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
清朝末年,人們的發型有點亂—辮子雖然還沒剪,但額頭上的“月亮門兒”卻沒了以前的講究。家境稍好的人家還是三天一剃,窮人就顧不了這些,想起來才剃,反正也沒人管了—后面還是辮子,前面卻舉著一叢短發,這從另一個側面折射著當下不倫不類的社會形態。
一代將終,國運如此。
嚴冬,天色向晚,風緊云低,那風雖然很細,但很銳利,吹得人們行色匆匆。還有少許雪花飄落。
山東周村城里有條商業街,叫跑馬道街。街上店鋪排列。一個小叫花子沿著墻根兒走來,他抱著肩膀,腳步很快,東張西望。
他有十四五歲的樣子,臉很臟,只有兩只眼睛透著機靈。他上身破棉襖,肩和袖口棉花外露,腰系草繩;下身爛單褲,赤著腳。歷史沉積的污垢已經把皮膚包裹嚴密,黑而亮,腳底板卻是真實的白色。
他走著走著,見地上有一處水洼結成的薄冰,就站下來,抬起右腳,用腳后跟跺下去,薄冰破碎。他的嘴角露出一點笑意。然后繼續履著墻根兒向前走。
一個穿棉袍的人走過,看到這一景,苦笑一下,搖搖頭,縮了一下脖子,邁步走去。
小叫花子來到一個飯店門前。這飯店的匾額黑底黃字,上寫“劉家飯鋪”。兩邊的對子也是木質的,黑底綠字,上首“博山風干肉”,下為“八陡豆腐箱”。他剛想去掀飯店的門簾,一個窮愁的老者已經把簾子挑起。
小叫花子一貓腰鉆了進去,簾子落下。
店里沒有客人,光線很暗,只有灶口與店堂連接的墻洞上,放著一盞洋油罩子燈。火頭很小,僅把小洞照亮,襯得周圍黑暗冷清。
小叫花子沖著老者甜甜一笑,他雖然渾身寒氣,但卻笑得很開心:“鎖子叔!”
鎖子叔穿著帶補丁的棉襖,但很干凈,肩頭搭塊毛巾,他是飯鋪“挑簾的”,兼做雜役。
鎖子叔咂咂嘴,想拉過小叫花子。可小叫花子二話沒說,轉身從門后頭拿過笤帚簸箕,沖鎖子叔笑笑,直接走向店中間的爐子。
他蹲在爐前扒爐灰,手腳十分麻利,鎖子叔站在那里看著,無奈地嘆氣,回臉看向窗外。
小叫花子端起爐灰走向后邊。
鎖子叔走向爐子,從爐臺上端過一個黑碗,里面連湯帶水有半碗食物。他看看,站在那里,等著小叫花子回來。
小叫花子回來了,他把笤帚簸箕放回原處:“鎖子叔,盆在哪?我再把桌子擦一遍。”說著四處亂找。
鎖子叔一把拉過他:“六子,別擦了。我都擦過了。”隨之關心地問,“今天要著吃頭了嗎?”
“嘿嘿。天冷,人家的門都關得嚴實,聽不見我叫喚!嘿嘿。”
鎖子叔嘆口氣:“六子,今天太冷,來吃飯的人少,也沒剩下什么東西。先吃了這口吧。”
六子抬頭看看鎖子叔,接過碗來,三口兩口扒拉了下去。然后他開始舔碗。鎖子叔不忍再看,回避開了這個場面。“多冷的天呀!”他自語著,走向門那邊的窗戶。
碗底上有個蝦皮,他怎么舔也舔不著,于是就用筷子撥。可那蝦皮就是不肯就范。他急了,放下筷子,用兩個指頭捏起來。他捏著蝦皮的尾部,沖著窗口的亮光照著看,蝦皮半透明,他翻來覆去地看一會兒,似是欣賞。然后笑了:“我還治不了你!”說罷放在舌頭上,然后專門用槽牙用力嚼。臉上有解氣的表情。
鎖子叔回過身來:“六子,今天是臘八。這臘七臘八,冷煞叫花。今黑夜你可小心,千萬別睡著!踅摸著找個草垛,要不看看誰家的門洞子里背風,對付一宿。”
六子笑笑:“鎖子叔,你放心,凍不死我。昨天不比這冷?我也沒事!鎖子叔,我走了,趁著天還沒黑透,我再去要要。興許再碰上苗瀚東苗少爺那好心人,再給個大白饃饃呢!”他說完昔日的夢想,笑著,就要走。
老者一把拉住他,從懷里掏出半塊黑乎乎餅,塞到六子手里,叮囑道:“六子,你要是要著吃頭,就留著;要是要不著,就拿出來吃了。六子,咱爺兒倆不認不識的,可我就是惦著你。我晌午吃了一半,想起了你,這半塊說什么也咽不下去了。六子,我看這天要下雪,要不,今天黑夜你就去我那窩棚對付一宿?你嬸子瞎,也不嫌你臟。”鎖子叔說完躬著身,等著他的答復。
六子拿著那半塊黑餅,眼里噙著淚。他看著鎖子叔,鎖子叔伸手撫摩一下他那雜草似的頭發,一老一小,在昏暗的店堂里點綴著時代。
六子把餅揣到懷里,用襖袖子擦了一下淚,昂起頭來,目光炯炯地對老者說:“鎖子叔,趕哪天我發了財,我給你老人家金元寶!”
