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月了啊…”

望著手機屏保的日歷，童鈴數起年歲來。

自“那天”以來，八年零一個月。

租了棟50平的小房子，在郊區。工作早扔了。在市里頭最高的樹里碼字，收入雖高，但壓力實在太大，而且…最大的問題是……

“媽！我快似啦！”臥室，傳來大頭乖兒子的呼喊。

“沒事沒事…媽媽看看啊……”

待她趕到，只剩下一個血紅色的“蔡”，沒入暗影里去。

“媽媽…”衣角被什么拽了一下：“我看不懂…”

綁雙馬尾的小丫頭不知從哪躥了出來，一只手揉眼睛，一只手提溜著“掠”來的漫畫——《新世紀牛津戰士》。

是的，她有兩個孩子。

大的在初中，小的在小學。

好似不似地分到了一座城的兩端…

結果是早上來回送，傍晚又來回倒…

好在，倆孩子還算爭氣……

小的那個，年年都是班級的魁首，小紅花拿到手軟。雖然她一直好奇，怎快六年級了還有小紅花拿……

大的那個…各種意義上的班級扛把子……

但他小小年紀，就知道幫娘親打游戲開直播，幫補家用…

常感動得她濕了青衫。

叮鈴鈴鈴————

鬧鈴聲將她從回憶中喚醒。

都打了兩個小時了。

“不可以玩了哦，小言…”她邊說邊幫小的扎好雙辮：“讓眼睛休息下吧…”

“好吧…”他戀戀不舍地下機：“誒？那我可以去隔壁金毛阿姨家玩嗎？”

“叫她姐姐…算了，去吧，剛好你妹妹也要還書。”

“這回可不要掰人家玩具了哦？那個什么…豬號機……”

“放心吧，媽！”

“小遙也是…這回沒在人漫畫上亂畫吧？”

“沒有啦…媽媽……”

“還有還有…”臨行前，她千叮嚀萬囑咐：“這回…千萬不要再喊人家阿姨了哦？”

“知道啦知道啦！”

“媽媽，再見…”

