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童年
- 不可避免之人
- 拍死一只蚊子
- 3758字
- 2025-01-21 06:00:00
陳衛民是我爸,吳月是我媽。
陳衛民最常念叨在嘴邊的詩是,“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我叫陳泰,我爸就是在醫院走廊上念著這首詩取出來的。
他想登上泰山,在他看來泰山是最高的山,登上泰山都可以看得到鹿下村,看得到他教書的學校。
陳為民認為登上泰山只是第一步,只要這第一步好了,他的運勢就好了。這樣他想在村里建一座三層小樓房,最好是氣派小洋樓的愿望就實現了。
這樣吳月瞧應該就會得起他。
可是我媽到死都瞧不起我爸,我爸也沒在村里建起三層氣派小洋樓,泰山他倒是去了一次。
據說我出生后幾年算是我家最安生的那幾年,我媽還沒有天天挑我爸的錯,我爸也因為在村里教書算是個讀書人,走路都是昂首挺胸,頗有些面子的。
在我的記憶里是記不清家里還有這樣的光景,在我這里,他們永遠是一個叉著腰猙獰憎恨地罵著,一個佝僂著腰,臉低低的,躲到暗處,看不見神情。
我又一次看見了,我想這輩子我都無法忘記我爸那張凄慘中帶著強烈惶恐不安的煞白老臉,像是一個骷髏被沒糊好了臉皮般搖搖欲墜。
每次他們吵完,我爸要蹲在我家院子里的槐樹下蹲到半夜,才不聲不響地到我的屋子里睡一會,他不敢回他們的屋子。
我每次都能知道他什么時候來,因為感受到他的身體太冰了,還帶著巨大的旱煙味,每次都能讓我醒來。
那張臉讓我早早就知道犯錯會壓死一個人,尤其是你在意的時候。
所以我早早就練就了一張比棉被還要厚的臉皮,什么打罵我都不聽,加上我小學的成績不差,總是第一第二第三輪流轉。我也沒成鹿下村村口閑人口中不懂事和不成器的沒用小孩子。
都說我以后是個成大事的人,脾氣這么傲,確實少見。
我反倒是很清楚我才不是個成大事的人,我能考好是因為能讓我媽開心,每次我媽看到我的成績單的時候,她會說,你爸還有點用,我在家這么辛苦,雞是我養,豬是我喂,伺候你們爺倆總算還有點用。
每次她這么說我和我爸一樣低著頭,我比他低著更低。
這時候我媽她常年因為罵人的刻薄臉就會興高采烈起來,難得有幾分神采,然后氣昂昂地去隔壁三叔還有五姨家里夸耀我的成績,往往這時候我家里總是能安靜一段時間。
我看到我爸有那么些與村里其他不一樣的分度,穿著村里少見的襯衣,頭發梳的整整齊齊,村里人他們管這叫有知識的人。
其實就是知識分子無用的禮儀,等我在省城M市上初中后,我最喜歡地就是嚇這種老師,尤其是那種一看就好好先生的老師。
我爸是不會劈柴的,他太瘦了,太文鄒鄒了,也不會給爐灶里燒火,那會弄臟他的袖口。
這兩件事大部分時間都是我做的,我媽是沒辦法顧及到的,她六點就要起來做好我和我爸的飯,她先吃上剩下的留在鍋里悶著,然后洗衣,割草,喂豬,喂雞,太陽早就出來后,又收拾早上碗,然后下地干活。中午急急回來做飯,送到學校里,然后回來洗衣服,曬翻谷子,喂豬和喂雞,曬被子,下地干活。
下午我先回家把柴劈開,塞到爐灶里扔進去被柴火點著的樹皮,靜靜坐在狹小黑暗的灶臺邊上搬出小板凳,把作業本子放上面,我坐在臺階上開始寫作業。
有些時候我還要先倒幾瓢水放到黑鍋里,這意味著我媽要晚些做飯。
我就只記得這么些了,但她干的活絕不止這些的,我從沒見過我爸干過什么活的,他也從沒有幫過我媽和我干過什么。我媽是個能干的女人,也認識幾個字,但不多,她包攬了家里的一切。村里人都夸說我奶奶真會挑媳婦,這么會持家。
所以我媽死后我爸直接不知道怎么過日子了,她確實把他在生活上照顧的很好。
每次去導師家做客,雖然我拒絕了他研究生的邀請,但是我們的關系依然不錯。我每周都去他家去吃頓飯,不過每次是我做飯,沒別的原因,他做飯的水平和我爸一個樣,不會看生熟,不用調料,做飯全憑感覺。
每次和他去他家,我都要問他些問題,拿出好學生的架勢,他是個一心學術的老教授,還是有點老派的嚴師,那很好辦了我知道怎么討他歡喜的。我們一聊都是一小時起步,往往三四小時結束。問題早就問好了,但架不住他喜歡東拉西扯,我也就只好舍命陪君子了。
所以等肚子餓了,他又熱情地決定為我掌廚。吃過一次后,我就說什么也不讓他掌廚。
我可再也不想吃到和我爸一個樣的飯,我也更不想想起和他有關的任何事情了。
畢竟我已經離開那個落后的M市還有我和我爸落在單元樓里的那個八十平方米夠吃的空洞的家了。
我媽死后,家就不算家了。
其實我本來都沒想過我能從鹿下村到省會M市讀書的。那不是我的原本要走的人生路。
這全是我媽的命和我爸的懦弱換來的東西。小升初那年,我媽不想讓我和學校班里的同學一起乘班車,她覺得又慢又不舒服,我又暈車,怕讓我難受,所以她早早把我接回家里來。檢查了又檢查我的書包,她換上新衣服也給我換上新衣服,我們走了幾十里路到隔壁的有火車站的楊地鎮坐火車,提前一天到的考試點。
現在的小升初好像沒那么麻煩了,不用這么大費周章去考試點。