老者嘆口氣,苦笑著:“六子,叔等著……”口氣十分渺茫。
六子用堅毅的目光看著鎖子叔:“叔,你別不信!說書的說了‘將相本無種,男兒當自強’,‘皇上輪流坐,今天到咱家!’我也是堂堂的漢子,我就不信我陳六子要一輩子飯!”
老者苦苦地笑著:“六子,叔等著,等著。你要不愿跟我回去,今天夜里可千萬別睡著呀!明天早上你一早就來,這么冷的天,我只要見你還活著,也就放心了。”
“叔,你放心,誰也不是帶著錢生下來的!叔,有財等著我去發!我死不了!鎖子叔,你老人家好好地活著,你看我陳六子給你蓋青磚大瓦房,看我讓你和瞎嬸子三頓吃白面!我就不信我陳六子要一輩子飯!”說罷,挑起門簾沖了出去。
街上行人稀少。
老者跟出來,揚著手喊道:“你可千萬別睡著呀—”
街道空寥,蒼老的聲音傳送出很遠。
六子回過頭:“鎖子叔,我睡不著,你放心吧。你回去吧—”
鎖子叔站在嚴冬的寒風中,看著六子走遠的背影。風吹來,他那花白的胡須飄動。他轉過身,掀起門簾,自語著:“可憐這沒爹沒娘的孩子!唉—”
六子昂著頭走著,腳步很有力,也不再抱著膀。他邊走邊自言自語:“要一輩子飯?要一輩子飯?”他突然伸長脖子大聲喊道:“要一輩子飯!我陳六子不能那么熊—”
2
織染街,店鋪一家挨一家,天漸漸地黑下來,門也關上了。只有一個賣開水的還開著,也是正在收拾攤子。一個中年漢子正在封爐子,掏爐灰。隨之搬過一扇門板。
遠處傳來稀疏的單響炮仗聲:“當—嗵—”更襯著寒冬傍晚高遠空寂。
那茶坊的爐子很大,爐洞子朝向街,漢子蹲下來,想要除走下面的爐灰。六子走過來蹲下:“叔,這灰先別除了吧,夜里我把腿伸進去暖和暖和。明早天一亮,我準收拾干凈。叔,行行好。”
六子對那漢子作揖。
漢子側過臉來看看他:“你可別動這爐條,不能光你暖和,把爐子給我弄滅了!”“叔,你放心,把你那鏟子讓我用用,我把爐灰鋪平了,嘿嘿。”
漢子看看他,把小鐵鏟扔在地上,站起來上門板。
六子拾過鏟子,把洞子里的爐灰攤平,還自言自語:“這就是我的羅漢床。”
那漢子上完了門板,一腳門里,一腳門外:“用完了嗎?”
六子趕緊把鏟子送上去,那漢子接過鏟子:“記著,別動爐條!你要把爐子給我弄滅了,明天早晨我砸斷你的狗腿!”說著就要關門,六子用手支著:“叔,你放心,我不動爐條。叔,你再行行好,給我口干糧吧!”
漢子氣得差點笑了:“你這小子,得了屁想屎吃,干糧?我還沒得吃呢!”說著把門關上。
六子立在門前,有些木然。他向街兩頭望望,空無一人,就走向了爐洞子。他坐下來,一點一點地把腿向洞子里挪,爐洞子很深,一直吞沒到腰部,只有他的上身露在外邊,像墻根處趴著個半身殘廢。
他感到暖和,自言自語道:“得了屁想屎吃?—叔,我不怪你,不是你心狠,是你自家也沒的吃。”
離開水鋪不遠是通和染坊。
一個店鋪的門頭上,匾額隸書“周村通和染坊”。黑底紅字,字跡斑駁。
這是一個前店后廠式的作坊。
院內堂屋中,周掌柜及女兒采芹坐在桌前,妻子在灶臺上忙著做飯,熱氣騰騰。桌上是一大碗白菜燉豆腐,一小盤蘿卜咸菜和一淺子窩頭。旁邊一個木托盤,上面是一個錫酒壺和一盤炒雞蛋,兩個饃饃。
周掌柜有四十多歲,清瘦精明,身穿便棉襖。
采芹有十四五歲,水靈大方,眉目端正。
妻子在鍋臺的熱氣里,向外撈水餃,撈了一遍又一遍。周掌柜含著煙袋說:“撈干凈了!我把燈給你端過去?”
“不用,我數著呢,二十個,都撈出來了。”妻子說著端過那碗水餃放在托盤上。然后端起來就想走。周掌柜用煙袋向下點一下:“你先別慌,今個兒是臘八,都吃,咱也吃不起,要不給咱采芹留下五個?”
周太太為難:“怕劉師傅不依。剛才他來過,我看他用眼數來呢……”
采芹忙說:“別,別,爹,讓劉師傅吃吧!這豆腐就挺解饞。娘,我送過去吧?”
周掌柜說:“你也坐下歇歇,讓芹給他送去吧!”
周太太臉上略微一沉:“我去吧,芹,你大了,以后少到染坊里去,柱子不在的時候更不能去。記住了?”
采芹懵懂地點點頭。
周太太端起盤子。
染坊里,一排排的大甕大缸在黑暗處。
近門口的空地上,放一張小矮桌,桌上一盞洋油燈。一個中年漢子坐在桌前,不耐煩地等著吃飯,這位就是劉師傅。他略胖,在油燈的光線里,顯得一臉橫肉。
一個十四五歲的孩子在一旁擦拭家什,背向老劉。
劉師傅見飯還不來,有些煩:“柱子,這燈燒你家的油?我說三遍了,把燈弄亮點兒!”
