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盡管核武器在一定程度上確保了西方國家的安全，但并不能完全、永久地做到這一點。它不是萬能的，無法消除這些國家所面臨的所有危險。核武器在提升西方國家實力的同時，也帶來了擔憂與不安全感。

1945年爆炸的第一顆原子彈，被當時的西方政治家們視為一種加速戰爭結束、確保完全勝利并為世界帶來和平的利器。據英國時任首相溫斯頓·丘吉爾所言，他們當時認為：“以幾次爆炸為代價，展示原子彈驚人的威力，可以終結戰爭，還世界以和平，向飽受折磨的人們伸出援手，治愈他們的創傷，簡直就像是神跡般將人們從數不清的困苦和危難之中解救出來。”然而如今，生活在自由世界的人們仍然非常焦慮，這表明，當時的政治家們沒有意識到，以這種方式取得的勝利無法確保持久和平。

他們只盯著“贏得戰爭”這個眼前的戰略目標，未能以長遠的眼光看待問題，忽略了歷史給我們的經驗教訓，自以為軍事勝利就能夠保障和平。因此，我們可以得出結論：純粹的軍事戰略應當受到具有長遠眼光、洞察全局的“大戰略”的指導。

和平從未如此讓人們沒有安全感。八年來，人們一直處于神經緊繃的狀態，而熱核武器的出現更是讓“勝利者們”感到極度不安。氫彈試爆時所展現的威力，讓人們清楚地意識到，“總體戰”作為方法和“勝利”作為戰爭目標已經不再適用。

戰略轟炸的擁護者們也意識到了這一點。英國皇家空軍元帥約翰·斯萊瑟爵士最近表示，他相信“我們在過去40年間所熟悉的那種總體戰已經過時了。現代世界大戰的結果將是大規模自殺，人類文明將會走向終結”。另一位皇家空軍元帥亞瑟·泰德男爵也早已強調過這一點，他評論斯萊瑟爵士“準確冷酷地陳述了可能會發生的事情”，并說道：“使用核武器對戰并不是決斗，而更像是同歸于盡。”

他還補充道：“這不會鼓勵侵略行為。”然而，這句話并不完全合乎邏輯，因為冷血的侵略者可能會利用對手抵觸自殺的本能來達到自己的目的。他知道，當對手面對看起來不太致命的威脅時，不會立即做出反應。

如果某個在任的政府遭遇間接侵略或者局部、有限的侵略，他們會考慮使用氫彈作為戰爭手段嗎？如果他們的空軍高級長官警告稱這無異于“自殺”，政府會有勇氣率先邁出這一步嗎？因此，我們可以推斷：除非面臨明確的致命威脅，且這種威脅比氫彈本身更可怕，否則沒有國家會貿然使用氫彈。

政治家們竟然相信原子彈和氫彈這類武器可以有效地遏制侵略，這實在是一種不切實際的幻想。克里姆林宮——也就是蘇聯的政治核心——的官員可能并不會將這種威脅放在心上，但是鐵幕周邊的國家卻更加憂心，因為他們距離蘇聯及其戰略轟炸力量很近，處境非常危險。如果試圖用核武器來保護他們，反而可能會削弱他們抵抗的決心。我們現在已經知道，威脅產生的反作用會造成極大的傷害。

氫彈對于“遏制”政策的實施實際上是弊大于利。它雖然可以減少全面戰爭爆發的可能性，但也會增加“有限戰爭”的發生概率。“有限戰爭”通常表現為間接而廣泛的局部侵略，侵略者可能會采取一系列不同的戰術，以趁敵人猶豫是否使用氫彈或原子彈反擊的時機取得戰略優勢。

現在，為了“遏制”這種威脅，我們變得更加依賴“常規武器”。這一結論并不意味著我們必須回歸傳統的作戰方法。恰恰相反，我們應該與時俱進，想出新的作戰方法。

我們已經進入了新的戰略時代。這個時代和那些提倡空中核力量建設的人所想象的截然不同，盡管在過去的時代他們可能被視為“革新者”。現在，我們的敵人采取的戰略是雙管齊下：一方面躲避優勢空中力量的襲擊，一方面想辦法回擊使之癱瘓。諷刺的是，我們研究出的轟炸武器越具有大規模殺傷力，就越促進了這種游擊型戰略的進步。

我們必須清楚地理解這一點，才能更好地制定自己的戰略，并相應地調整軍事政策。如果充分理解了敵人的戰略，我們就有機會成功制定出有效的反擊戰略。另外，值得注意的是，若要用氫彈將敵人的城市夷為平地，那么我們有可能潛伏在那里的“第五縱隊”也將被一起毀滅。

