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 己亥:余世存讀龔自珍作者名: 余世存本章字數: 6344字更新時間: 2025-01-23 15:39:51
序
我的或我們的龔自珍
一
歷史本身是一個時間淘洗的過程。司馬相如和揚雄們的作品,一度是士子們的必讀書,但后來逐漸邊緣化。陶淵明在當時人眼里,只是二三流的詩人,《詩品》的作者把他列為中品;六七百年后,到了宋代,陶才真正躋身一流詩人的序列。傳統文化在發現自身的過程中,有刪汰,有追認和激活,其所具有的文化品格和所能提供的思想資源都是動態的。直到今天,墨子這樣的思想家、馮夢龍這樣的作家仍是被大大低估的人物。歷史的接受之路并不平直,而是曲成萬物。但對歷史有信念者應會懷抱信心,不僅他能夠,而且他相信時間會給一切真正的精神個體加冕。
在我們的歷史人物中,龔自珍既幸又不幸。說其幸,是因為當時人都感知到他的大才、高才;用現代的話說,賢良們欣賞他,政客們不敢直面他,流行歌手們傳唱他,同事同學們喜歡他。龔自珍暴死的消息傳開,讓不少人惋惜,甚至據說跟他不和的叔父龔守正也寫下挽聯:“石破天驚,一代才名今已矣;河清人壽,百年士論竟如何?”說其不幸,是因為龔自珍的真面目在當時并沒有多少人清楚,后來也一直被誤解。人們以為龔自珍是狂生,是行事古怪者,是好色之徒,是賭徒,是好發議論的詩人。在不少今人的心中,龔自珍也是納蘭性德、黃景仁、蘇曼殊一類的敏感才子。
正如龔自珍自己所說,“從來才大者,面目不專一。”要全面認知他的精神思想,還需要時間。
二
我個人對龔自珍也有一個認識過程。年輕時喜歡他的詩詞,“愿得黃金三百萬,交盡美人名士”,“萬人叢中一握手,使我衣袖十年香”,“可能十萬珍珠字,買盡千秋兒女心”……他的名句太多了,故很早前就開始“集龔”,后來知道“集龔”是一百多年來讀書人的游戲之一。所謂“集龔”,就是將龔自珍詩詞打亂(主要是《己亥雜詩》315首),重新組合,搭配成為一首新詩。“集龔”可能是讀書人不多得的“游于藝”或“寓教于樂”,既表達一種喜愛,也是一種訓練。
比如有論者認為冰心“真正的少作”就是“集龔”,因為冰心在中學時代就有幾十首“集龔”詩作。嚴文井先生為此感慨龔自珍和少女冰心,“我這個穿鑿成性的人有時又禁不住往龔自珍身上想。那個了不起的龔自珍,他反對‘衰世’,嘆息‘萬馬齊喑’,想挽救被扭曲的‘病梅’,頌揚‘山中人’,喜歡王安石,支持林則徐,等等。是他的哪一種思想吸引了那個剛脫男裝不久的少女呢?”有意思的是,當代的年輕作家李讓眉對龔自珍有過長篇深度介紹,她的文字或許可解嚴文井先生的疑惑。
我的“集龔”跟冰心等前輩的成績是不能相比的。冰心等民國時代的人天然生活在龔自珍的語境里,當代的我們卻有一種語言的隔膜。但也正因為如此,讀龔自珍有一層語言歸化的意義。印象中有一年跟當時還是出版家的楊葵先生聊天,問起讀書,他說到最近在讀龔自珍。還有一次遇到作家劉自立先生,他也說在讀龔自珍。我自己拜讀之下,真是大為嘆服,相見恨晚。有一年正讀龔集,一位前輩作家問起我最近讀什么書,我以為她想知道流行的新書,不過還是老老實實地告訴她,我在讀龔,并說了對龔的印象:哎,這些古典作家們的才華學問,相比起來我給他們提鞋都不配。前輩作家接口說,是的,跟龔自珍相比,她想做他端茶遞水的丫鬟都不夠格。
我后來在不同場合談論龔自珍,以至于朋友的一首“集龔”——“空山徙倚倦游身,亦狂亦俠亦溫文。水深土厚詞氣重,無端哭泣字字真”——很多人誤以為是我集的。當然,我對龔自珍的介紹不遺余力,在拙著歷史人物筆記《中國男》中,開篇人物就是龔自珍;最近幾年,在公號文章中也不時引用龔自珍;從我稱引人物的頻率看,龔自珍也許僅次于魯迅、孔子、莊子。
三
從詩詞進入龔自珍是一種方便,但龔自珍的面目之豐富遠非詩詞一項可以窮盡。在當時,龔自珍就得到了一流學者如阮元、段玉裁、劉逢祿、李兆洛等人的推崇;他在算學、地理學、兵學、經學、方言、水利、農學等專業領域的研究,也得到了程同文、徐星伯等專業大家們的認可。實際上,龔自珍是對近現代有過深刻影響的思想家。