“是是是,師傅。”柱子放下手里的活計,趕緊過來擰燈。
燈亮起來,跳著燃燒。
劉師傅把煙袋湊向燈罩子,點上了一鍋子煙:“這光抽煙不行呀,得有酒呀。難道爐子滅了嗎?!”
柱子說:“那酒和菜是好了,我先給你端來?”
劉師傅輕輕地哼了一聲:“再等等吧,還是連吃帶喝香。”
周太太端著飯進來,柱子上前接過來,放到桌上。劉師傅坐著沒動地方。
周太太抱歉地說:“劉師傅,忘了今天是臘八,現買面來不及,就包了這些,你將就點吧。”
“行行行,有餃子就叫過節!”
周太太對柱子說:“柱子,跟我過去吃吧,讓你師傅一個人肅肅靜靜地喝兩盅!”
柱子看著劉師傅,老劉拿著筷子,向外一撥示意他可以去。
柱子跟著周太太剛要出門,劉師傅喊住他:“柱子,咱這日子不能這么過,這吃飯又吃不到鼻子里去,還用這么大的燈?”說著把燈頭擰暗。
柱子氣得鼻子往外呼粗氣,扭頭跟著周太太出去了。
劉師傅倒上酒,“啁兒”的一聲一飲而盡。美滋滋地點點頭,夾塊炒雞蛋放進嘴里。
他又倒上酒,悠然地哼起了五音戲:“俺劉七兒,心里恣兒,就差一個—小娘們兒—”
院里,堂屋里窗口透出虛弱的光亮。
雪下大了……
六子還是趴在那里,地太涼,他一會兒一翻身,拿出那塊餅來看看,想吃又舍不得,聞聞,又放回懷里。
雪落在他身上,臉上……
這時,一只狗聞著嗅著沿墻根走來,來到六子跟前停下了,伸過頭來聞六子。六子用手撫摸它的頭,狗伸過頭,讓他撫摸。
六子和狗說話:“狗呀,和我做個伴兒吧,我摟著你,咱倆都暖和。”
狗聽不懂他的話,但聞見了餅的氣味,把頭朝爐洞子伸去。六子下意識地捂緊:“狗呀,我是有塊餅,可是不能給你呀,那是我的命呀!我陳六子現今還不如你呢,你還有身上的毛,我沒有呀。我鋪著地,蓋著天,頭上枕著塊半頭磚……”
那狗猛地向六子的腰間撲去,他用力一推,嗷的一聲,那聲音比野獸還凄厲,同時躥出爐洞子。
那狗嚇得飛跑而去。
六子站在那里,捂著懷里的餅。想了想,把餅拿出來。看看,又想放回去,快放到腰間了,他一愣神,接著大聲地說:“還是吃了保險!”隨即咬了一大口。
爐子前邊熱,雪落之后成濕地,他走到門口處,用腳步掃了一下石臺上的雪,坐下來,倚著門準備吃餅。“吃得慢,吃得長;吃得快,吃得香。我是快吃呢還是慢吃呢?”他拿著餅慢慢玩味,自得其樂。
雪下得更快了。
餅吃完了,他表情里帶著對餅的回憶,目光有些迷茫。
六子倚著門板抱著腿睡去,雪落在他身上、頭上,越來越厚。
他在夢里想起了說書場,說書人在臺上一個勁地說,可沒聲音,這時,他看見鎖子叔來到跟前,大聲呵斥:“千萬別睡著!”六子打了個寒戰,猛然醒來:“鎖子叔!”他想站起來,可那腿腳早凍麻了,一頭栽到了街心。
他坐在雪地上,擼起破褲腿,抓起雪來狠勁搓,搓完了左腿搓右腿。一邊搓,一邊說:“鎖子叔,你是天上派來的,鎖子叔,你是天上派來的,我命不該絕,我命不能絕。爹呀,你上輩子做了什么孽,讓兒來受這樣的罪!不怨爹,不怨娘,劉邦是個看街的,樊噲是個殺豬的,比我也強不到哪里去。”他站了起來,原地跺腳,“天哪天,你快亮—”他說著說著,忽然唱了后面的一句“出—來了—太陽暖洋洋,俺好—騎著那青鬃馬—上沙場—”
他感覺到那腳行了,可以走路了,就在街心來了京戲里的撩袍造型,嘴里還自己打著鑼鼓:“鏘呔鏘!”他走了一個圓圈,然后上演《紅鬃烈馬》,叫板起唱:“一馬—離了,西涼界—,青是山,綠是水,花花—世界—”他向屁股后面揮鞭,打馬而去,跳跶著跑向街的另一頭……
他路過了通和染坊,來到了街口上,然后轉身向回跑來,曲目也隨之換成五音戲中的黑頭:“五月里哪—熱嘈嘈!俺關公—上陣手提著刀!要問俺關公哪—哪里去?(白)哈哈!華容道上!—等著那曹操哪—”
他翻來覆去地唱,翻來覆去地跑,從街的這頭跑到街的那頭……
天漸漸地亮了,雪還在下。六子已經不跑了,只是不停地走,他臉色鐵青,嘴唇黑紫。他抱著膀,一個染坊一個染坊地看,最后在通和染坊門口原地踏步跺腳,用嘴呵著手。
雪還在下。
3
院內,周掌柜推開紙糊的風門。他仰頭看了一下天,拿起笤帚,抖落上面的雪。比昨天晚上看起來,他顯得眉目和善,很有精神。
劉師傅伸頭,透過窗格上那塊小玻璃看到了院中的周掌柜,不屑地哼了一聲。
柱子小心翼翼地把洗臉水放在他跟前:“師傅,你洗臉吧。”說完,怯怯地看著師傅的臉色,侍立一邊,手挓挲著,準備干事。
劉師傅用手試了一下,急忙把手縮回來,眼一瞪。
柱子立刻扶住盆邊:“熱?”
