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 他鄉彷徨
- 雨下彷徨
- 2717字
- 2025-06-07 22:24:32
通知書是沉甸甸的。紅底燙金的“NY市第一高級中學”幾個字,在夏日浮塵的光線下有些晃眼。
“趙良安,NY市第一高級中學。”高朋的聲音帶著一種儀式感的莊重。
他雙手遞出,我雙手接過。周圍的目光像細密的針,扎在皮膚上,是羨慕,也或許是別的什么。
“我們班占了七個一高。你小子,算一個。”高朋的手掌重重落在我肩上,那力道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肯定,也帶著三年時光的重量。他鬢角新添的霜色有些刺目,指關節因常年握筆或戒尺有些變形。這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人,嚴厲,刻板,甚至不近人情,卻在我成績尚在泥濘里掙扎時,就固執地把目光釘在了我身上。那目光,像探照燈,也像繩索。
“這個,”他又拿出一份通知書,遞過來,“給陳途。”
“陳途?”我愕然,“他不是在二十一班?”
“胡扯!”高朋眉頭擰起,像解不開的舊疙瘩,“當初是讓他去二十一班找找狀態,臨時的!名冊一直在九班,他自己不肯回來!犟驢!”
我怔住了,指尖觸到通知書冰涼的硬殼。翻開,“南陽藝術高中”五個字,像幾根冰冷的釘子,猝不及防地楔進視野。
目光在喧鬧的人群里急切地搜尋。教學樓旁那棵沉默的古松,投下一小片濃蔭。蔭翳里,一個身影正朝這邊探頭探腦,見我望去,猛地一縮,像受驚的鳥雀,轉身欲逃。
我跑過去揪住了他:“你跑什么!通知書不要了?”
陳途身體僵了一下,沒回頭,聲音悶悶地擠出來:“……考砸了。沒臉見高朋,也沒臉見大伙兒。別讓我過去。”
“少廢話。”我拽著他胳膊,不容分說地往回拖。
“陳途!你小子!普通班就那么舒坦?”葉原的聲音洪亮,帶著笑意,一個結實的擁抱箍住了陳途。人群很快圍攏過來,七嘴八舌的問候和玩笑像潮水。陳途淹沒其中,寒暄著,臉上擠出笑來。
我在人群邊緣站著,袖口被輕輕拉住。回頭,撞見一雙盛著笑意的眼睛,和臉頰上淺淺的渦。
“也在一高?”章子珊問。
“嗯。”
“看來,”她伸出手,“還得做三年同桌了,趙良安同學。”
我學著她的腔調,一本正經:“章子珊同學,請多指教。”
“學人精!”她笑著,拳頭不輕不重地砸在我肩上。
“近墨者黑。”我說。
目光短暫交纏,又各自移開,笑意卻同時在嘴角漾開,無聲無息。
主樓的時鐘指針,不緊不慢地切割著最后的時光。黃昏的金黃潑灑下來,將操場染成一片暖橙。人群漸漸散去,喧囂沉淀,只剩下高朋和幾個零星的身影,守著幾張未被領走的通知書,像守著最后的站臺。
陳途結束了寒暄,走到了我身邊:“走吧。”
“真不見一面?”
“算了。”他搖搖頭,喉結滾動了一下,“不見了。徒增感傷。”
我們并肩朝校門處走去,卻走得很慢,像是在抵抗時間的流逝,夕陽將我們的影子拉的細長,平鋪在空曠的操場上。
忽然,一道白色的身影從門口走出,她的一頭短發被晚風吹起幾縷,拂過耳際。
她穿著白色的襯衫,身形比記憶中高挑了許多,雖是仍是短發,恍惚中我覺得她似乎是比以前漂亮了很多。
我抬腳猛踹身邊陳途的小腿,后者卻不理我,身體卻像上了發條,步伐驟然加快,近乎小跑起來。
擦肩而過的瞬間,氣流仿佛凝固了。我回頭,只看見那個身影定定地佇立著,像一尊小小的白色雕像。前方,陳途的身影已倉皇逃向街道深處。
不知多久,我和陳途氣喘吁吁的坐在街前的公共座椅上,他把頭靠在了椅背上,閉上了眼也不知想著什么。
“我他媽真想不明白,”我喘著粗氣,聲音干澀,“你腦子里到底裝的什么?大糞嗎?高朋說了,名冊一直在九班!你到底在怕什么?是怕面對她,還是怕面對你自己?”