用現在的話說,龔自珍的思想影響了國家的大政方針。李鴻章承認,新疆建省的方案最早出于龔自珍,“古今雄偉非常之端,往往創于書生憂患之所得。龔氏自珍議西域置行省于道光朝,而卒大設施于今日。”
更重要的是,龔自珍弘揚的今文經學影響了康有為、梁啟超、譚嗣同,使康梁們能夠在老大的中國“托古改制”,為“三千年未有之變局”主動破局,開啟了近代中國大變的序幕。今文經學本來具有革命性,由此不難理解康梁革命何以發生。但龔自珍還說,“藥方只販古時丹”,由此表明他又是一位文化保守主義者。當代人論證過的革命、自由與保守主義之間的契合一度為人難以理解,因為當代人看盡了極端、深刻的片面,但契合者、統一者仍代不乏人,龔自珍就是一個典型。因此,他的思想才有長久的魅力,并有現實性。
在對近現代知識界產生影響的中外人物中,“物競天擇”的赫胥黎,“哀希臘”的拜倫,“疑古”的崔述,以及戴震、李贄等人,只是影響了一時一地;龔自珍則是唯一影響幾代人、給幾代人提供思想和安慰的人物。龔自珍文集生前即有編輯,他去世后由其子和好友魏源編輯,經過一二十年的發酵,影響了同治、光緒年間的知識界。梁啟超說,“晚清思想之解放,自珍確與有功焉。光緒間所謂新學家者,大率人人皆經過崇拜龔氏之一時期。”梁還說,他讀龔的文字如受電擊,“初讀《定庵文集》,若受電然。”梁的老師康有為則認為龔的文字超越了唐宋八大家、諸子,進入到經學的境界,為“國朝第一”。另一位大詩人、做過外交官的黃遵憲則模仿龔自珍的《己亥雜詩》,在另一個己亥年,寫出了自己的《己亥雜詩》。
到了民國,龔的讀者更多。其批評者如張之洞、章炳麟、王國維等人,仍承認他的才學,他的學術造詣使蔑視今文經學的章炳麟也不敢小視;至于喜好者、研讀者如郁達夫、張蔭麟、冰心、柳亞子、陳寅恪、錢鐘書、毛澤東、費孝通等人,都曾經以其為言思的資源,錢鐘書認為龔自珍的詩文在晚清被人們讀爛了,毛澤東的稱引則使龔自珍成為家喻戶曉的人物,他的“九州生氣”和“化作春泥”兩首詩至今是中小學生須背誦的中國詩篇。魯迅的朋友回憶說,魯迅熟讀龔,他的詩也化用了龔詩;魯迅對陶淵明的評價向來為人稱道,他說,“陶潛正因為并非渾身是‘靜穆’,所以他偉大”,還說,“還有‘精衛銜草木,將以填蒼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之類的金剛怒目式,在證明他并未整天整夜的飄飄然”,這一評價其實源于龔自珍的《己亥雜詩》,“莫信詩人竟平淡,二分梁甫一分騷”。至于胡適,胡適有名的主張“但開風氣不為師”即出于《己亥雜詩》;胡在最低限度的國學書目中更是列入了《龔自珍全集》。
因此可以說,龔自珍是康梁革命和“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先聲,他是“五四”啟蒙思想家們的啟蒙思想家。人們把龔自珍比作中國的“但丁”,恩格斯筆下的但丁確實可移用于龔自珍,他是“中世紀最后一位詩人,又是新時代最初一位詩人”。民國學人朱杰勤在《龔自珍研究》一書中的論斷更是石破天驚:“中華民國革命之告成,龔氏亦頗具一臂之力。”
四
但龔自珍的人生是坎坷的、跌跌撞撞的。
在科考做官的道路上,龔自珍極不順利。就缺少考試運來說,龔自珍在科舉歷史上都可以名列前茅。父母、妻子、前輩、朋友們的期望,一次次地落空,但龔自珍還是鍥而不舍地考了半輩子,可想而知他內心的“壓力山大”。人們期望他不要做才子、做名士,而要做名臣、做學者,他也期許自己是能為中國變法的王安石,但他一輩子只能窩在部委里做一個公務員。雖然有賢良大臣們征詢他關于改革的意見,但他在官場上一直是受排擠的、受打壓的。