“都能煺豬毛!”劉師傅臉上有些不善之氣。
柱子趕緊去水缸舀涼水。
采芹對鏡梳頭,梳完之后拿過掃炕笤帚掃掉身上的落發之物。然后又拍打了一下花棉襖,推門跑出來:“爹,我掃,你去開門。”
柱子也跑了出來,拿過另一把笤帚:“爹,你回屋吧。一會兒我去開門。”
周掌柜摸了下他的頭。
六子在門前聽見院內有聲響,立刻橫躺在門前,抓起一些雪撒在身上,裝作凍昏,兩眼忽閃著,盼著院內早有人來。
周掌柜卸下門板時,見到了六子,先是向后退了一步,繼而喊道:“柱子!柱子!”
柱子和采芹一塊兒跑來。
周掌柜和柱子抬起六子,向屋里走。
六子躺在炕上,他折騰了一夜,也累了,昏睡過去。周太太從盆里捏起熱毛巾,兩個手來回倒。采芹說:“娘,他的臉凍得那么厲害,這熱手巾行嗎?”
周太太笑笑:“這娘還不懂?我這不是來回地冷著嘛!”
采芹走到炕前,看著六子。
周太太拿著溫毛巾,給六子擦臉。這時,六子的真面目露出,濃眉細目,嘴不大,有棱有角。周太太把毛巾遞給采芹,給六子掖掖被角,心疼地嘆了口氣:“唉!多俊的個小子,差點兒給俺凍煞!”
采芹在娘身后撇嘴笑。
六子這時已經醒了,眼睫動了一下。
周掌柜坐在椅子上抽旱煙。
周太太從鍋里舀起水,沖了碗姜湯,然后燒上水,準備做點飯。
周掌柜說:“先不用忙活,他得睡到晌午。”
周太太回過身來說:“我先做好的溫著,餓成這樣,不能吃干的,我先給他做點疙瘩頭,連湯帶水兒的,先喝喝。什么時候醒了什么時候吃。”
六子躺在那里咽了口唾沫。
水燒上以后,周太太拿著姜湯過來,不住地用手攪動。她把碗放在桌角上,走到炕前,用手背試試六子的鼻息。“沒事,她爹,這孩子喘氣挺有勁,沒事!”
周掌柜心事重重,應道:“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周太太過來坐下:“她爹,這孩子醒了怎么辦?”她的聲音很輕。
周掌柜嘆口氣站起來,在屋里走著,周太太的目光跟著。周掌柜又回到椅子上:“唉,我這不是正犯愁嘛!”
周太太忙說:“這犯什么愁?”
周掌柜又把煙袋拿過來:“她娘,要是買賣好,多一個人少一個人不礙事,可咱這買賣—唉!”
周太太剛想端姜湯,聞言又放下:“他爹,要是這孩子今天黑夜凍死在咱門口,那不礙咱事!頂多扛到村口埋了。可他要是活過來,咱再把他攆出去……可是有點傷天理!”說完盯著丈夫。手也在桌子上輕打一下。
周掌柜無奈地仰臉向天:“是呀—”
六子躺在那里,眼睫動了一下,聽夫妻對白。
劉師傅進來了,樂呵呵地說:“掌柜的,又拾了個伙計?”說著看了一眼柱子。
柱子低下頭。
院里,太陽出來了,幾只雞在石榴樹下啄食,母雞專心致志,公雞心不在焉地東張西望。
4
周太太站在門市上接活兒。剛下過雪,并無客人。她站在風門子前,透過那塊小玻璃向外看,自言自語道:“這么大的雪,這一夜也不知咋熬過來的。”
周掌柜在染坊里忙活,兩只手伸向甕里,把布提起,又洇回去,又提起……
柱子擔著水進來,往缸里倒。
劉師傅用鐵舀子舀起一勺染漿,拿到門口亮處看。
采芹斜坐在炕邊上,盯著六子看。她看到六子的眼睫一動,嚇得站起來,然后又湊過去,把臉湊上去看,輕輕地說:“要飯的,你醒了?”
六子睜開眼:“我還活著?這是哪呀?”
采芹猛地沖到院里,門也那樣敞著,大叫:“娘,他醒了!爹!爹—”
周掌柜在染坊里聽到了,在圍裙上擦擦手,朝這邊奔來。
周太太也慌著往回跑,跑得急,胯骨碰在了柜臺角上。
孩子一見周掌柜夫婦,硬要爬起來,周掌柜按下他。
周太太端來飯,柱子咽了一口唾沫。
周掌柜指揮:“姜湯,先喝姜湯!”
