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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眾說紛紜土木堡

趁著大明在西南和東南雙線作戰,也先開始加速整合周邊勢力和內部派系,當也先這邊的行動告一段落之后,大明那邊還沒忙完。就在這時,有人對也先說:“大明眼看就要完蛋了,我們應該趁其北部邊境空虛之際趕快起兵,屆時一統中原,重現元世祖(忽必烈)當年的偉業。”這番話說得也先心里癢癢的,他何嘗不想入主中原成為一代雄主呢?可大明強盛,哪怕南方正在雙線作戰,他們仍然可以在北方部署一支二十萬人的軍隊,貿然招惹這樣的對手真的好嗎?自己手里這點家當可是父子兩代的積蓄,稍有不慎就會滿盤皆輸。但大明目前的確陷入了困境,如果不做點什么,也先同樣不甘心,于是他決定試探一番。

由于瓦剌三王均為朱棣所冊封,所以他們每年都要向大明進貢。在脫歡掌權之初,這項工作由他來完成,脫脫不花繼位之后,這項工作由脫脫不花出面,但人選和進貢禮品的名單仍是由脫歡提供,直到脫歡去世的前兩年,才將這項工作完全移交給脫脫不花。也先成為瓦剌太師之后與脫脫不花關系不睦,再加上不清楚大明現在對自己是什么態度,于是當也先聽說脫脫不花派使者前往大明進貢的消息之后,也派出一支使臣隊伍帶上一些貢品前往大明。

周邊屬國向中原王朝進貢有一套煩瑣而精細的流程,不是隨便派點人就能成行的,可不知為什么,也先的使臣隊伍一路順風順水,居然和脫脫不花的使臣隊伍前后腳趕到北京,并先后獲得了朱祁鎮的接見。一個屬國派出兩支使臣隊伍,朱祁鎮也沒有處理經驗,于是命雙方使者到大殿上把話說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脫脫不花的使臣大倒苦水,向朱祁鎮陳訴也先是如何的肆意妄為,希望大明天子能對他加以訓斥。也先的使臣則是一臉無辜,當初已故太師脫歡認為大汗(脫脫不花)過于年輕,還不到獨自處理政務的時候,所以在親自帶了他一段時間之后才徹底放手,現在太師(也先)也是剛開始獨自處理政務,在處理政務之時或許會有思慮不周的情況,但這也情有可原。脫脫不花身為大汗,居然連一點起碼的諒解都沒有,還跑到大明天子這里告黑狀,他難道忘記當初是誰強力支持他上位的嗎?

瓦剌內部的矛盾糾紛朱祁鎮多少也了解一些,但他并沒有從中調解的意思,因為這種狀況對大明而言反倒是一件好事,于是他采納了胡濙的建議,同時下發兩份答謝敕令,并不再追究此事,希望瓦剌下次進貢時能提前做好磋商,不要再發生類似的事情。

兩位使者回去之后把相關消息回復給了自己的領導,脫脫不花并未過分追究此事,只是不痛不癢地寫信斥責了也先一番;也先收到脫脫不花的來信后卻并未給出任何回復,反而再度派出一支使臣隊伍前往大明進貢,同時把這支隊伍的規模擴大了數倍。

也先為什么要這么做呢?主流觀點是也先貪得無厭,因為周邊屬國向大明進貢時都有一套自朱元璋時期流傳下來的潛規則,那就是周邊屬國無論進貢什么禮品,大明都會加倍賞賜,以保證周邊屬國的使者能夠滿載而歸,也先再度進貢并擴大使臣隊伍的規模,目的就是為了從大明獲得更多的好處。這個說法有一定道理,但并不是主要原因,也先之所以這樣做,主要目的在于試探大明的底線。

大明在南方雙線作戰,還要在北方維持一支龐大的軍隊,處境可謂非常艱難,也先在此時上躥下跳,朱祁鎮會怎么做呢?自然是一面強烈譴責,一面默默隱忍。據史書記載,也先不但一再增加進貢次數和使團人數,還在途中燒殺擄掠,無惡不作,地方官員報告給大明朝廷,朱祁鎮屢次命令也先管好手下,但也先一直陽奉陰違,還提出了一個非常無禮的要求,希望大明能嫁個公主給他。

