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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自我批判的嘗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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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這本可疑的書念茲在茲的是什么問題,它都是一個頭等重要、引人入勝的問題,同時也是一個深刻的個人性的問題。本書形成的年代,也就是1870—1871年動蕩不安的普法戰爭期間,可以為此作證:它是不顧這樣的年代而形成的。當沃爾特會戰[1]的隆隆炮聲響徹歐洲,本書之父[2],這個沉浸在自己思想中的人,這個愛好猜謎的人,正坐在阿爾卑斯山的一個角落里,放飛自己的思想,在問題中上下求索,因而顯得既憂心忡忡又無憂無慮,寫下了他關于希臘人的斷想,也就是這本奇特和難以理解的書的核心部分——眼下這篇遲到的前言(后記)就是為這本書而作的。幾周之后,置身梅斯城[3]下,他在希臘人和希臘藝術的所謂“樂天”后面打下的問號仍然追逐著他。直到最后,當凡爾賽和談[4]正在進行之時,他也在高度緊張的一個月里與自己達成了和解,慢慢地從一種由戰場帶回來的疾病中康復了。《悲劇從音樂精神中誕生》[5]破土而出,嶄露頭角。從音樂中?音樂和悲劇?希臘人和悲劇音樂?希臘人和悲觀主義藝術作品?迄今人類中最健全、最美好、最得天獨厚、最富生命魅力的希臘人,為何恰恰是他們需要悲劇,以及更一般而言,同時也需要藝術,為何?希臘藝術,所來何為?

可以想見,有關人生的價值的巨大問號因此打在了何處。悲觀主義必然是衰退、沒落和失敗的標志,必然是變得疲憊和虛弱的本能的標志嗎?情況是否如同在印度人那里以及如種種跡象表明的那樣,在我們“現代”人和歐洲人這里一樣?是否有一種強者的悲觀主義?對人生中種種艱難、可怕、兇惡和可疑方面產生的理智上的偏愛,歸根結底卻是由于生命繁花似錦、鳶飛魚躍、包羅萬象和豐富多彩嗎?也許有一種因為充實和豐沛而生出的痛苦?他們是否目光炯炯,躍躍欲試,渴望可怕的東西,就像渴望敵手——真正的敵手,以便檢驗自己的力量,體會一下什么叫“害怕”?希臘人,恰好在他們的黃金時期,恰好在他們最強大有力、勇敢無畏的時代,需要悲劇神話,需要偉大的酒神現象,需要從這種現象中孕育而生的悲劇,這意味著什么?另一方面,道德蘇格拉底主義[6]、辯證法、理論人[7]的知足和樂天,最后殺死了悲劇,這又意味著什么?也許應該認為,這種蘇格拉底主義其實是衰弱、疲憊、疾病和本能錯亂解體的標志?而更晚時期的“希臘的樂天”僅僅是一種回光返照?伊壁鳩魯[8]反對悲觀主義的意志也許不過是一種受苦者的謹慎?甚至科學,我們的科學——沒錯,作為生命的征象來看,全部科學到底意味著什么?我們的全部科學究竟向何處去?更難解的是,我們的全部科學到底從何處來?我們是否應該說,科學方法也許只是面對悲觀主義產生的一種恐懼、一種逃避,是對于真理的一種巧妙的自我防衛?是否用道德術語來說,其是某種類似懦弱和虛偽的東西;而用非道德術語來說,是某種狡黠?哦,蘇格拉底,蘇格拉底,這也許就是你的秘密?哦,最隱秘的反諷者,這也許就是你的——反諷?