周太太一撇嘴:“你懂什么,這孩子不要緊,剛才我摸了,他手腳都挺熱乎!孩子,先吃上一口兒再說話,吃,孩子!”說著把飯湊到孩子臉前,六子接過碗,淚流下來。
周太太右腿在炕沿,半坐著,撩起衣襟擦淚。隨后轉過臉,看著六子吃,此刻,她臉上漾著明媚的慈祥。
周掌柜不敢看,站在門前向外望,采芹雙手端一碗水站在那里,等著他吃完送上。
六子稀里呼嚕連吃帶喝完畢后,就勢把碗往炕邊一放,由坐轉跪,在炕上給夫婦倆磕頭:“爹!娘!”聲音響而真。
采芹在一邊笑他。
周太太受不了,擦著淚走開了。
周掌柜穩住情緒,深呼吸一下,走了過來。他看著這孩子很機靈,面有喜色,贊許地點頭“嗯!嗯!”。
他拉過椅子坐到炕邊,六子想下炕,他忙把他按住,“先坐著,先坐著。家里還有人嗎?”說著抬手向兩邊劃分六子的頭發。
六子眼里含著淚:“沒了。以后你就是我爹!娘!你們收下我吧!我沒病,我有力氣,能干活!”說完,又要磕頭,周掌柜再次按住他。
采芹在一邊笑,他用懇求的目光看采芹。采芹過去拉娘的衣角,擰動身子,讓娘把他收下。
周掌柜問:“你叫什么名字?”
六子說:“我姓陳,沒名兒。我生下來的時候六斤沉,人家都叫我陳六子。”
周太太過來,用手拃了拃六子的腿長,然后爬上床,打開箱子,拿出一條舊棉褲。
六子說:“娘,我給你添麻煩了。”
周太太喜淚在目:“兒呀,等著,娘這就給你改棉褲!十幾了?”
“十五。”
周太太點點頭,讓采芹過來:“這是你妹子采芹,十四。”
采芹還沒等六子說話,就叫:“哥—”
六子的頭低下了,淚落在被子上。
周掌柜看著外邊,想了想,搖搖頭:“六子?六子?這名不行。你這孩子命大,這是大難不死!合一‘壽’字。”他又望一下外面,“這雪也停了,你以后就叫壽亭吧。”
5
春天來了,院子里那棵石榴樹冒出了綠葉,雞在追逐,一群小雞在后面跟著亂跑……
院中的井臺上有一個鴛鴦轆轤,一頭一個搖把。壽亭在這頭,采芹在那頭,兩人笑著搖。
“你看人家干啥?”
“你這人說話有意思,你不看我咋知道我看你。真不講理。”
“你不講理!那你笑啥?”
“笑啥?高興!這還用問!”
一桶水搖上來,采芹按住了轆轤把,壽亭把水提上來。
他掛上擔杖鉤子就挑,采芹上來按住:“六哥,我知道你有勁,這筲太大,還是咱倆抬吧—別搦著!”
壽亭推開她的手:“沒事,閃開。”說著挑了起來,晃晃悠悠地挑進了染坊。
采芹正想跟進去,可一見劉師傅看她,不高興地轉身回到院中。
壽亭雙手攥著筲系子,肚子頂著往染缸里倒水。
晚上,壽亭給劉師傅洗腳,隨洗隨抬起頭給師傅說話兒。柱子手持擦腳布一旁侍立。
“師傅,昨天我去朱家送貨。朱家門口站著幾個娘兒們,評說誰家染的布好。我躲在一邊兒聽,都說還是你染的布鮮亮!也不掉色!”
劉師傅挺高興,用鼻子哼一聲:“那當然!要不我能吃饃饃?哪個朱家?幾個什么樣的娘兒們?”
“就是后街朱家,那幾個娘兒們都長得挺好看,還說你人敦實呢!”
劉師傅眼睛大亮:“噢?趕哪天領我認認地方。”
劉師傅的腳洗完了,柱子端著洗腳水出去。
壽亭說:“師傅,你是忙得出不去。咱這是在家里說,全周村誰不知道劉師傅?誰不佩服你的手藝?你要是一上街呀,哼!我看那伙子娘兒們能把你搶了!”
柱子在門口端著洗腳盆,聽著直樂。
劉師傅樂不可支:“六子,我有那么好?”
“可是!咱別的不說,就你這手藝,全周村有幾個?沒事呀,你得出去走走,到前街上去聽聽書,那里整天聚著些娘兒們。你安排好了,店里的粗活我干就行。”
“好!明天我下完料就出去逛逛。”
壽亭眼睛一眨,故作關心地說:“師傅,忙了一天,你也累了,快躺下歇著,我給你捶捶腿。徒弟沒錢孝敬你,下點力還行!”
劉師傅走到炕邊躺下,伸過腿來讓壽亭捏。壽亭從上到下地給他捏著,劉師傅雙目微合,享受此時。
早上,劉師傅關上門,然后用手拉了拉,再四下里打量一下,開始在料屋里稱量染料。這時,壽亭踩著凳子,偷偷地爬到窗戶上看,他看秤砣系子壓在什么位置,又看那染料是從哪個口袋里舀出來的……
6
晚上,說書場里,點著汽燈,光線慘白。土夯地面,一行行的短腿長條木凳,一溜溜認真聽書傻人。有的抽煙袋,有的搓腳氣。說書先生正在張牙舞爪地說《朱元璋》。壽亭坐在前排,目不轉睛。說書人有三十多歲,兩耳扇風,細脖凸腮。他一拍醒木:“這朱元璋原來是一個要飯的,史書說他初為丐,也就是要飯;后為僧,就是和尚;終為帝,最后當了皇上。這‘初為丐,后為僧,終為帝’幾個字,便是洪武皇帝的一生。這人哪,要成就大事,就是要本著兩個字,哼—”說書人擤出一股稠鼻涕,向下一甩,鼻涕貼在墻壁上,像個倒放著的驚嘆號。“一是要善,該發善心的時候一定要發善心;再一個字就是狠!該狠心的時候一定要狠!朱元璋就有這兩下子!他善的時候可以自己不吃飯,把飯讓給那些當兵的吃;但他發起狠來—”一拍醒木,“比誰都狠!那么多名將跟著他出生入死,可是坐了江山之后呢—哪個也別想活!為什么?他不是恨這些人,他不但不恨,而且還很喜歡他們。這位問了—”他向臺下一指,“那為什么還殺他們?好嘛!這回問到點子上了。”
壽亭托著腮,眼睛不眨。
劉師傅看側前方的一個婦女,那婦女旁邊坐著個三四歲的孩子。
“常遇春,徐達,個個都有蓋世的奇功。不殺他—朱元璋想了—喲!這些人功勞那么大,將來我那孩子能鎮住他們嗎?不行!好嘛!來吧!當斷不斷,不是好漢!當決不決,不是豪杰!我先辦了他們吧!先為我朱家的江山—”啪!又是一下醒木,“拔了這些蒺藜!”