對于也先這種不知天高地厚的行為,朱祁鎮自然是毫不猶豫地拒絕,也先則繼續加大試探力度:他不斷派兵襲擾大明北部邊境,朱祁鎮頻繁遣使問責,也先一再表示都是誤會,他一定會嚴格約束手下,不會讓這樣的悲劇再度發生。后來事情越鬧越大,也先就開始推諉,一會兒說是脫脫不花派去的人,一會兒又說是朵顏三衛干的好事,要不就空口白牙說是大明內部的盜匪作亂,和他沒關系。

也先這樣耍無賴,朱祁鎮自然不會善罷甘休。西南方面此時思任發已死,他的后裔雖然還在伺機作亂,但規模顯然小了許多;東南方面,此時葉宗留、鄧茂七已死,亂軍已經化整為零開始打游擊,逐漸不成氣候。南方戰事有了起色,朱祁鎮開始著手布置北部防線,決定找機會給也先一點顏色看看。

大明南部的混亂程度如何,也先其實不太了解,畢竟隔得太遠,但在數次入寇之后,也先敏銳地發現:大明北部的防御力量正在逐步增強,這說明朱祁鎮已經做出決定,把工作重心轉移到北方,也先與大明的決戰或許即將爆發。就在這個緊要關頭,也先開始患得患失了,當敵強我弱時,自然應該低調行事,為此吃虧也只能默默忍受,可當雙方實力出現此消彼長的情況后,是否應該立刻報仇呢?

相關的成功案例有不少。比如唐朝建立初期,東突厥一度打到了大唐都城長安附近,唐太宗李世民被迫與其首領頡利可汗簽訂城下之盟;四年后大唐逐漸恢復元氣,李世民一點也不含糊,立刻派李靖西征,一舉滅掉了東突厥,并生擒頡利可汗。可并不是所有仇都能報,春秋時期的宋國國君宋襄公曾被楚國俘虜,被釋放后打算興兵伐楚,結果被打得一敗涂地,他本人也因身受箭傷而亡。

大明的確被南方的兩場叛亂縛住了手腳,瓦剌的實力也確實獲得了極大的增長,但雙方的體量差距依然很大。面對大明即將到來的報復,也先找到了脫脫不花,希望對方能看在同為草原人的份上與自己一同出兵,先發制人攻打大明。

面對也先的請求,脫脫不花把嘴一撇,不想管這種破事。在他看來,也先頻繁招惹大明,就是一種沒事找死的表現,現在惹怒了大明,又想拉自己下水,哪有這種好事?也先非常清楚脫脫不花的想法,于是他給脫脫不花講了一件往事:當年朱棣御駕親征韃靼大汗本雅失里,韃靼的另一位實力派阿魯臺站在旁邊看熱鬧,結果當朱棣收拾完本雅失里,順手把阿魯臺也收拾了一頓。現在的情況是:我與大明必有一戰,而且實話實說,勝算并不高,如果你在這個節骨眼上置身事外,等朱祁鎮收拾完我之后,誰敢保證他不會順手把你也給收拾了呢?脫脫不花思來想去,終于有些怕了,他當然不喜歡也先,但他更害怕大明。和也先爭權奪利是內部矛盾,但真要被大明順手收拾了,恐怕以后就只能當喪家之犬。念及于此,脫脫不花只得一邊怒罵也先橫生事端,一邊決定派兵三萬攻打遼東,以吸引大明的注意力。