了解龔自珍的人會承認他的才學和思想,會感嘆他的懷才不遇;但在官場人眼里,龔自珍只是一個不切實際的書生,是一個刺兒頭,是一個為性格所左右、其性格即失意命運的怪人。他在官場熬了半輩子,也學會了一些應酬,學會了一些無聊,在玩物中喪志,消磨時光和精神。用現在的話說,他也一度變成了“油膩的中年男”。但快到五十知命之年的時候,他的職場生涯遭遇到危機:因為官場潛規則的緣故,他居然被罰俸一年;而因為官場回避規則的關系,叔父做了他的上司后,他必須自動引退;沒有了薪水,工作單位沒有著落,生計緊張,再加上流言蜚語,讓他左右為難、心力交瘁。可以說,己亥年之前的一年,是龔自珍極為狼狽、沮喪和內心絕望的一年。龔自珍訴說過自己欲哭無淚的至暗時刻,“進退雍容史上難,忽收古淚出長安。”在官場潛明規則里,他付出的大半生是無足論的、可以忽略不計的,用現在的話說,他大半生既沒混到社會地位,也沒獲得財務自由,他是一個loser和nobody,他是一個nothing;他奮斗了二三十年,回到了當初幾乎一無所有的原點。
三十六計,走為上計。一旦想通了,離開京城,龔自珍的心態便發生了變化。他釋放大半生的壓抑,至此畢其功于一役,“幾人怒馬出長安。”怒者,奴心也。只有怒,才能從房奴、錢奴、官奴的狀態里解脫出來,從北到南作逍遙游。
英國詩人奧登介紹奧地利詩人里爾克類似的行為時說,“他經過十年的沉默、工作而等待,直到在穆佐他顯了全部的魄力,一舉而叫什么都有了個交代。”龔自珍的出走和南游南歸就是對自己的交代,他的成果中就有《己亥雜詩》,“一個龐然的大物。”
五
己亥年的四月二十三日,以今年算是陽歷5月27日。從1839年的這一天開始,龔自珍離開京城,回到杭州、昆山,再北上,再回昆山。他走走停停,一路上飯局、艷遇不斷,一路上話題、詩詞、文字不斷,靈感噴發。直到今天的流言蜚語仍以為龔自珍的出走是狼狽的、逃難式的;這些流言蜚語并不知道,一個人一旦決絕地跟自己前半生因循的生活撕裂,雖然有脫胎換骨的陣痛和難堪,但更多的是海闊天空的“作新斯人”。
十年前我從大理回到北京的時候,不止一個年輕朋友問我,怎么能從單位、家庭生活中拔出來呢?一個朋友停薪一年到武當山生活,一個年輕人辭職到西南地區旅游半年,他們回到京城的時候,都由衷地感慨,自由跟財務多少、功名大小無關。龔自珍在他的時代已經為我們示范過了。很多人讀過他的《己亥雜詩》,但很少有人理解龔自珍這一年的內心自由。一百多年來的讀書人愿意以《己亥雜詩》為基礎“集龔”,因為《己亥雜詩》里有最為自由酣暢的精神。當代流行語“再不任性,就變老了”只是一種戲說,但沖破羅網、求得自由是人同此心的追求。
里爾克、龔自珍們示范的方法就在于回到自己,表達自己。是的,如果生活有苦,如果生活無望,如果你懷才不遇,你把它們寫下來,這就夠了。盡管我們為活著所苦,我們易受誘惑,我們犯下罪錯,但無論如何,這世上還有“我的朋友”,他是世上某處總還存在的一位高人和圣者,他是全知的心靈和畏憫的眼睛,他有真理,他知道真理;那么真理在地上就還沒有滅絕,將來遲早會傳到我們這里來,像預期的那樣在整個大地上獲勝。這個“我的朋友”,這個高人和圣者,其實是我們自己。
是的,龔自珍等來了“我的朋友”,就是己亥年的自己。他在己亥年的心思詩語不僅是自由的表達,是性情的寫作,也是他的“天鵝之歌”,是臨終的眼和全知的心靈。《己亥雜詩》是一部在省思時仍在犯業、犯業后及時懺過的自白書或懺悔錄,是一部積郁于胸、呼喚“九州生氣”的宣言書,又是一種充分實現自我的方便法門,較之同時代的盧梭、雪萊,它更貼近我們中國人。他以此作品化作了春泥,給一切有緣的花之讀者以最性情的營養和呵護。
每個人都有自己人生的至暗時刻,龔自珍在己亥年的行旅,一舉實現了人生的逆襲。一生的懷才不遇、挫折,中老年生活的崩潰、絕望,突然因為回首往事和立此存照而得到了安頓和至高的意義。有人認為,在中國干支紀年的六十個年號里,甲子年、甲申年、戊戌年、辛亥年、辛丑年等都有了特定的歷史文化含義,但龔自珍是唯一的把己亥年變成自己專屬年號的歷史文化人物。