7
夏天,晚上吃飯,劉師傅吃饃饃,還有菜。壽亭和柱子光著膀子蹲在一邊,木箱上是盤老咸菜,二人拿著大窩頭,喝著稀飯。
“六哥—”采芹在門外喊。
壽亭出來了。采芹塞給他一個咸雞蛋。還沒等壽亭說話,她笑著轉身回了堂屋。壽亭回來,趁開門的機會把雞蛋磕破。進門之后蹲回原處。
劉師傅納悶地看著,沒問什么,繼續吃飯。
壽亭見劉師傅正常了,把雞蛋悄悄剝開,自己咬了一小口,然后用眼的余光向后看了一下,把剩下的那多半個雞蛋塞到柱子嘴里。柱子含著雞蛋大瞪著眼,壽亭示意他吃下去。柱子聽話地點點頭。
大昌染坊緊靠著周家的通和染坊,這邊人出人入,可大昌染坊卻冷冷清清。王掌柜坐在柜臺里守望,看街上行人。他約有四十歲,人精瘦,白凈面皮,眉毛極黑。上身穿著白色夏布衫子,“月亮門兒”很亮,辮子也齊整。
一個中年婦女夾著一匹白粗布走過,他起身招攬:“五嫂,染布呀?”
中年婦女看過來,沒說話,繼續往周家走。
王掌柜頭和身子都探出柜來:“在這里染吧,五嫂。”
“我去周家染!人家又便宜,又不掉色。壽亭還給送家去。”
王老板還想強調自己的服務優勢,但人已走遠,只得把話咽了回去。無可奈何地坐回來。他端過紫砂壺,對著嘴子飲一下,對妻說:“這樣的伙計咱也撿不著。瞧,咱這里,盡些能吃不能干的。”
壽亭在柜臺里客氣地接過那中年婦女的布。隨手疊好包袱皮遞還,滿臉晚輩的笑:“五嬸,俺叔在外頭跑買賣,俺那倆兄弟又小,家里要是有個扛扛抬抬的活兒,你就打發俺大兄弟過來叫我。”
婦女高興:“好,好。壽亭,啥時候能染好呀?”
“你在家等著,我明天下午準給你送家去。大熱的天兒,你別跑了。我染好了再給你漿漿,掛上一層漿,那顏色就瓷實,洗爛了也不掉色。”
“好,那我可在家等著了!”
“你好吧!”說著把婦女送出來,規規矩矩。
婦女一臉喜色朝回走。
壽亭在染布,劉師傅坐在一邊抽煙。采芹送來綠豆湯,劉師傅盯著采芹。采芹不看他,盛一碗遞給壽亭。壽亭頓一下,遞給了劉師傅。他滿意地點點頭。
8
初秋的一個下午,周老板正在屋里練字。現在壽亭頂著干,他已經不用再下染坊干活兒了。
劉師傅推門進來了:“掌柜的,清閑!”
周掌柜笑笑,把“忠厚傳家”的“家”字最后一筆寫完:“劉師傅,坐,坐。”他雖這樣說,可并沒太在意劉師傅,審視著那個“家”字,自言自語道:“真是‘寫好灰飛家,走遍天下有人夸’,這個‘家’字是不好寫。”
劉師傅不懂裝懂地湊過來看:“這不寫得挺好嘛!掌柜的買賣夠好了,又用不著賣字。”說時,眼睛里閃著妒意。
周掌柜聽出來了,收起字紙。
“掌柜的,咱這買賣這么好,周村城里差不離一半的布都讓咱染了,天天忙到不早,咱這工錢得長點了吧?”
周掌柜人老實,不敢直接看他:“長多少,劉師傅你說。”
周太太從外面進來,看見他倆在談事,把邁進來的那只腳又收回去。重新關上了門,向染坊走去。
劉師傅干咳了兩聲,試著說:“就按一百斤小米算?”
周掌柜干笑笑:“劉師傅,咱的買賣好,是咱的價錢低,加上壽亭四處攬買賣,沒早沒晚地里外忙活。不錯,壽亭是我干兒,可咱到了年底也不能白著人家呀!”
劉師傅掏出煙荷包來裝上煙,點上:“壽亭?嗨!那早晚還不是你女婿?你這是肉爛在鍋里!別說你不真給壽亭錢,就是給,他也不能要!你救了他的命,他還要錢?哼!”
