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三小姐又一次送走姑老夫人和那位來得不情不愿的表小姐，隨后一群熟悉的聲音又來了。
是昨日那群夫人又來了，每次倒是像算準了似的。
小侍女無憂又想攔她們，便使了個壞，出去伶牙俐齒地與她們講了起來：“有勞夫人們牽掛，三小姐一切皆好，府上的醫師和宮里的御醫都說了，三小姐須得靜養，不可勞累。姑老夫人和表小姐才走開，小姐困了剛躺下，怕是又得讓夫人們改日前來了。”
小侍女為何老是故意為難夫人們？
“又困了？”一個聲音笑了。
“什么意思嘛！”櫻桃清脆的聲音。
“無憂，我們不打擾三小姐，就看一眼小姐。”山竹沉穩的聲音道。
“小姐盡管休息，我們望一望便走。”另一個溫婉的聲音故意道。
眾人紛紛言語，似不肯離去。然而無憂頗為仗勢，絲毫不讓，眾人竟不能邁入一步。
三小姐心里疑惑，掃了身邊的侍女一眼。
無虞遲鈍，并未領會，三小姐只管看著她。
無虞這才察覺，便問道：“小姐好心，是要讓她們進來么？”
三小姐點頭。
無虞卻勸道：“小姐累了，盡管先歇著，不必理她們，有無憂呢。”
無語！三小姐甚是不快，緩緩搖頭。
“那好吧，無虞出去看看。夫人們在外頭，怕是小姐也歇得不安穩。”
無虞語聲溫柔，若非半夜聽到她與男子對話，三小姐倒真信了她的謹小慎微。
此刻三小姐只覺得別扭。無憂與無虞皆是貼身侍女，院中侍女雖還有六個，卻都近不了身來與她言語。無憂愛自作主張，而無虞……
只怕自己若一直裝傻，倒要叫那無憂小侍女拿捏了。
很快，三小姐果然便聽到無憂駁回了無虞：“小姐剛醒來，自然不能累著，你真是腦子有病么？小姐再累病了誰擔責？”
“那讓她們離去？”無虞壓低了聲音，“可三小姐……”
“三小姐只是不想聽到她們聒噪。”
無虞被說服，沒再反對。
兩侍女從屏風后的門檻處離開，應是到了外屋，無憂的嗓門又大了起來：“小姐怕吵，夫人們改日再來。”
“無虞！”一個聲音轉了目標，“昨日讓你找人告知幾時可來探視，你怎么也沒個動靜？”
“三小姐歇下了？”
“三小姐身子可好？”
想是無虞生性懦弱好說話，這會兒讓那群夫人們團團圍住了。
“小姐叫你們吵得頭疼了，”無虞終于找到了空當講話，“夫人們行行好，安靜一些吧！”
“噓！輕聲！”無憂又狐假虎威。
門外竟順從地安靜下來。
一會兒，一個聲音低聲說道：“三小姐既然不方便，我們不進去就是。”
“我們也不是非要勉強三小姐。”
“不如我們在外頭等著，小姐歇息好了再見。”
“對，咱們不打擾三小姐就是。”
這群夫人竟鐵了心要守出個結果。
“那無虞給夫人們上些點心。”無虞好心說道。
“要棋子。”一個聲音竊笑。
“咱們且在這廳里下會棋子唄。”
“這就給夫人們取來。”無虞順從地回答。
屋外傳來竊竊笑聲，夫人們怕是有五六個，這會兒果真下起了棋。
屋內三小姐閉上雙眼，然而她一雙靈敏的耳朵又開始發揮神功，外頭的動靜全聽個一清二楚，又如何能睡著？
某些夫人棋藝堪憂，嘴又碎，光聽那嘰喳聲都想象得出棋局……如此嘰喳了一炷香工夫，有些人的好奇之心終是壓不住了。
“哎，”一個低微聲音帶著輕笑，試探說道，“咱們這位三小姐，可真是夠神秘。”
“可不是。”另一個聲音壓低了回應。
“真是圣神送來的三小姐？”櫻桃的聲音加入。
又是圣神？三小姐心道。
云霜三十八城，云城佛教盛行，云城先祖號圣人校尉，名聲遠揚，代代傳承，也帶得云霜諸城多有崇佛者。