“你不懂。”他聲音沙啞,像砂紙摩擦。
“我他媽當然不懂!”一股無名火竄上來,“你就是個徹頭徹尾的傻逼!懦夫!我從來沒見過你這樣的!”
為什么對九班那樣眷戀又死命逃離?為什么連站在她面前,把一切攤開的勇氣都沒有?那層窗戶紙,終究是銹死了。
“你到最后,”陳途的聲音幽幽響起,眼睛依然閉著,“不也沒對她說什么嗎?”
像一記悶棍,狠狠砸在胸口。所有的話都堵在喉嚨里,只剩下粗重的喘息。街道上車流如織,人聲喧鬧,節日般的歡快流淌在空氣里。我們癱坐在長椅上,像兩條被潮水遺棄在岸邊的魚,沉默啃噬著黃昏。
“任時光匆匆流去,我只在乎你,心甘情愿沾染你的氣息,人生幾何,能得到知己,失去生命的力量也不可惜...”路邊的雜貨店放著這首鄧麗君的《我只在乎你》,真是老掉牙的歌啊,蒼老的就像時光,像蒙塵的舊信箋,像那本壓在箱底的詩集。
眼角的余光里,陳途緊閉的眼瞼下,眼淚已止不住落了下來。
他霍然站起,像掙脫了無形的繩索,頭也不回地朝著三中的方向狂奔而去。
我追了上去。風在耳邊呼嘯,鼓蕩著襯衫,也鼓蕩著胸腔里翻涌的、難以名狀的東西。腳步從未如此沉重,又如此不顧一切,仿佛這樣跑下去,就能把時間甩在身后,就能抓住一點什么。
校門在望。陳途的腳步慢了下來,一步一步,走向那扇虛掩的、銹跡斑斑的鐵柵欄門。
“嘎吱——”他用力推開了虛掩著的校門。
夕陽的光芒撲面而來,火紅的大日正一點點沉入城市的天際線,熟悉的教學樓沐浴在殘光中,鐵欄桿上浮動著最后一絲暖意,九班的窗戶在視線中漸漸模糊,像是時光久遠的信箋。
操場空曠得令人心悸。陰影正從四面八方悄然合攏,無聲地吞噬著每一寸熟悉的角落。
最后一線微光里,陳途的聲音低啞地響起:
“趙三,再陪我走走吧。”
我們沿著熟悉的路徑走著,腳下是細碎的沙石聲。彼此搜刮著記憶里那些可笑的、尷尬的班級瑣事,試圖用笑聲填補巨大的空洞。
“操,要不是你在廁所露了馬腳,老子還不知道你惦記章子珊呢。”
“那是你丫不要臉!要不是你,老子還能多裝幾天孫子。你個慫包!”
“嘿?罵誰呢?你個膽小鬼有臉說我?”
“傻逼!”
“蠢狗!”
互相叫罵著,聲音在空曠的教學樓里回蕩,顯得格外突兀。不知何時,腳步停在了九班門口。
我摸索著按下開關。慘白的日光燈管閃爍幾下,嗡地亮起,照亮了空蕩的教室。陳途幾步躥到前排,那個曾屬于他的位置,一屁股坐下,椅子腿摩擦地面,發出刺耳的銳響。
“呼……總算回來了,”他長長吐了口氣,手指撫過桌面斑駁的刻痕,“還是這兒……”話音未落,他的目光停住了,順著我的視線。
不遠處,一個空蕩蕩的座位抽屜里,靜靜地躺著一本深藍色的硬殼筆記本。
陳途起身,走過去,遲疑了一下,將它拿了出來。
我站在他身后,越過他微微聳動的肩膀,清晰地看到了扉頁上三個清秀的字跡:
裴心月。
紙頁被翻動,發出沙沙的輕響。密密麻麻的字跡流淌出來,上面密密麻麻的寫著她的日記,一個個熟悉的名字躍入眼中。
陳途,趙良安,章子珊,剛陽,葉原....
陳途的手指停在最后一頁,微微顫抖起來。
我湊近。粗糙的、帶著毛邊的牛皮紙上,層層疊疊、密密麻麻,全是“陳途”二字。正楷,行書,甚至還有歪歪扭扭的篆體。墨跡的深淺,筆畫的滯澀與飛揚,無聲地泄露著書寫時的心緒,開心時,那二字便龍飛鳳舞,生氣時,便劃了過去。
目光艱難地向下移動,書頁的末尾孤零零的一行字映入眼簾。
“你未必光芒萬丈,卻依然溫暖有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