她其實求之不得。

因為“工作”的具體細節…還是別讓他倆知道比較好……

望向鏡子，她無奈地寬衣解帶。

“哎……”她嘆了口氣。不是第一次這么干了，但每一次都羞紅了臉。

一把年紀了，還穿著人小女生的水手服招攬觀眾……

初來乍到的小游戲主播，沒啥粉絲基礎，技術又一般，這想要營收好看，可不得放送點福利嘛……

好在底子還是有的…勉強…算是胸大腰細？她擠了擠，確保事業線處于一個最顯眼的位置。

然后蓋上個狐貍面具，一把打開了攝像頭。

再怎么…她還是要臉的。

和往常一樣，直播間人不少，但盡是些爭纏頭浪蕩小子登徒子。

她彎腰，一邊裝作調試東西，一邊漏出若隱若現的事業線，不用看都知道，滿屏的awsl和社保……至于“中楚曉雪”之類的…她就當作是恭維好了……

審核智障到連諧音都看不懂了……

十秒。這是多年血淚教訓，總結出來的超管反應時間…

要是過了十秒還不收斂點…鼠鼠的大手…可不是鬧著玩的……

差不多了。她抬起腦袋，開始正式表演。

至于播的什么游戲嘛…

又要練連招，不然打兩下就斷，上澡堂子給人刮痧；

又要練反應，不然根本摸不到人，反被人連招連上天去，根本下不來地；

又要記兵種屬性和克制關系，不然將熊熊一窩，遲早叫人一鍋端；

還要練運營，不然沒錢補兵，遲早變光桿司令……

當初是喜歡上這么個勞什子玩意的？

但要是重開別的，這么多年的底子又浪費了…

于是就吊似在這條雞肋上了……

再抱怨也沒有，看隨到了什么圖先…哦，這圖經典，3V3，好比TwistedMeadows之于WAR3。

不過沒有酒館，她只能用獸族本家的智力型英雄——那個水桶腰，大餅臉的牛頭人薩滿祭司……

要是有朝一日，自己也走形成這樣…她有點不敢想了…

鄰家是人族，再過去是家精靈。

“小白一個，請多指教！”占點的路上，碰著了那個玩人族的，他扛著把銃刃，腆著張假惺惺的臉對她報以微笑。

她不予理會。

算是杯弓蛇影嗎？反正她對這種小白臉，沒有絲毫的好感可言。

她領著傻了吧唧的部落小子們，圍繞著礦井團成一個團，杵上了十秒，嗖——礦井正中央，部落的旗幟就這么升起來了。

礦井是最常見的資源點，自動刷新便宜農民挖礦，定時提供黃金，供張作霖們招兵買馬。

但是對面也不傻。立馬帶著兩隊周扒皮氣勢洶洶地殺到。

士兵是以“隊”為單位的進行管理的，每隊人數按照單位強度和等級遞減。最多六人（工人），最少一人（巨獸）。

亡靈的初級兵又便宜又水，這么會兒工夫，也夠他招兩隊了。

對面選了個白蛛——渾身上下沒有血肉，只剩骨頭架子的四臂刺客。

這家伙的性能可太強了，強到現階段他管誰都得叫爸爸……

“撞大運啦！”

“水軍！主包請水軍！”

“演員！”

她瞄了眼彈幕：還是圖樣了。

打到天梯還敢用這種版本之子的，肯定是有什么獨到見解的絕活哥。斷不可掉以輕心。

她沒急著進攻，命令小子們按兵不動。他也是很配合，一聲令下，放血者齊刷刷地沖了上來，和部落小子其樂融融，打成一片。目前看來，還是部落小子們更勝一籌。把那些皮包骨的腦袋像拍黃瓜一樣啪碎。

將士正陷入苦戰，他卻鉆進人堆里頭摸魚，半天不揮一刀。只是一個勁地東躲西藏。不…準確地說…是在拉進他和她的距離……

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近到約有五步的距離——

“滋啦—”她猛地甩出電流之鞭。對面卻連閃避都沒交，一個小跳輕松躲過。然后在落地的一瞬間，一個前沖突進到她面前！！！

“說再見吧。”那聲音空洞而嘶啞。

乒！！！

清脆優雅的金屬碰撞聲。

這可不是刀子捅進血肉，該有的聲音。

她朝著白蛛揮刀的方向打出一拳，干凈利落地擋住了他的攻擊。

游戲沒有防御一說，但有一個非常難繃的機制鼓勵進攻：相同類型的攻擊同時出手，是會相互抵消的。

“開了開了！”

“神仙！”

“沒關就是開了？”

彈幕炸開了鍋。也難怪。

就和格斗游戲一樣，英雄們的出手速度和攻擊幀不盡相同，她選的“薩滿”，是出手比較慢的那一類。如果想去彈反白蛛這種敏捷型的…根本來不及。所以必須有提前預判。

換句話說，她完全是在賭。在對面突進來的一瞬間，就按下了攻擊鍵。

好在，賭對了。

她沒給對面反應的機會，探出一爪，直逼對方面門！

“抓到了。”她會心一笑，右爪死死地捏著那張丑陋的骷髏臉，小臂的雷電符文閃爍起來。

“啊啊啊啊啊啊！！！”

雷獸之吻。她喜歡這個投技（抓人）的名字。簡單說就是一把按住對面腦袋，然后發動右臂的魔力，通上高壓電。

她隨手一丟，喊上部落小子（周扒皮已經叫他們料理得差不多了）繼續給他一頓胖揍。

好在他也不是阿斗，挨了幾記拳腳之后就地一滾，迅速脫身。

這正中她下懷——電鞭已然出手，啪！！啪！！啪！！

干脆利落的三連擊，把他抽得跟個陀螺似的，又飛出老遠。

那人倒還算務實，灰頭土臉地起身后拔腿就跑，連自己的殘兵敗將都不顧。

超出距離，可惜了…

敏捷型英雄之敏捷，就在于跑起來都跟腳底抹油一樣，追不上……

看著他漸行漸遠，他打消了追擊的念頭，準備重整隊……

“往哪兒跑！！！”

一記飛踢破空而出，正中他飽經風霜的面門！！！

他像個皮球一樣被踢到了路邊，沒來得及起身，銀灰色的狼犬就壓了上去，三扒兩口送他歸西。

“K頭了K頭了！”

