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識,正在被撕碎。
這是一種無法用言語描述的體驗。
楚凡感覺自己不再是一個完整的個體,而是一本被狂風掀開的書,書頁被瘋狂地撕扯,每一頁都承載著一段記憶,漫無目的地飛向無垠的虛空。
當第一張“書頁”從他靈魂的卷軸中被扯落時,一段塵封的記憶,以一種無比清晰、身臨其境的方式,轟然展開。
那是一個盛夏,空氣中彌漫著柏油路被曬化后的獨特氣味,以及梔子花的濃香。
楚凡看到了一個年輕的自己,穿著一身洗得發(fā)白的T恤,手里緊緊攥著一張印著燙金字體的錄取通知書。
陽光透過香樟樹的葉隙,在他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他笑得燦爛,眼角眉梢都洋溢著對未來的無限憧憬。
他記得那種喜悅,純粹得不含一絲雜質。
他甚至記得當時正盤算著,要用暑假打工賺來的第一筆錢,給自己買一部手機。
畫面一轉,他坐在吱呀作響的舊風扇下,吃著一碗熱氣騰騰的泡面。
墻上的老舊電視機里,新聞主播正用一種冷靜到近乎冷酷的語調播報著一則新聞:
“……據全球生命科學聯(lián)合會發(fā)布的最新報告,自三個月前起,全球范圍內已無一例新生兒成功存活的記錄??茖W家將此現象命名為‘新生病’,其具體成因仍在調查中,目前尚無任何理論能夠解釋這一覆蓋全人類的、突發(fā)性的生理異變……”
那時的他,對此并無太多實感。
天塌下來有高個子頂著,他只是一個即將步入大學的普通人,這些宏大的敘事,離他的生活太過遙遠。
直到那一天。
他坐上了前往大學所在城市的長途巴士。
窗外的景色飛速倒退,他戴著耳機,對未來充滿幻想。
然后,整個世界被染成了白色。
不是純凈的白,而是一種湮滅一切的、令人靈魂戰(zhàn)栗的慘白強光。
緊接著,是撕裂耳膜的巨響,以及身體被一股無法抗拒的力量拋向空中的失重感。
當他從扭曲變形的巴士殘骸中爬出來時,看到的是一幅地獄般的景象。
城市已化為廢墟,天空被濃厚的煙塵染成詭異的橘紅色,遠方矗立著他無法理解的、仿佛由血肉混合而成的巨大造物。
戰(zhàn)爭?異變?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他所熟悉的世界,在那一瞬間,死了。
之后便是掙扎。
在崩壞的秩序與消散的道德中,為了半塊發(fā)霉的面包與人以命相搏;
在變異生物的嘶吼中,躲藏在冰冷的下水道里瑟瑟發(fā)抖;
在漫長的、看不到希望的黑夜里,感受著饑餓如同跗骨之蛆般一寸寸啃噬自己的胃。
他掙扎了數年,最終的結局,卻依舊是死于饑餓。
他蜷縮在一個破敗的防空洞里,感受著生命力如沙漏般流逝,意識陷入永恒的黑暗。
那是一種極致的、毫無尊嚴的、被世界徹底遺忘的死亡。
當他再次睜開眼,黑暗依舊,但身體卻變成了一具溫暖而弱小的孩童之軀。
他被裝在一個粗糙的麻袋里,外面?zhèn)鱽硪粚δ信c另一些人討價還價的交談聲。
“這孩子瘦了點,這個價不能再高了……”
那是他的“父母”,為了幾袋糧食,將他賣給了人販子。
記憶的洪流奔涌而至。之后的一切都像快進的影片:
他如何利用兩世為人的心智,在人販子內訌時制造混亂,趁機逃脫;
如何在傾盆大雨的深夜,跌跌撞撞地闖入一座荒廢的古廟;
如何在那座被強大禁制封印著猙獰鬼物的廟宇里,硬著頭皮、頂著那幾乎能將靈魂凍結的恐怖殺意,狼吞虎咽地吃掉了神像前早已布滿灰塵的貢品。
也正是在那尊鬼物日復一日、夜復一夜的“恐嚇”與“淬煉”下,他因極度的恐懼與求生的渴望,無師自通地開啟了“靈視”。
當他第一次看到天地間那些五光十色的靈氣微粒時,他才終于有了一絲自己是“穿越者”的真實感。