我現在是記不起具體在哪里考的,也不記得我做得怎么樣,總之忘了一干二凈。
唯一記得的是只有恐懼和爭吵,我記得我爸和我媽在我考完后又吵起來了,為什么吵我也不知道,也不用去記,他們什么都能吵起來。
但他們吵,每次都是我媽罵我爸他在聽,這次,也許周圍都是他不認識的城里人,他格外在意自己面子;也許是馬上要被調到鎮里初中教書的消息讓他有了底氣;也許是他實在不想聽妻子那些刺耳難聽的話了,長久以來的忍讓他像一只馬上要爆炸的氣球。
然后不知道被哪一句和針一樣話刺破。
他反擊了,不知道說了什么。
我還記得我媽錯愕了一下,然后以一種更兇狠的姿態反擊了過來,沖過來和我爸打了起來。
全然不顧圍在旁邊看熱鬧的人,他們像兩只野獸決斗一樣。
越打幅度越大,最后我媽穿著被撕開一道口子的新衣,嘶聲裂肺地哭著跑出人群。她落了下風。
我爸則也趁機追了上去。
我還愣在原地,慌張害怕不知道怎么辦的時候他們從決斗到到結束已經分出勝負了。
太快了。
連黑色的小轎車撞到我媽的粗壯的腰上時,一下把她撞到電線桿上時,速度也是如此之快。
我爸和我媽這次的爭吵,我爸還是沒贏過。
但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后。
小轎車贏了,它直接結束了兩人這輩子的爭吵。
被撞倒的我媽死死壓著瘦弱的我爸,她猙獰著憎恨的面孔,一直保持到她的下葬都是這個樣子,而我爸則是驚恐和膽怯,痛苦,不知所措,惶恐一起涌現出在他的臉上,叫人不得不憐憫。
我則是被嚇倒在一旁,死死腳抓著地,怎么也動不了。
附近圍起來看的人,發出一陣陣唏噓與驚呼,成為無關緊要的背景音樂。
最后,是村支書八叔咆哮著沖開人群,帶著村里人跑到我媽旁邊,然后讓人把我抱走。
然后我就記不得一切了,因為我暈了過去。
等我再醒過來的時候,已經在醫院。
八叔在和醫生在我的床邊說著話。
“這娃是個命苦的,醫生,他魂不會沒了吧,他還要考大學!”八叔在我的床邊上又驚又嘆地說。
“只是驚嚇過度,別在他面前提他媽媽的事就行。”
“唉,他們兩個就喜歡吵吵,這下好了,一個人沒了,吵也吵不起來。造孽呀!哎呦。”
“盡力多注意孩子心理就注意注意。”
之后有護士進來說隔壁的病人醒來了,醫生就出去了,八叔也跟著他出去了。
我也跑出去了,跑去太平間。
我知道哪里放死人。
他們肯定不讓我去看的。
去的路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怎么找。
最后我走了那條人最少的,最冷的路,越走越深的那條就是。
然后我就找到了。
好像幾乎所有的太平間都是這樣建的。
G市的中心醫院也不意外,有一次我去替劉翼去G市中心醫院的住院部看李夢淇時,一眼就看到了太平間的入口。
和M市的中心醫院建的一模一樣。
太平間很干凈,也很陰冷,安靜。
我媽很好找,整個太平間就一張床上被白布遮著,蓋著什么東西。
我走上前去,伸手碰到了白布,然后我打開了一道縫,它過分白的粗胳膊赤條條出現在我眼里。
僵硬,毫無生機,和我過年看到的被殺死的豬腿毫無兩樣,原來人死了的樣子和豬死了的樣子沒什么區別。
我沒由來的感到一陣惡心和害怕,然后是猛地撲來一道又甜又臭的味道,它有點像葷油,但絕對比豬油要甜上一萬倍,帶著葷腥,是身體體脂的味道,是死亡的味道。那種味道只要聞過一次出現,下次不論什么時候出現,都能精準地捕捉到這種甜到惡心的味道。
所以我從來不吃蛋糕,還有各種甜點和牛奶糖。
然后我害怕地退了幾步,然后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直到下葬后我都沒再見我媽一眼。
后來我在大學交到的女朋友路向思帶我去看一場主題為死亡的藝術展時,她無比贊嘆那些畫中人類死亡場景的美麗和動人。
路向思挽著我的胳膊看了一會露出無趣的表情直言,太普通,太無聊。
我則是反問了她一個毫不相干的問題,“為什么喜歡我。”
她咯咯笑了好久,說:“我一個大直男,怎么會問出口這樣的問題,心思還蠻細膩的。”
她笑著說:“看上你當然是你不一樣了,比起那群只會玩樂的家伙可有能力多了,我可是知道你大三天天騎著自行車呼嘯而過去實習。”
我驚訝地望向她,她則不以為然地說:“別看我,你實習的地方是金融一條街,我爸爸職位又不低,但身邊的叔叔們讓我媽媽就得不好,害怕他和身邊人一起學壞,你知道的。所以我要經常聽她的話去看看,所以經常能遇見你,不過都是我看見你,你可是從來看不見我。”
她小小抱怨了一下,然后又說:“其實是你長的在人里面太突出了,好看不說了比我當時男朋好看多了,精神氣很足,就是干勁滿滿啦。沒想到上大學了居然能遇見你,太好了,不僅我看著喜歡,你這個性子我爸爸肯定喜歡。
不過。”她苦惱起來:“就是品味太差了,西裝牌子不知道幾個,看畫也看不出名堂分不清好壞。”
她又從容一笑:“看吧,我可是很厲害的,可是看的透你的。”
我比她更從容,也笑了笑沒說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