正統十四年(1449年)七月,瓦剌兵分四路南下,第一路由也先率軍九萬攻打大同,第二路由脫脫不花率軍三萬攻打遼東,第三路由阿剌知院(瓦剌丞相)率軍三萬攻打宣府,第四路由阿樂(瓦剌著名勇將)率軍兩千襲擾甘肅。在這四路大軍中,最強的自然是也先親率的九萬大軍,他們接連打了好幾個勝仗,明軍步步敗退,最后只得困守大同,眼看就要城破人亡。消息傳至北京,滿朝文武齊聚,大家都在思考應該如何應對這股強敵。代表宦官集團的王振和代表官僚集團的吏部尚書王直難得地統一了意見,他們都認為應該迅速派駐守在北京的三個親軍衛救援大同,并迅速從南方調兵,預計在半年內組建一支北伐大軍,然后與也先的主力部隊進行決戰,獲勝后直接殺入草原。

正當雙方為統帥的人選爭論不休時,向來從善如流的朱祁鎮卻一反常態:他拒絕從南方調兵,認為“遠水難救近火”,目前最好的辦法是緊急征調親軍衛和預備隊臨時組建一支大軍救援大同。大家都很驚訝,認為這樣做過于倉促,很容易給敵人以可乘之機。對于大家的擔憂,朱祁鎮表示理解,于是又做出了一個更為大膽的決定:為了提振士氣,他決定御駕親征。

朱祁鎮自八歲登基以來,從來沒離開過北京,更沒有機會親臨前線,他哪知道前線是什么樣?可當朱祁鎮決定御駕親征之后,王振立刻閉口不言,而王直等人則竭力勸阻,認為朱祁鎮犯不著身臨險地,可朱祁鎮沒有聽從,他似乎早就下了御駕親征的決心。

兩日之后,二十三歲的朱祁鎮率軍出發,三萬先鋒軍在前方開道,搶先一步抵達大同外圍,一萬五千先鋒軍前往宣府救援,朱祁鎮則率領近二十萬軍隊緩緩朝宣府方向行進。

圍攻宣府的阿剌知院得知此事后立即率軍撤退,朱祁鎮在宣府稍作停留后立刻向大同方向行進,身在大同的也先得知此事后也趕緊率軍撤退,意圖引誘明軍追擊。朱祁鎮抵達大同后得知也先已經率軍撤退,便準備下令全軍追擊,隨軍文武又是一番苦勸,這一回朱祁鎮聽進去了,于是宣布己方獲勝,然后著手安排回師。

朱祁鎮帶著近二十萬軍隊,行軍速度肯定快不起來,當他們回撤到距離北京城僅有一百多公里的土木堡時突然遭到了也先的伏擊。這支隊伍的總人數約為兩萬,明軍在猝不及防下死傷慘重,大批文臣武將及宦官王振都在此役中戰死,皇帝朱祁鎮則被也先俘虜,這就是歷史上大名鼎鼎的“土木堡之變”。如果不算南明,那么在大明二百七十六年的歷史中,朱祁鎮是唯一一位被敵軍俘虜的皇帝。這是一件非常屈辱的事情,也正是由于“土木堡之變”,后世學者在談及此事時總會不約而同地想到一個問題:誰該為此次慘敗負主要責任呢?

史書認為王振應該負此次事件的主要責任。自出兵以來,這個家伙就在不停搗亂,不是辱罵文臣就是欺負武將,每當大家提出建議,王振總會別出心裁地找到理由反駁,然后提出一個所謂的“好方法”強令大家照辦。最初眾人被王振折騰之后敢怒不敢言,后來怨氣越來越大,開始嘗試反駁王振的觀點,對于這種行為,王振總會不遺余力地打壓,導致整個軍隊的士氣越來越低。土木堡兵敗之后,朱祁鎮倉皇不知所措,護衛將軍樊忠趁勢用大錘將王振捶死,然后仰天高呼,聲稱自己為天下除掉了一個禍患。

現代主流觀點認為,朱祁鎮應該為此負主要責任。他太爺爺朱棣戎馬一生,每次御駕親征時都會把準備工作做足。可這位爺倒好,帶著一支耗時兩天征集完畢的“大軍”就敢一路西進直撲敵軍,這不是找死嗎?作為一個從未上過戰場的年輕人,就該多聽聽大家的意見,而不是自行其是,更不應該讓王振一個勁兒地瞎搗亂。后來眼看就要到家了,朱祁鎮完全沒有預料到也先會在土木堡設伏,危難之際毫無應變能力,近二十萬大軍居然擋不住兩萬伏兵,可見水平拙劣。