周掌柜不愿意和他再討論下去,就說:“劉師傅,咱也是老伙計了,多年了,按八十斤小米算吧。”
“八十斤?八十斤……好!我退一步,九十斤!我的手藝你也知道,出了你周家門兒,準有等著請的。”
周掌柜慌忙說:“好好好,就按九十斤。算了,一百斤吧。咱別因為這十斤小米弄得心里不痛快。”
劉師傅嘴角浮起一絲勝利的笑,抓起煙荷包:“周掌柜,我跟你是跟定了。別人就是給我個金山,我也不走。”
劉師傅出去了。
周掌柜看著他走出,無奈地嘆口氣,搖搖頭:“唉!”
9
這天,一個大戶人家在外邊做官的兒子回來給他爹祝壽,在空場子上扎起了戲臺。
夜晚,兩盞汽燈高照,戲臺正中央圓紅紙上寫著巨大的“壽”字。臺上橫批是“壽比南山”,立聯右邊是“人間好戲不散”,左邊為“天上祈福延年”。
近臺處,壽星端坐,有五十多歲。身穿緞子夾襖,頭戴六片瓦壽星帽。他兒子緊靠爹坐著,身著清朝官服。那溜椅子上還坐著些女眷。
一二百人在下面仰臉欣賞本地藝術。
壽亭和采芹站在人群外邊。柱子像個保鏢,站在他倆身后。
臺上一丑一旦正在表演。那旦角身上綁個紙驢,扭來晃去,丑角裝作牽驢人,照應前后。
采芹問:“六哥,這是唱的什么呀?”
“這種戲叫‘肘姑子’(五音戲),這出戲叫《王小趕腳》,過去我要飯的時候整天聽!嘿嘿!”
采芹看他一眼:“聽你這話兒,好像要飯還沒要夠呢!”
壽亭趕緊說:“我是說,要飯到處亂竄,挺見世面,那時候,要著了口吃的—只要不是餓得受不了,就去聽戲,聽說書;要是要不著吃頭兒,肚子里餓,聽著戲也就忘了餓。嘿嘿。”
采芹說:“趕明天你別吃飯了,聽戲就行了。”
柱子后退了一步,笑了。
壽亭說:“聽戲,聽戲,正唱到熱鬧的去處!”
臺上,那旦角道:“王小呀,咱可到了濟南府了。”
丑角道:“是呢!”
旦角道:“咱逛濟南吧?”
丑角道:“好!”
旦角唱:“說話間—來到那堂堂大濟南呀—嗯—
城北是湖來呀,嗯—城南是山,
嗯—濟南有那趵突泉,嗯—
(白)那三股水兒呀—(唱)咕嘟咕嘟地往外竄!嗯—
(白)再看看—那大明湖
(唱)白汪汪的一大片,嗯—
那大明湖里能劃船,嗯—
千稈的蘆葦成朵那蓮,嗯—哪!”
旦角道:“王小,咱進城去!”
丑角道:“好!”
鑼鼓點打出“急急風”:鏘呔鏘呔鏘呔鏘!鏘呔鏘呔鏘呔呔!
那一丑一旦在臺上轉圈,丑牽著驢,旦緊跟,跑臺跑到正緊處,旦踩了丑的鞋,那丑噔噔向前沖了幾步,一頭栽到地上。
臺下哄堂大笑。
采芹笑得直不起腰來,壽亭也笑。
過了一會兒,壽亭說:“這不算最好笑的,那回我在張店,也是看的這出戲,也是唱到這個去處,那女的跑著跑著,腰里的驢掉了。”
采芹一聽,笑得坐在地上。
10
晚秋,石榴樹葉已落光,只剩幾個不成器的小石榴。
周掌柜在算賬,壽亭進來了。隨手關上了門,周掌柜問:“有事?”
壽亭笑笑:“沒事兒,爹。”隨手把陳茶潑掉,重新倒上新的。
“那你……”
周掌柜拿煙袋,壽亭趕緊拿過火絨,吹一口,遞過去。
“爹,咱把那劉師傅辭了吧!”
“為什么?他干了什么錯事兒?”周掌柜把腿從腚下拿出來。
“沒有,嘿嘿。”
“那為什么辭人家?”周掌柜吐出的煙氣,襯在紙窗的光亮里很藍。
“這人雖說是個手藝人,可我看著他心眼兒不算正當!哼,他那套手藝我學會了!”他盯著周掌柜,沒有退意。
周掌柜驚異地看著他:“噢?你學會了咱就……這不好吧……”
壽亭接過火絨,放在盤子里:“爹,我來這年把兒,翻來覆去看了,咱周家沒有對不住他的地方!咱這條街上的染坊我也全去過,沒有一個師傅有他那么大的譜兒。三頓飯,頓頓吃白面。初一十五的還得喝兩盅!咱這不是卸磨殺驢,咱這是提前除害。這樣的人不能留。再說了,說書的也說了,‘慈不帶兵,義不養財’。離了他咱一樣干。不僅照樣干,還得比他干得好!咱不用再花那份冤錢。你要是拉不下臉來,我去辦他。哼,頓頓吃白面,快趕上皇上了呢!”
周掌柜未置可否,低下頭想著。
壽亭向前跨一步:“爹,這善和狠,你得分對誰。”
周掌柜抬起手來制止:“讓我再想想。”
壽亭怏怏地出去了。
周掌柜望著他關門時的背影,意味深長地點點頭,自言自語地說:“才十五呀!”