目前的普遍假設“核武器已使得戰略變得毫無用處”，是毫無根據、嚴重錯誤的。核武器將破壞力提升到了“自殺”的極端程度，反而促使人們更傾向于使用間接路線。間接路線正是戰略的實質，使得戰爭上升到了智力對抗的層面，而不僅是殘酷的武力斗爭。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許多跡象都表明人們更多地使用了“間接路線”，相較于第一次世界大戰，戰略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所發揮的作用更為重要，盡管當時大戰略仍然缺位。現在，由于直接侵略可能受到核武器威懾，因此侵略者會制定更加靈活的戰略。所以，我們也必須相應地了解自己的戰略力量并制定合適的戰略，這越發重要。從本質上講，戰略的歷史即是間接路線的使用和演變史。

在1929年，我首次發表了關于“間接路線戰略”的研究，書名為《歷史上的決定性戰爭》。25年來，我又進行了更深入的研究和反思，并特別分析了第二次世界大戰在戰略和大戰略方面留給我們的經驗和教訓。此書充分展現了我的研究成果。

當我研究古往今來的許多戰役時，首先意識到的一件事就是間接路線比直接路線更優越。不過，我當時只是從軍事角度來看待的。在經過了深入的思考后，我才認識到間接路線還有更廣的應用范圍。在生活的一切領域中，間接路線都算得上是一條定律、一條哲學真理。這種方法能夠解決人生中的諸多問題。矛盾沖突的根本原因是利益爭奪，而其中的決定性因素是人。在任何情況下，直接提出新的觀念總會遭到頑強的抵抗，這樣一來，就更難說服他人改變看法。如果出人意料地將新觀念滲透進去，或者用旁敲側擊的方法，那么改變某種觀點就會更加容易和迅速。無論在政治領域，還是在兩性關系中，間接路線都是一個基本策略。在商業方面，如果雙方發現還有討價還價的余地，成交的可能性便會大大增加。在任何情況下，眾所周知，要想說服上級接受某種新的思想，最好的辦法就是讓他相信這正是他們自己的想法。在戰爭中，在擊潰敵人之前，首先要削弱他的抵抗力，而達到這個目的的最好辦法就是將對方引誘出他的防線。

間接路線和一切與人心相關的問題都緊密相關，而人心正是人類歷史上最重要的影響因素。不過，它卻很難與另外一條原則調和，即在追求真理時，若要得出真正的結論，就必須不顧任何利害關系，勇敢面對所有后果。

歷史已經證明，“先知”對人類進步起到過至關重要的作用。一個人發現了真理后，毫無保留地將它公之于眾，就會產生巨大的應用價值。不過，歷史也同樣告訴我們，這種真理的接受和傳播程度常常取決于另外一批人物——“領袖”。他們是有哲學思維的戰略家，力求在真理和人們的接受度之間找到折中方案。他們能取得什么樣的成就，取決于兩個因素：一是他們自己對真理的掌握程度，二是他們在宣揚真理時所用的智慧。

先知往往會以身殉道，這是他們的命運，也是對他們自我實現的考驗。然而，當領袖走上這條道路時，說明他未能完成使命，或許是才智不足，或許是他未意識到自己的職責與先知并不相同。只有時間能夠評判他的犧牲是否足以彌補領導上的失誤。然而作為一個“人”來講，這種犧牲和失敗可能還會為他帶來榮耀。至少，他避開了領袖們常犯的錯誤：為了眼前利益損害真理，對事業無益。如果一個人總是為了眼前利益而放棄追求真理，那么，從他的“思想子宮”里誕生的定會是畸形的“嬰孩”。

如何在不違背真理的情況下，使真理更易為人所接受呢？或許我們可以從戰略原理的研究中找到解決方法。戰略原理指出，既要設定一個長期的固定目標，又要在追求這個目標時依據環境適當調整路線。這非常重要。真理往往會遭受反對，尤其是當它還是新觀念時，受到的反對格外激烈。但是如果不僅關注目標本身，還考慮到接近目標的路線，那么遭到的反對就可能減弱。避免正面攻擊堅固的陣地，而是從側翼攻擊，那一側就會被真理攻克，這就是間接路線戰略。但是，每次選擇這類間接路線的時候，都應注意不要背離真理。因為在推廣真理的過程中，沒有任何東西比謊言更加有害。

回想自己的經歷，你可以找到許多例證，更清楚地理解上述觀點。回憶一下新觀念被大眾接受的過程，你會發現，將新觀念包裝為古老觀念的現代復興，往往比宣揚全新觀念更容易被接受。你無須刻意欺瞞，只需注意尋找新舊之間的聯系即可，畢竟“太陽底下無新事”。一個很好的例證就是：當我們指出可以快速行動的車——也就是坦克——正是古代裝甲騎兵的繼承者以后，反對機械化的聲音就小了很多。因為大家知道，過去的騎兵起到了關鍵的作用，因此恢復使用這類工具理所當然。

李德·哈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