她端詳起來著。對了，是隔壁的隔壁的精靈選手。

挑了獸靈（馴獸師），懂獸語，擅使長弓的嬌小精靈少女。腿特別長。

準確的說…跟精靈女的平均身高（1米7）比算嬌小，但其實也有1米6了。

默認是翠色頭發，她給染成了亞麻，還梳起了一對高馬尾。分外醒目的扮相。

是的，這游戲能自定義英雄細節（得加錢）。

真好啊…再年輕個幾歲…她就也能和她們一樣，把自己的游戲角色也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下次…別指望我來收拾了。”她冷冷地撇下一句話，飛奔而去。

這聲聽著有點熟？她沒工夫多想了。第二隊部落小子趕上了上來。

只要有錢，隨時隨地都可以招兵買馬。新丁會以全速從兵營（通常是在老家）往英雄所在的位置趕。

她一聲令下，領著他們浩浩蕩蕩地向前推進。場面之壯觀，宛若食堂開飯。

卻又一聲令下，調轉馬頭：

因為打團了。

就在正中央的平原那里，三缺一。

待她趕到，戰況已不容樂觀：

小白臉（之前打招呼那個）的部隊，此刻正被兩股勢力合圍。本就所剩無幾的長矛兵盡數倒下。

玩人類的選了“鼴鼠”（肥宅工程師），玩精靈的選了“小龍人”（大蜥蜴），這哼哈二將用盡渾身解數，死命地朝他招呼。

相較于麾下戰士，他倒是顯得游刃有余。

左邊，“鼴鼠”一錘過來，他輕松躲過。右邊，血紅色的利爪襲來，他索性不躲了，順著爪子揮來的方向一滑——

噌！！！

指甲剮黑板似的難聽聲響，激起一陣電光火石。他卻毫發無傷。

這么回事…

在閃避的一瞬間，他橫刀為盾，爪子沿著刀身一劃，力道被盡數卸去。分金斷木的一擊，就這么迎刃而解。

那小龍人還沒反應過來，他反手一捅，打了他個猝不及防，接連后退。

游戲沒有防御鍵，但“抵消”攻擊的手段有三：

其一是同種類型的攻擊相互抵消，

其二是蓄力重擊擊碎輕擊，

其三…玩過兵擊的應該知道，“防御”的關鍵，不在于“擋住”，而是如何把對方攻擊的力道“消掉”。

順著對方的攻擊方向閃避，再利用兵刃引導，這樣“向死而生”地抵消對方攻擊，劍道謂之“受流”，傳武叫它“卸力”。

但必須同時計算自己的閃避有效幀，和對面的攻擊幀，對“反應”的要求很高。

算是先鋒型英雄的進階技巧，也是高手們裝逼的資本。

她這種電競夕陽紅，自是無緣了。

只見鼴鼠又一錘子襲來，他反手一刀，叫他把攻擊咽了下去。

蜥蜴見縫插針，將他一把抱住，要來個人肉風火輪，卻被他一記肘擊，瞬間拆投。

漂亮……

別誤會，她不是光顧著解說，一味摸魚，而是在吟唱法術（讀條）。

“這里！”他也注意到她的介入，一順手一刀劈進鼴鼠體內：

“嗷嗷嗷嗷嗷嗷！！！！”

但他的目的，可不是讓他疼而已。

使用投技（抓取技）時，雙方都處于“霸體”狀態，期間能夠受到傷害，但這一次動作不會被普通攻擊打斷。

小白臉用投的真正目的，是限制鼴鼠的行動。

只見她伸出食指，指尖憑空冒出一團火苗，湊在唇邊，輕輕一吹——

嚯啊！！！！！！！！！！！！

火苗像吹泡泡一般急劇擴大，瞬間化作一副張牙舞爪的鬼臉，飄在半空中，朝爭斗的三人襲來！！

蜥蜴一個側翻，躲得遠遠的。而那可憐的鼴鼠…

嘭！的一聲，銃刃擊發。

爆裂的火藥將他擊飛數米，正巧撞上了那張鬼臉！！！

鬼臉張開血盆大口，一口咬了下去——

轟！！！！！！！

火聲吞沒了慘叫。

他可能這輩子…都不用減肥了……

她快步上前，一把掐住火了的肥宅，

高壓電一通，收掉了他可憐的魂魄。

蜥蜴一見勢頭不妙，撒腿就跑，速度之快，只恨爹娘少生了兩條腿……

“幫大忙了。”小白臉扛起銃刃，扭頭，沖她報以微笑。

她沒正面作答。心卻撲騰撲騰跳了起來。

這樣下去，他們離勝利不遠…

“兔崽子你干什么！給我放下！！！”