霜城有個不知為何的智主，據說來自北方，能洞悉一切，先知先覺。
而云霜國王信仰圣教。自安家國師被滅，康王宣稱圣神為康家皇族唯一保護神，也是云霜百姓的光明神。三十三年間，圣教追隨者越來越多，據說就算在霜家地盤也有不少崇奉圣神的人，就連國公府中也不乏其人。
三小姐雖忘卻前塵，卻仍認得圣神，就如依舊知道兄長是兄長，小姐是小姐一般。正因知曉圣神于云霜人便猶如上蒼主宰，三小姐心中一塊大石原本已經有了著落，因為所謂“圣神送來”無異于“天降”的另一說法，無非是指她來路不明。
她或許是失落了記憶，被人撿拾了來；或是三小姐本有其人，她附身到了這位三小姐身上；又或者她本就是三小姐，只不過被故意弄失了記憶……
雖說千頭萬緒，但至少有了個方向，走一步算一步，等待真相浮現即可。
“我怎么聽講是宮里……”櫻桃清脆聲音又來了勁。
“櫻桃！”山竹的聲音立即打斷了她，“你膽子真不小。”
“這有什么？我就好奇一下。”櫻桃不服回道。
“我就擔心一下你，你倒好，還不領情？”山竹夫人的聲音繼續道，“瞧你好奇心都用到宮里去了。”
“我只關心府里！”櫻桃疾速回答。
“倒也不必如此忌諱，”一個懶洋洋的聲音響起，“如此說來，三小姐真是圣神送來的女兒？”
三小姐猛然睜開眼睛。
什么情況？
她是圣神女兒？那她是天使了？
“如今爭執可不在這。”山竹的聲音回答。
“這話什么意思？”
“她能不能做三小姐，還得看國公。”第四個聲音回答。
“禍從口出，打住吧！”山竹的聲音打斷大家。
“那說點無妨的，”櫻桃顯然好奇心大增，“早聽說這位三小姐美麗絕倫，方才我出門遇見霜玉那小妮子臉上悵悵，怏怏不樂，正是探望了三小姐回去的，看情形可是嫉妒上了，只怕傳言非虛。”
“是么？”懶洋洋的聲音竟有一絲悵然，“那應該是吧……”
“那可是圣神送的女兒！”第三位講道，笑聲里有一絲譏諷，“怎么能差了呢！”
“沒事，”一個聲音嬌柔地笑講，“再迷人也是三小姐，跟咱們差著輩分呢！國公可是要當女兒養的。”
“是這個理……”
“你們可別先替國公開心，說了她未必能做三小姐……”
什么情況？還未必能做三小姐？也不問問她稀不稀罕？
“那總歸是小……”
“噓！”
外面突然安靜下來。
一會兒，櫻桃的聲音詫異道：“國公怎么派你來了？”
一個中年男子的聲音客氣講道：“自然是怕夫人們無聊咯，請五位夫人一起去看傀儡戲呢。”
·
這一日，三小姐依舊并未見到那群夫人。
無憂前來身邊輕聲說與她聽，原來五位夫人皆是國公姬妾，平常就頗為聒噪。
國公竟有鶯鶯燕燕的一群姬妾，人員還甚是不少，挺會享福。
這兩日三小姐一直在為國公出現做準備，畢竟國公說起來是她父親，這么重要的會面該是什么情形呢？
然而國公一次也未曾出現。
倒是國公的人總是適時冒出，第一日便突然來喊了郎世子，說是國公有要事商議。其后又突然現身，把國公的姬妾們喊走了。
“想是國公知曉了夫人們的動靜，不愿她們打擾三小姐，特意來解圍的。”無虞柔聲與三小姐講道。
“最好別讓她們來，這群小夫人們嘴可碎著呢！”無憂對五位夫人表示嫌棄，“也不知見了小姐會如何聒噪。”
“夫人們遲早會見到小姐，”無虞柔聲勸道，“你可別白得罪狠了。”
“就不讓她們見！”無憂撇嘴，仿佛就要與人較勁，又轉向三小姐求助，“小姐也不樂意見她們吧？”