11
十年后,壽亭已經長成了大小伙子。早上,小伙計卸了門板。壽亭闊步來到街上,舉目四望。柱子也成了大小伙子,粗壯憨實,跟在壽亭的后頭,像是壽亭的跟班。二人都是短頭發。
一個小伙計走出來,小心地來到他倆身后:“大掌柜的,二掌柜的,茶沖好了,先去喝一碗吧。”
壽亭原地沒動,柱子回身示意知道了。
這時,一個人穿著孝袍騎著騾子朝這邊跑來。壽亭向街心走了一步。那人見了壽亭,放慢了速度。壽亭抬手抓住韁繩,問那人:“四哥,這是怎么了?”
那人下來,先是一笑:“六弟,笑話來了。我那老東家死了。這個老王八蛋,七十二了,硬冒充二十七的,前天才又收了丫頭進屋。你想呀,那丫頭才二十一,正是十八路彈腿橫著練的年紀,那老家伙怎么能扛得住?昨天晚上興許是一招沒接好,得了‘馬上風’,死挺了。六弟,這回出氣了吧?”
壽亭笑著說:“論說劉老爺這個年紀,輕來輕去的,練‘太極’還馬馬虎虎,再唱《挑滑車》是他娘的作死!快去報喪吧。回頭過來喝茶,四哥。”
四哥一笑,上了騾子:“我走了,死了老王八蛋,管得興許就沒那么嚴了。回頭我還得找你殺兩盤。”說罷,打騾子而去。
壽亭笑容頓收,回身對柱子說:“柱子,備火紙,我去吊喪。”
柱子納悶:“六哥,你要飯的時候,他見你一回,踹你一回。怎么還給他吊喪?我要飯的時候他也踹過我。真不是東西!”
壽亭回過身來:“兄弟,該咱踹他了。”
壽亭說罷,轉身進店。柱子剛想跟進去,壽亭回身怒目:“快去買火紙!”
柱子一驚,答應著朝街西頭跑去。
12
劉家大院,里面哭聲一片,男女嘈雜,劉老爺的靈柩沖門停放,男左女右,大致有親屬四十人。
壽亭帶著一個小伙計闊步進院,小伙計抱著四十多刀火紙。通報姓名之后,劉大少爺迎出來,過來就給壽亭磕頭。壽亭沒理他,直奔劉老爺的靈前,放聲大哭:“劉老爺呀—小侄忙呀!沒能再看你老人家一眼呀—當初小侄要飯,你沒少行好呀!我的天哪,好人怎么不長壽呀!我的天哪,想起當初……劉老爺呀,周村城里誰不說你好哇!”
劉大少爺一見壽亭悲痛欲絕,忙過來架起勸慰:“陳掌柜的,已經這樣了,你也別難過了。唉,老爺子也是……”
壽亭手擦去眼淚,抬手制止:“唉,大少爺,你不知道,當初咱老爺子對我好哇!我想起來,心里就難受哇!”說著又要哭。
大少爺拉著他在一旁坐下:“陳掌柜的,咱也不是外人,老爺子要是長病死了,那……”
壽亭回眸,面有不悅:“大少爺,你是有文化的人,子不言父之過。八十八還結個瓜呢,這不是什么丟人的事兒,你可別再提了!”
大少爺嘆口氣:“唉,陳掌柜的,你來得正好,我正愁著這喪棚怎么辦呢,這下好了,你來辦吧!”大少爺回身吩咐下人,“叫賬房劉延年拿錢,套車,跟陳掌柜的去弄布。”
壽亭忙制止:“大少爺,扎喪棚的這三十匹就算我孝敬老爺子了。”
大少爺說:“陳掌柜的,買賣是人家周家的,你有這句話就行了。”
壽亭嘆口氣,搖搖頭。
那些女眷一聽錢,都止住了哭聲,朝這邊看。
大少爺兩眼一瞪,用手一指:“我娘、二娘、三娘,是正哭,這都是明媒正娶。你們他娘的哭什么?嗯?全滾到后院去,少在這里丟人現眼。滾!”
那些非正式的女子聞聲而起,抹著淚下課。其中一位走到房角拐彎處,哭喊:“老爺呀—你一走,我可掉到地下了!”
大少爺大吼:“小枝子,你他娘的再喊,今天就把你賣了!”
壽亭忙扶一下大少爺的小臂:“大少爺,咱正在給老爺辦喪事,這些后話發完了喪再說。別生氣,別生氣。”
大少爺嘆氣搖頭:“陳掌柜的,唉!”
賬房來到大少爺跟前:“大少爺,拿多少錢?”
大少爺有點煩:“陳掌柜的頭一個來吊喪,這就得賞!多給錢,現在這個家我說了算。”
13
劉家的馬車裝滿了藍布,周掌柜開完了單子遞給賬房。壽亭好像是不經意地一抬右手,然后撓一下頭。周掌柜和柱子退向后院。壽亭順勢把兩個大洋放進賬房的口袋。賬房正要謝,壽亭拍拍他的肩:“劉先生,常來常往,壽亭這里謝了。”說罷抱拳,把劉先生推送出來。
劉先生高興地示意馬車啟動,還回頭打招呼。
壽亭折回店里,周掌柜與柱子已在,壽亭哈哈大笑。
柱子問:“六哥,你笑什么?”
壽亭說:“老王八蛋活著的時候不給我干糧,死了我也得要回來。”
柱子也樂:“六哥,你真行,哭也能弄來錢。”
周掌柜笑瞇著眼看壽亭怎么回答。
壽亭讓著周掌柜坐下,也拉柱子坐下:“柱子,這哭,是大本事。那劉備能把江山哭來,我弄幾十塊大洋還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