有了靈視,他便有了在這個殘酷世界安身立命的本錢。
之后的經歷,談不上有多精彩,卻充滿了掙扎求存的智慧與冷漠。
相比于前世的末日廢土,這個擁有“靈氣”的世界,至少給了他一絲向上攀爬的可能。
他遇到過心狠手辣的惡徒,也曾受過萍水相逢的貴人指引。
他曾順手救過幾個在街角奄奄一息的、與他當年同樣可憐的流浪孩童。
但也曾不止一次地在察覺到危險時,毫不猶豫地轉身,對身后即將落入匪寇魔爪的商隊或村莊漠視不理。
楚凡的所有行為,都建立在一個絕對冰冷的、不容動搖的核心主旨之上——“讓自己活得更好”。
他救那些孩子,并非出于純粹的善意或憐憫。
那更像是一種交易,一種來自現代社會教育背景下的道德遺留物所帶來的“良心債”。
他花費幾個銅板,買幾個包子,丟給那些孩子,以此換取自己內心的片刻安寧,撫慰那早已被現實磨礪得所剩無幾的道德感。
做完這一切,他會毫不留戀地轉身離開。
至于那些孩子后續(xù)是死是活,能否熬過下一個寒冷的冬夜,他不在乎,也無力在乎。
在這個人命如草芥的世界,他首先要保證的,是自己的存活。
直到他通過了萬法宗的考核,遇到了那個名叫蕭顏的少女。
那個在全宗的嘲笑聲中,倔強地低著頭,拳頭卻攥得發(fā)白的“隕落的天才”。
一切似乎都開始發(fā)生微妙的變化。
他開始思考,為什么?
在遇到蕭顏之前,他只是在“活”,像一株沙漠里的野草,拼盡全力汲取每一滴水分,唯一的目的就是不枯萎。
而現在,他似乎開始想要“生活”。
“生活”這個詞,包含著太多他早已拋棄的東西。
羈絆、守護、以及……那些毫無“性價比”可言的情感。
這微妙的變化,讓他覺得自己像一個真正的人,而不是一具只為生存而行動的行尸走肉。
這讓他產生了多余的情感。
他感到害怕,他很清楚那些東西是不利于生存的。
因此在第一次與洛仙交易時,他選擇了把愛交出去。
“她現在怎么樣了?”楚凡突然自問。
楚凡的意識猛地一震,隨即陷入了更深的困惑。
“我現在在哪?我……怎么樣了?”
紛亂的記憶碎片戛然而止。
那撕扯著他靈魂的狂暴力量似乎被一種更溫柔、也更強大的力量隔絕開來。
無數條璀璨的金色絲線憑空出現,它們如靈巧的織女,將他那些散落的、即將飄向虛空的記憶碎片一一捕捉,然后小心翼翼地牽引、拼接、修復。
“下次,不要用你的眼睛去看一些不該看的東西。”
一道清冷空靈的聲音,在這片由金色絲線構筑的、絕對安靜的意識空間中響起。
是洛仙!
楚凡瞬間反應過來,他下意識地發(fā)出了自己的質問:“為什么不回應?你要的魄,我都可以給你。”
“那時候沒必要。”洛仙的聲音依舊平淡,不帶一絲波瀾,“而且,也做不到。靈氣不會憑空產生,你上次交易后,并未向‘錨點’補充足夠的靈氣。沒有靈氣,就算我想,也無能為力?!?
“你的能力,不是靠吞噬我的‘魄’來驅動的嗎?”楚凡追問。
“‘魄’,只是‘代價’,而不是‘燃料’?!甭逑山忉尩?,“好了,你該醒來了,你的同伴在呼喚你?!?
“等等!”楚凡急切地想要抓住這千載難逢的機會,“至少告訴我,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謎語人那一套,不利于我們未來的交易!”
意識空間開始震顫,周圍的一切都在迅速褪去,蕭顏的呼喚聲隱隱約約傳來。
洛仙的聲音變得有些遙遠,卻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令人心悸的嚴肅:
“我的目的很簡單……”
“不要讓這個世界,也經歷我們故鄉(xiāng)的劫難?!?/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