三小姐不置可否。其實她挺想見的。這群碎嘴的夫人，稍微一挖定有許多消息。然而三小姐選擇當啞巴后，是避免了許多麻煩，卻也讓自己陷入另一番困境，這小侍女便是趁機拿捏起了她。
先走著瞧吧。那群姬妾已上了門來，卻還能叫這屋里的侍女們攔阻住，想是地位卑微，但還能連兩名侍女都不如？
姬妾們嘴雜，成功地又把一塊大石給三小姐搬回了心上。
能不能做三小姐還得看國公，這話聽起來怎么有些可怕？也即是說她并非真的三小姐？或者說需要國公鑒別？
她究竟是誰？又為何在此？
宮里來的陛下也頗有想法的樣子，然而那想法又讓王后十分反感，究竟是什么離奇主意導致如此局面？她又為何要入宮，難道要當妃子與王后爭寵？這未免太可怕了些……
三小姐想著眾人言語及神色，看來三小姐這副身軀的容色應是令人驚羨的，是個什么樣的絕色模樣？
屋里并未見到任何自照之物，三小姐醒來后曾想問無虞要鏡子，無虞卻并未領會她的意思，便也就作罷。但如今三小姐不禁擔憂起來，這副身子該不會是個妖艷女郎吧？如此倒是想盡快面對一下……
次日，無虞過來為她梳了頭，又從盥洗盆里取了溫毛巾來細細為她擦臉，完畢正要走開，三小姐卻握住了她的手。
“小姐想要什么？”無虞連忙問道。
三小姐眼巴巴看著銅水盆。
“小姐是要再洗一次么？”無憂察言觀色地搶著問，不等三小姐點頭，她已經又取了一條濕毛巾來。
三小姐的臉龐又被仔仔細細擦了一遍。
無憂的手倒是小巧溫暖，但此刻怎么如此煩人？
兩名小侍女忙碌完，把盆子端走了，三小姐還是未能有機會臨水自照。但其實不必如此費勁，三小姐轉眼便又有了主意。
一會兒，無虞正在身旁，卻見三小姐抬起手，裝模做樣摸了摸臉頰。
無虞便問道：“小姐臉上是否不適？會不會癢？”
三小姐心里郁悶，但只能輕輕搖頭。
“小姐臉上干凈著呢，”無虞眨了眨眼睛，“無有不妥，小姐放心。”
三小姐有些惱了。
這無虞小侍女是故意的么？該不會是扮豬吃老虎吧？
三小姐也不放棄，抬起另一只手，又摸了摸眉骨。
“小姐莫不是想上妝？”無虞疑惑地問。
“小姐要上妝？！”大約是捕捉到了“上妝”二字，兩步外的無憂立刻趨近來，“放著我來！我上妝最在行！”
侍女雖不善解人心，讓三小姐甚為不快，但無憂雙手靈敏，一上手竟讓三小姐生了一種異樣感覺。
手指輕柔地在臉頰邊游動時，三小姐恍恍惚惚竟有一種熟悉感，一股悵然而歡喜的感覺緩緩浮起心頭。
難道以前也有人這般為她梳妝打扮？
一會兒上好了妝，無憂十分滿意，左右打量。
“小姐氣色真好！小姐真是好底子！”
“好了，無憂，”無虞謹慎說道，“莫要弄巧成拙，小姐不須上濃妝。”
“小姐不必！”無憂連忙附和，“小姐可不是需要濃妝艷抹的俗人！鏡子呢？”無憂手腳利索，不知從哪兒飛快拿了面鏡子來，“小姐快看！”
三小姐心臟頓時狂跳了起來。
如果鏡子中是一張討厭的臉，那可怎么辦？
如果那面孔令自己恐懼，那可怎么辦？
想想一張陌生的臉出現在鏡中，說是自己的臉，那會產生什么后果？那臉會不會有幽靈般的魔力，會不會反攝神魂……
不過三小姐委實多慮了，她并未有機會見到鏡中的臉。
“無憂！”無虞喊了一聲，忽地伸手攔開了鏡子。
這回無憂竟不生氣，反而恍然大悟，連忙捶了自己一下：“我真是有病！我真是有病！”
無憂打了自己幾拳頭后又笑了，嘻嘻討好三小姐：“小姐！都怪我太激動了！小姐今天真好看！小姐要能出門就好了！外面雪天要晴了！”
這又是何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