在我看來,這兩種觀點都有道理,但卻流于表面。王振有沒有錯?肯定有,但肯定也不像史書所寫的那樣離譜。如果說王振需要在此次事件中負主要責任,只需把他在關鍵時刻做過的錯事羅列出來即可,但從史料記述來看,王振從頭到尾一件正確的事情都沒做過,并且他下令從來都不用請示朱祁鎮。有時朱祁鎮發布一道命令,王振說改就改,大臣不服氣上前質問,還要被王振責打,而朱祁鎮坐在旁邊一言不發,這種記錄怎么看怎么離譜。

再者,我在前文中提到過麓川之役中王振發揮了極其重要的作用,他對張輔和王驥從來都是信任有加,哪有半分飛揚跋扈的模樣呢?在熟悉的領域王振的掌控欲會變得異常強烈,這也是他屢屢和官僚集團爭權奪利的原因之一,可在陌生領域,王振是懂得如何解放手下,讓他們充分發揮長處的。就算王振真像史書記載的那樣天怒人怨,難道大家就不會感到奇怪嗎?是什么原因讓一個原本還算合格的宦官集團代表人物變成了這副愚蠢的模樣?

再說說朱祁鎮,他八歲登基,十一歲開始插手朝政,十六歲正式親政,在其執政期間,南方接連出現了兩場大型平叛戰爭,北方則爆發了數次規模不一的北伐。這對年輕的朱祁鎮而言,他就算沒吃過豬肉,也算是見過豬跑了,怎么會連“倉促不成軍”這樣淺顯的道理都不明白呢?

土木堡位于懷來以西、宣府以東,被內外兩道長城包圍著,想回北京就必須穿過懷來,從居庸關進入,可當明軍被圍困在土木堡時,無論是懷來還是宣府,都沒有率軍前來救援,三日之后,猶如驚弓之鳥的明軍出現了炸營的現象,隨后開始潰敗。這里有一個問題,懷來和宣府的明軍哪去了?

帶著這些問題,我們再來一一分析“土木堡之變”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在前文中說過,在朱祁鎮親政之后,王振逐漸變得跋扈,甚至以周公自比,史書的記載或許有所夸張,但絕不是無的放矢。另外史書還記載了一件事,王振手下一位名叫喜寧的宦官居然敢公然侵占張輔的土地,張輔不答應,喜寧的弟弟喜勝竟然帶著一伙家奴把耕種土地的佃戶打了一頓,還把他那懷有身孕的妻子給打死了,一尸兩命。后來王振主動向張輔道歉,象征性地賠了點錢就算了事,可見當時宦官集團的囂張氣焰。

在朱祁鎮登基之時,張太皇太后和五位輔政大臣才是大明朝廷的話事人,但隨著時間的推移,張太皇太后和三楊相繼離世,孫太后放權,胡濙善于自保,張輔年事已高,這就給王振造成一種錯覺:胡濙只會打官腔,張輔對我俯首帖耳,從今往后,天下大事都由咱家說了算。可王振千算萬算漏掉了朱祁鎮,或者說王振在經營勢力時根本就沒考慮過朱祁鎮的感受。

朱瞻基將朱祁鎮托付給五位輔政大臣只是一種政治行為,張太皇太后和孫太后忙著聯手與五位輔政大臣斗法,唯有王振和朱祁鎮朝夕相伴,天天看著他長大。也正是由于王振的這一特殊經歷,使他有一種為人父母的感覺,總覺得朱祁鎮還是個孩子,遇事的第一反應都是找自己幫忙。可朱祁鎮早已不是當年的那個孩童,他有著與歷代強勢帝王相似的心性。

