆已經是極端了，沒成想又來一個《還珠格格》容嬤嬤。

前幾天。

《還珠格格》即將開拍之際，原定的容嬤嬤扮演者突然生病，無法出演。

導演孫樹陪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

發行人兼編劇瓊瑤深知演員選取對于作品的至關重要。

所以在開拍前就花費大量精力物色演員。

光小燕子這個角色就挑了四五次，最終看好的李婷宜辭演，便宜了初出茅廬的趙股神。

如今原定容嬤嬤的扮演者不能出演，自然急壞了導演。

“這可怎么辦？容嬤嬤這個角色可是劇中關鍵！”

導演孫樹陪焦急地在片場踱步。

副導演提議道：

“您看《水滸傳》里的王婆演得多壞啊，要不咱們找李老師試試？”

“我覺得她有那股狠勁。”

孫導眼睛一亮，立刻托人聯系李名啟。

一開始李名啟實在不想再演反派角色。

但耐不住孫樹陪三天兩頭的打電話請求：

“李老師，救場如救火！”

“劇組真的找不到更合適的人了，容嬤嬤這個角色非您莫屬！”

軟磨硬泡之下，李名啟終于心軟了，這才接下容嬤嬤的戲。

老太太本來就是個容易心軟的老好人。

李怡前世在娛樂圈混了一輩子，自然清楚《還珠格格》的影響力。

得知老姑接了《還珠格格》的戲。

李怡當即把前門樓子的音像店停業一天，開著新買的面包車送老姑來劇組，順便看看有沒有好機會。

面包車穩穩的停好后。

李名啟放下熱乎乎的雞湯，走下面包車，笑著回應道：

“小怡啊，老姑這輩子演戲演慣了，閑不住。”

“人家導演三請五請的，我再不來，顯得太不近人情了。”

李怡撇撇嘴：

“我知道，片場不是打打殺殺，是人情世故。”

“但容嬤嬤是個大反派，演不好會被導演罵，演得太好則會被觀眾恨得牙癢癢。”

“老姑啊，這角色出力不討好。”

李名啟毫不在乎的呵呵一笑：

“演戲嘛，有正面角色就會有反面角色。”

“在我看來，角色沒有好壞之分。”

“容嬤嬤雖然是個反派，但站在她的立場來看，也有苦衷。”

“畢竟她只有皇后一個親近的人，所以只能效忠皇后。”

“我只要把角色塑造好就行了。”

李怡聽了，心里不由得佩服老姑的敬業精神。

知道老姑一向認真，哪怕是個小角色，也會反復研究，找到角色內心動機。

這也是為什么她能在《水滸傳》里把王婆演那么出彩的原因。

兩人一路聊著，一路朝前走。

劇組里人來人往，到處都是忙碌的工作人員。

李怡注意到幾個港臺工作人員正在調試道具，這些人說話帶著濃重的港臺腔，時不時發出輕蔑笑聲。

這種笑聲李怡太熟悉了，在后來畸形發展的娛樂圈里，聽過無數次。

李怡正東張西望時。

突然看到不遠處一群人圍在一起，似乎是在拍戲。

“老姑，那邊好像在拍戲，咱們過去看看吧？”

李怡指了指遠處。

李明啟點點頭，跟著李怡走了過去。

走近一看，原來是趙股神飾演的小燕子正在拍一場雨中摔倒的戲。

導演孫樹陪坐在監視器前，手里拿著喇叭，大聲指揮：

“劇務，準備人工降雨！”

“小趙，一會兒摔倒的時候要真實一點！”

“臉要埋進水里，嘴里還要吐出水來！”

“雖然現在是冬季，但這部戲講的是夏天的故事，所以，你堅持堅持！”

李怡朝拍攝現場擠了擠。

只見趙股神站在一片泥濘地上，身前是兩匹拉車的駿馬。

許是已經拍了一段時間的緣故，地上水洼里混著馬糞和馬尿，空氣中更是彌漫著一股濃郁味道。

趙股神臉色有些發白，顯然不太情愿實拍。

“這也太狠了吧？”

“喝混著馬尿馬糞的水？”

李怡忍不住小聲嘀咕。

李明啟壓低聲音，給李怡解釋：

“港臺劇組一向認真，不是不把演員當人，而是要對得起這份工作。”

李怡撇撇嘴，等著看好戲。

見趙股神遲遲不情愿，片場副導演突然炸開粵語喝罵。

梳著油頭的副導演把劇本摔在青磚上，濺起的泥水沾濕了趙股神的繡花鞋。

飾演爾康的周.大鼻孔.杰看不下去了，提議讓趙股神先含一口礦泉水，摔倒后再噴出來。

這個提議當即被副導演毫不留情的拒絕了。

“咱們要的是實拍效果！”

“含住水再摔？太假了！”

“靠！你們北影老師都是這樣教學生弄虛作假的嗎？“

“別浪費大家時間！”

“抓緊開拍！”

李怡看見挨罵的趙股神喉嚨動了動，彎腰拾起劇本時，發梢滴落的不知是冰碴還是眼淚。

副導演發飆了，場務只好再次讓馬匹歸位。

并掏出又長又粗的水管開始人工降雨。

受到冷水刺激的馬匹忍不住又拉了一坨熱乎的。

冒著白霧的馬糞混著冰水的腥臊味隨風飄散。

“第五次了。“

梳兩把頭的小宮女群演跟身邊人嘀咕，呵出的白霧里帶著濃重河北口音：

“港臺來的燈光組還在賭趙姐會不會吐。”

“卡！”

導演再次喊停：“小趙，你表情不夠真實，要喝一大口！重來！”

趙股神咬咬嘴唇，再次狠狠地撲在污水地里。

“卡！再來！”

“卡！重來！”

“重來！我說重來！”

這場戲拍攝的很不順利。

孫導有些失去耐心了：

“剛才表情太僵硬了，要表現出那種委屈感，懂不懂？”

趙股神低著頭，手指緊緊攥著衣角。

李怡注意到她眼眶都紅了，卻倔強地不讓眼淚掉下來。

幾個港臺工作人員在一旁竊竊私語：

“大陸演員就是不行，這么簡單的戲都拍不好。”

“就是，耽誤大家吃盒飯！這個撲街！”

當趙股神再一次撲倒在糞水里時，李怡掏出掛在胸前的傻瓜相機。

毫不吝嗇的按下快門，精準捕捉到未來頂流大口喝糞水的名場面——緣糞啊！

原來趙股神這么早就“與糞結緣”了，難怪會屎殼郎出國——臭名遠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