《己亥雜詩》在文學史和文化史上的成就不是我們普通人需要了解的,我們只須知道,有此己亥經歷的龔自珍不再是一個夢想幻滅、有待社會救濟的個體,而是功行圓滿的人。龔自珍自己也清楚這一點,兩年后的暴死,對他個人、對社會來說雖是一個悲劇,但并非空前絕后的大悲劇、大遺憾,因為他的工作已經完成,他已經知道、布道、聞道,“朝聞道,夕死可矣。”
六
我個人正式寫作龔自珍是丁酉年(2017)的事,那時的我似乎本能地覺得網絡、自媒體給予國民個性發揚的時代結束了,我看見“這一代最杰出的頭腦”毀于各類市場,各類大V從言說轉向賣酒賣茶、賣字賣畫、賣化妝品,幾代人的人生起步于理想,卻幾乎都認同了時代的中國生活。這是我不能同意的。我希望當代的讀者注意到,一個人,無論他是文明世界的國民還是古典世界的先知、圣賢、才子,其可能抵達的人生廣度、密度、高度是什么樣子;對比起來,我們的人生過于短淺,過于浪費。
因此,龔自珍于我、于今人是一個恰逢其時的橋梁,借助于他,我們能夠抵達自己人生中曾經求而不得的境界,我們借以跟古人和世界對話。為什么要讀龔自珍?為什么必須是龔自珍?答案當然唯唯否否,但龔自珍是眾多必讀的入門之一。我們借助于龔自珍以及其他古典作家,還能夠回答自己跟古典和人類文明傳統之間的關系。
是的,每一個人、每一個時代不僅要勇敢地表現自己的個性,也要回答自己跟古典之間的關系,只有如此,他或它才可能擺脫投機者、無根者、暴發戶者的嫌疑,他或它也才能真正地有所創造、有所認同。多年前,我如此說過,“在我們當下社會,標榜個性已經不是什么功德,請每個人明白他跟各種文明的偉大傳統之間的關系才是功德,明認我們跟傳統比如愛情、家庭、儒釋道耶回等之間的聯系才是功德……讓現代轉型之冬的生靈們獲得溫暖和歸宿,這才是明心見性。”今天的我們越來越明白,現代國民背后的傳統不是一家一姓或一時一地的,每個國民手中的移動互聯上都鏈接著人類文明已有的知識總量和正在生成的知識。現代國民的“刷屏”不僅在刷正在生成的信息、知識,也必須刷已有的各大傳統及其人物。
年輕一代在近年來自發形成了傳統文化熱和傳統生活美學熱,其中就有尋根、回答自己跟古典之間關系的意義。我曾經跟朋友聊起龔自珍,“國人離家出走百年,最近又回家翻東西,一是以《浮生六記》為代表的生活美學,屬于歲月靜好系列;一是以曾國藩、王陽明為代表的嚴肅而宏大的敘事系列。龔自珍及其《己亥》之所以受大家歡迎,因為他是傳統文化最后一個集大成式大家,他有趣、好玩、性情,他實證了傳統文化中有顏如玉、有黃金屋、有車馬簇。他到哪里,都能攢出很多飯局,成為群主,召集出一個或眾多的群來。”在某種意義上說,龔自珍是人們理解傳統和現代不可繞過的一座橋梁。
我在寫作這部小冊子的時候受益良多。歷史曲成萬物的過程之一,在于把一切個體精神性的收獲演變成大眾的財富,后人在享用這筆財富時再轉化成他個人精神性的收獲。我深信,“我的龔自珍”會成為“我們的龔自珍”,為現代人提供活的思想資源,從而使眾多的現代人自他那里明心見性,生成新的千姿百態的“我的龔自珍”。
七
龔自珍信奉的世尊說過,“我念過去無量阿僧祇劫,于燃燈佛前,得值八百四千萬億那由他諸佛,悉皆供養承事,無空過者。”龔自珍自己基本上做到了,他“得值”的時候都“供養承事”,因此他那個時代視野所及的文明傳統都化為他人生的資糧,并隨時化作他筆下的詩文意象。有論者以為《紅樓夢》是以小說形式呈現的傳統文化的集大成之作,那么龔自珍可能是以人格形式呈現的傳統文化最后的里程碑,他實證了傳統文化并非封閉,而是向未來和我們普通人敞開。
我個人也“得值”了龔自珍,因為他,我在中年油膩的時候能夠深入他的生活、深入自己的生活,也為讀者們深入自己的生活提供了方便。龔自珍也有過油膩、迷失,“既壯周旋雜癡黠”,但終究能夠尋回自己,“童心來復夢中身”,己亥年的9000里長路和315首詩即是明證。我們也是一樣。
那些在己亥年不讀他的人可能是真的錯過了。你們是否清楚,中國人生的有些年份已經在歷史和現實的暗夜里脫穎而出,值得我們流連往復?
余世存
2019年5月27日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