瓦剌四路大軍強勢突襲,聽起來很可怕,但實際上也就那么回事,朝堂上下都覺得這只是一次大規模劫掠行為,大明并沒有處于岌岌可危的環境中,現在只需給也先一記猛擊,讓他長長記性。朱祁鎮肯定懂得“倉促不成軍”的道理,但他此次御駕親征,不但要讓也先長長記性,更要讓王振長長記性:朕已經是一個成年人了,你要是再不收斂一點,就別怪朕不講情面。

朱祁鎮的這層意思王振第一時間就讀懂了,他只有兩個選擇,一是和朱祁鎮硬頂,朱祁鎮說自己長大了,王振就偏說你還沒長大,許多事情不明白;二是向朱祁鎮求饒,表示自己永遠都是皇帝的好奴仆:您讓我往東,我就絕不敢向西。而王振會做出怎樣的選擇呢?我認為他選擇了第二種,因為當朱祁鎮復位之后,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為王振平反。如果王振選擇了第一種,繼續和朱祁鎮對著干,那么別說出征,朱祁鎮在北京城就已經把他給宰了,更不會在事后為他平反。

既然王振選擇了向朱祁鎮求饒,又怎么會像史書所寫的那樣無法無天呢?如果王振真有這樣的本事,他改朝換代自己當皇帝,然后收養一堆義子當接班人不行嗎?為什么還要兢兢業業地伺候朱祁鎮呢?

盡管王振的飛揚跋扈令朱祁鎮感到不滿,但俗話說“一個巴掌拍不響”,王振之所以會越來越目中無人,除了他本人欲望逐漸膨脹之外,也與朝堂爭斗逐漸白熱化有關。王振曾與張輔共同搭檔處理思任發叛亂一事,自以為和張輔的關系非比尋常,可令王振惱火的是,他曾多次試圖拉攏張輔,但這位老將軍始終在宦官集團和官僚集團之間搖擺不定。

張輔并非軟弱無主見之人,他之所以會這樣做,是因為朝堂爭斗逐漸升級,功臣集團實力不強,所以張輔兩方都不敢得罪。官僚集團多少還要點面子,頂多暗地里軟硬兼施,宦官集團則少了許多顧忌,這才會發生喜寧欺負張輔,進而毆打佃戶孕妻致其死亡的惡性案件。其實類似的案件一點也不少,只不過史書惜字如金,經常用“多有不法”或“屢有沖突”之類的字眼一筆帶過。

在北伐途中,官僚集團和宦官集團不斷發生摩擦,功臣集團經常無故受到牽連,為求自保也不得不硬著頭皮參與其中,朱祁鎮看在眼里記在心里,他暗暗發狠:等這次戰爭結束了,看朕怎么收拾你們這些混球!

明軍畢竟人多勢眾,行軍途中那些所謂的吵鬧都不是事兒,但一個不能忘卻的客觀事實是:當朱祁鎮率領大軍趕到大同時,也先已經撤退,所謂的“土木堡之變”并未發生在前線,而是在朱祁鎮即將回到北京時發生的。換言之,朱祁鎮被伏擊時已經快到家門口了,這里面反映出的問題更為復雜,既有微觀層面,也有宏觀層面。

熟悉大明歷史的人一定聽過“天子守國門,君王死社稷”這句話,實際上坐鎮北京的朱天子們原本不至于淪落到“守國門”,可在朱瞻基執政期間,全面推行內縮政策,將整個河套平原拱手讓給了瓦剌,這就給大明北部的防線出了一道大難題。在擁有河套平原時,大明北部地區就有足夠的縱深,完全可以構建起一條層次分明的防線,如果草原勢力膽敢從其他地區突襲大明,明軍就可以從河套平原長驅直入,在短時間內殺入草原勢力的核心區域。河套平原雖然遠離大明王朝的核心統治區域,但我們完全可以說,在河套平原布防的威懾意義遠大于戰略意義,這個地區非常重要。