隊內語音，玩精靈那家的吼叫聲振聾發聵……

怪不得聽著耳熟…她打天梯排到自己鄰居去了！！！

但又沒法下播，因為此刻，彈幕正呈爆炸性的指數增長……

“兔崽子，別動我的鹿號機！！！”

“你叫誰阿姨？再叫一遍試試！！”

“兔崽子我扒了你的皮！！！”

她聽在耳里，急在心上。

對不住了…金毛妹妹……

“天蝗，何時來的？”

“里吼辣么大聲干什么嘛！”

“玉音放送玉音放送”

彈幕徹底收不住了……

她想去幫鄰居解圍，但又怕這富貴轉瞬即逝……

完全陷入了一個啞巴吃黃連的狀態，除了硬著頭皮繼續打，沒有別的選擇……

壞了…好不容易建立起的大優勢，就這么沒了…

金毛被小遙折騰得夠嗆，特定是無力再戰，家中掛機不送人頭，已是萬幸。

別看現在有優勢，對面可都不是省油的燈…三打二…她早過了相信奇跡的年紀。

要不…趁現在人最多，選個彈幕最多的打法整活？

“投了投了”

“這玩集貿啊，投了”

“恥辱下播”

她咬唇，窩了一肚子火，又無處發作。

要不…就順著他們的意思……

“別怕。”那討人嫌的小白臉又開口了：“只要還沒倒下，就一切未成定數！”

她不愿去承認，但這聲音確實……

很安心。

罷了，反正橫豎都是個死，那干脆死得硬氣點吧。

她松開了發起投降的手。

念念不忘地瞥了眼彈幕：

“攻略進度50%”

“男友力MAX”

“女大當嫁”

什么叫男友力啊！！！

得虧頂著張面具遮羞…不然一把年紀了，還在觀眾面前羞紅臉…

那不就…

更叫人羞了嗎……

冷靜…冷靜……

她一邊調整出兵方案，做持久戰的打算，一邊馬不停蹄地趕往精靈家支援。

“別讓我逮著你！”

“我要在你臉上烙下印子，省得你再為非作歹！！！”

語音頻道里，吼叫聲此起彼伏。

“天朝式家長”

偶然飄過的彈幕，讓她心里很不是滋味。

和她預想的不大差不差。抓孩子已經夠頭疼了，哪還有多余的精力應付比賽？

失去玩家操縱，被電腦接管的獸靈小姐，此刻正被白蛛趁虛而入，抽的跟個陀螺一般旋轉……

臨時接管玩家的一般是三級AI，虐菜可以，打起天梯老油條來就捉襟見肘了……

得在他倆讀完條，復活之前…

“全軍，出擊！！！”

她一聲令下，猴頭虎腦的部落小子一窩蜂地涌入戰場。

然后傻眼了…對面這是啥啊！根本打不動！！！

怎么描述對手好呢？渾身上下沒一塊肉。

森森白骨鑄成一個全副武裝的空心戰士，劍盾裝。猙獰的骨面雜七雜八地嵌著五彩斑斕的寶石，散發出詭異的微光——這小子果然升了二本，把白騎士憋出來了…

但他哪來那個經濟？怕不是偷隊友的礦吧？

她這才反應過來，為什么方才交鋒，蜥蜴人無兵可用……

但不怕了…背后能交給隊友的話…她什么都不怕了。

勝利了。她奪門而出，直沖隔壁鄰居。

“打擾啦，小香！”她自顧自地一把推開鄰居家門。門沒鎖。

“童…姐姐……”她扭過腦袋，瞪大了雙眼。此時，她右手抄起拖鞋，左手把大崽子按在床頭，一副要把他痛打八十大板的勢頭……

“你聽我解釋……”

“沒時間解釋了！”她一個箭步上前，旋即握住了她抓著拖鞋的手：“小香你也玩Warcry，對嗎？”

“對…對啊……”

“玩得很好，對吧？”

“對…對嗎……”

“那有沒有興趣…和我一起組個戰隊？”夕照下，她披著霞光，發出了叫人無法拒絕的邀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