河套平原丟失之后,大明北部地區的縱深已然不足,原本只需在河套平原重點布防、威懾敵軍即可,現在卻要在整個北部邊境線上布防。我國北方的邊境線有多長,大家打開地圖看看就能明白,要想把有限的兵力散布在漫長的國境線上搞全面防御,就必須承擔一個后果,那就是單點防御薄弱,敵軍一沖即破。

到了土木堡之后,朱祁鎮為什么會放松警惕呢?因為土木堡被懷來、宣府夾在當中,又有內外兩道長城防御,按理說是非常安全的,可當朱祁鎮被也先重重圍困時,懷來和宣府為什么沒能趕來救援呢?因為這兩個地區早已被也先攻破。如果把懷來和宣府的兵力集中起來,或許他們能勉強守住,可由于河套地區丟失,國境線漫長的缺點被放大,使得大明必須分兵把守,這就給了也先各個擊破的機會。

當然,河套地區的丟失倒也不能全怪朱瞻基,真要追根溯源,明成祖朱棣也有不可推卸的責任。靖難之役結束后,朱棣廢掉了大寧都司,同時撤去了河套地區的東勝衛與興和衛,整個河套地區只剩下開平衛三面受敵、孤掌難鳴。在這樣的背景下,朱瞻基頂不住也情有可原,可無論有多少客觀因素,我們都無法否認一點,那就是土木堡之變的發生絕不能簡單通過一兩句話來總結概括。

或許有人還會注意到士兵的素質問題,當初徐達北伐時,其手下的親軍衛各個以一當十、武勇絕倫,怎么到了朱祁鎮時期,這些親軍衛都變得脆弱不堪了呢?徐達手下的親軍衛的確很強,可朱祁鎮手下的親軍衛也不差,這兩個時代最主要的差距在于衛所軍隊的數量和素質。

朱元璋建立明朝之后進行過多項改革,唯獨軍隊這一塊沒改,延續了元朝的軍屯制度,因為在明朝建立之后,北部草原有北元,東部沿海有倭寇,西南高原有少數民族,到處都需要打仗,大明必須時刻保持一支數量龐大的軍隊,可在小農經濟時代,單憑老百姓交的那點稅賦根本不可能供養大軍,所謂的軍屯制度其實就是以軍養軍。這項政策自然是好的,但隨著時間的推移,任何好政策都有可能變質。到了朱瞻基執政期間,由于全面內縮,經濟逐漸走向平穩,土地兼并的現象凸顯,軍隊也不能免俗,中高層軍官開始巧立名目巧取豪奪,底層士兵衣食無著,只得被迫逃亡。史書上寫朱祁鎮帶了二十萬軍隊北伐,可實際上到底有多少人呢?根據史學界專家教授估算,朱祁鎮時期的衛所軍隊真實比例應該在七成左右。換言之,朱祁鎮名義上帶著二十萬大軍討伐也先,實際人數估計在十四萬左右。

朱祁鎮擁有十四萬大軍,也先的伏擊部隊只有兩萬人,差距很大,可最終獲勝的卻是也先,這說明此時的衛所軍隊不但在數量上有所缺漏,質量上也談不上有多好。在朱祁鎮的重孫朱厚照執政期間,有一位名叫王瓊的臣子在與旁人閑談時提到過當時衛所士兵的糟糕狀況。王瓊認為,衛所士兵中的逃亡者多為精壯,只有那些沒有活路的人才會留在軍隊里忍受中高層軍官的欺壓。朱祁鎮時期的衛所是不是這樣的狀況我不知道,但亂象應該已經初步顯現了出來。這樣的軍隊別說只有十四萬,就算真有二十萬,在被伏擊時恐怕同樣不是也先兩萬精銳的對手。在南方平定兩場叛亂尚且如此艱難,在沒有心理準備的情況下遇上以逸待勞且單兵素質極強的蒙古兵,結局只能是更差。

懷來和宣府丟失,導致朱祁鎮在土木堡孤立無援,這里面又產生了一個新的問題,那就是懷來和宣府的守將為何不向朱祁鎮匯報此事呢?其實這才是明軍陷入重圍的最大原因,那就是官僚主義所特有的捂蓋子心理。

也先是來干嗎的?打劫。他有攻城的能力嗎?或許有。他有經營城池的能力嗎?絕對沒有。如果一個守城將官有了這樣的認知,那么當他把守的城池被也先攻占之后,他會怎么做呢?也許有人會說,事關重大,應該立即上報,讓朝廷趕緊派兵把城池奪回來!對不起,這可不是官僚作風。上報之后,哪怕最終奪回了城池,守城將官的前途也將就此畫上句號,很難再有升遷的機會。可如果不上報呢?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但朝廷的各位大佬和皇帝都不知道,這事就當沒發生過吧。根據上面三個認知我們就能明白,也先即使打下了懷來和宣府,也只會在搶劫一番后率軍撤退,畢竟之前就是這樣的。到那時,守城將官只要寫上一份像模像樣的奏折,表示自己和同僚們浴血奮戰,與也先廝殺了好幾天,城池幾度易手,但最終還是守住了,事后再想辦法給高官們送點禮物,上下打點一番,自己不但沒有丟失城池的罪過,反而還會有守住城池、殺傷敵軍的功勞。

兩相對比,你說守城將官會如何選擇呢?如果也先真的只是在懷來和宣府大肆搶劫一番就撤退,就不會發生土木堡之變了,后世讀者甚至都不會知道懷來和宣府曾在這場戰役中失守過。可也先偏偏沒有選擇撤退,而是牢牢守住這兩個地區,布下一個口袋陣,等著打朱祁鎮的悶棍。

可這里也有問題,如果懷來和宣府的守城將官剛直不阿,或者是初出茅廬的愣頭青,哪怕冒著被撤職或升官無望的風險也要把相關情況上報給朱祁鎮,結果又會怎樣呢?到那時,也先的伏擊不但可能會失敗,更有可能會被朱祁鎮包餃子。因為朱祁鎮手下畢竟有十四萬軍隊,在皇帝親自督戰的激勵下,只要有充分的心理準備,明軍沒準真能重創也先的伏擊部隊。而內外長城把懷來、土木堡和宣府圍住,也先想跑也不太容易,在局面膠著甚至處于劣勢時,騎兵的機動性根本無從發揮,只能憑借一腔孤勇作戰。所以最終的問題是,也先為什么能夠如此熟悉懷來和宣府守城將官的心理活動,知道他們一定不會把城池丟失的情況上報呢?

這是因為也先早就開始對大明的中高層進行滲透。大明有許多蒙古籍官員,其中一部分被也先收買,將大明北部邊境的虛實動靜一一透露,所以也先此次進攻的時間節點選得非常巧妙。根據《明英宗實錄》的不完全記載,被也先收買且有名有姓的中高層軍官就有七百多人,其中有一個名叫跛兒干的御馬監少監(統領禁軍的武職),先后兩次向也先通風報信,將明軍動向一一備述。連如此機密的消息都能打探到,也先想打探懷來和宣府的守城將官是什么性格、有哪些弱點,恐怕也不是什么難事。

如果王振沒有那么飛揚跋扈,如果朱祁鎮能夠重視此次入侵,如果大明沒有丟失河套平原,如果大明的衛所情況能夠再好一些,如果當時的官僚作風沒有那么濃,如果也先沒能收買那么多重量級內奸……那么土木堡之變或許就不會發生,可問題就在于,哪來那么多“如果”呢?

《扁鵲見蔡桓公》里有這樣一段話:“病在皮膚,熱敷可以治好;病在肌肉,針灸可以治好;病在腸胃,湯藥可以治好;病在骨髓,那屬于神仙所管轄的范圍,醫生根本不可能治好。”土木堡之變折射出大明的病態,某些方面早已病入骨髓,看似偶然,實則必然。要說有罪,整個大明上至朱瞻基、朱祁鎮,下至中高層官員,他們誰也不無辜,只是苦了那些在前線陣亡的底層士兵,更苦了那些默默忍受外敵肆虐的底層百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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