2

當時我要抓住的是某種可怕和危險的東西,一個長角的問題,雖然未必真的是一頭公牛,但無論如何是一個新問題:今天我會說,它就是科學本身的問題——科學第一次被視為成問題的、可疑的。當年我寫這本書時年輕氣盛,敢于懷疑,但它卻是一本不可能之書(ein unm?gliches Buch),因為它擔負的使命是如此不適合青年人!它完全由介于可表達和不可表達之間的超前又不成熟的個人體驗構成,被放置在藝術的基礎上(因為科學的問題不能在科學自身的基礎上得到把握),也許是一本為兼具反省與分析能力的藝術家(人們必須費力去尋找,但人們從來沒有想過要去尋找的一種特別的藝術家類型)而寫的書,充滿心理學家的創見和藝術家的隱微,帶有一種藝術形而上學的背景;一本充滿青春的朝氣和青春的憂傷的作品,即使在最順從某種權威和個人崇敬的時候,也仍然是獨立的、倔強的、以自我為依靠的。總之,它是一部初試啼聲之作,也有著這個詞所暗示的各種缺陷。雖然它要處理的問題古已有之,但它卻是由一個年輕人寫下的,帶有年輕人的種種毛病,尤其是年輕人的“夸夸其談”和“狂飆突進”。另一方面,就它所獲得的成功來說(特別是在大藝術家理查德·瓦格納[9]那里——這本書原是獻給他的,好像是一場與他的對話),它又是一本證明了自己的書,我指的是,它是一本至少讓“那個時代最優秀的人物”首肯的書。因此,我本該體諒它,不對它說三道四;然而,我仍然忍不住要說,現在在我看來它是多么別扭,隔了十六年之后它在我眼中變得多么陌生——現在我有了一雙更老練更挑剔的火眼金睛,但熱情依然不減當年,仍然和過去一樣熟悉這本書首次敢于接近的那個使命本身:用藝術家的透鏡打量科學,用生命的透鏡打量藝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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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在我看來,再說一遍,這是一本不可能之書——現在我覺得它寫得很差、笨拙,讀起來讓人不快,比喻過度而形象紛亂,好動感情,有些地方甜甜地散發出女兒氣,節奏控制得不好,缺少追求邏輯清晰性的意志,過于自信而輕視證明,甚至懷疑證明本身是否合適——一本為同道之人而寫的書,一曲為受過音樂洗禮、天生被共同藝術經驗聯系起來的少數聽眾而作的“音樂”,一個讓藝術上血脈相連的近親相互識別的標記;一本驕傲和狂熱的書,它從一開始就拒“文人雅士”之流于門外更甚于拒“普羅大眾”。但是,其影響已經證明,并且還會繼續證明,它必定善于尋求狂熱的同伴,引誘他們走上還無人知曉的小路和舞場。無論如何,在這里說話的——人們好奇地承認這一點,同時又不無反感——是一個不尋常的聲音,一個尚屬“未知之神”的弟子,他暫時將自己隱藏在學者的斗篷帽之下,隱藏在德意志人的刻板和辯證法的乏味之下,甚至隱藏在瓦格納信徒的粗俗舉止之下。我們在此看到的,是一顆懷有異樣而無名的渴望的心靈,一種充滿疑問、體驗、不為人知的秘密的記憶,用酒神之名來標識它無非是用一個問號來標識它;在這里說話的——人們狐疑地嘀咕——就像是一個神秘的、幾乎像女祭司一樣狂亂的心靈,他仿佛在用別人的舌頭結結巴巴地說話,既字斟句酌又脫口而出,好像拿不準是要傳達自己還是掩飾自己。這“新的靈魂”,他本該歌唱,而不是說話!多么可惜啊,我當時沒有勇氣像詩人一樣大風大雅,說出我必須要說的:我本來也許能夠這樣做的!至少作為語文學[10]家我是能夠這樣做的——即使到了今天,這個領域里的一切都還和過去一樣有待語文學家去發現和發掘!首先是這個問題,即什么是酒神精神,而只要我們還沒有回答這一問題,希臘人就始終是完全未被理解的和不可想象的……

4

是啊,什么是酒神精神?本書給出了一個回答。本書中的言者是一位“知者”,他所信奉的是神的同道和弟子。要是現在讓我來談論“悲劇在希臘人中的起源”這樣一個困難的心理學問題,也許我會比那時更惟精惟一,措辭也會盡量允執厥中。根本問題是希臘人與痛苦的關聯,以及他們的敏感性的刻度——這種關聯是一直不變的,還是經歷了一種反轉?也就是說,希臘人之所以越來越強烈地渴望美、節日、娛樂、新祭拜儀式,其實是由于匱乏、失落、憂傷和痛苦深深刺痛了他們?假如這是事實——伯里克利(或修昔底德)的偉大葬禮演說[11]已經讓我們對此多有領悟——那么,我們就要問,時間上更早產生的相反的渴望,即對丑的渴望,又從何處起源呢?從前的希臘人對悲觀主義,對悲劇神話,以及構成生存本色的一切可怕、兇惡、神秘的,帶有毀滅性和災難性的景象孜孜以求,這種美好而嚴厲的相反意愿又從何處起源呢?——悲劇又從何處起源呢?他們如此渴望和追求,也許是因為他們覺得自己快活、有力、健康、富有,忍不住要輕舉妄動,希望去玩火、去冒險?還有,從生理學上看,為悲劇和喜劇藝術提供土壤的癲狂——酒神的癲狂——又意味著什么?是否可以認為,癲狂也許未必就是退化、衰落的征象,未必就是一種遲暮文化的征象?也許還有一種健康的神經官能征,一個民族的青春時期和富有青春朝氣的神經官能征?這是給精神病學家提的一個問題。神和山羊在薩提爾[12]身上合而為一,是要告訴我們什么呢?出于何種個人親身體驗,出于何種本能沖動,希臘人才會別出心裁地將酒神狂熱者和原始人設想為一個薩提爾?以及就希臘悲劇歌隊的起源來說,在希臘人身體充滿活力、精神生機勃勃的那些世紀,也許某些地方存在著迷狂和狂喜?整個城邦、整個祭拜群體都共同擁有的某些幻想和幻覺?是否可以認為,希臘人是些悲觀者,恰恰在其青春洋溢的全盛時期渴望悲劇性的東西,用柏拉圖的話來說,是否癲狂本身對希臘人來說乃是最大的賜福?反過來說,希臘人是不是在他們走向解體和衰弱的時候,變得越來越樂觀、膚淺、做作,越來越熱衷于邏輯,致力于使世界符合邏輯,并因此變得越來越“樂天”和“科學”?是否可以認為,也許與所有“現代觀念”和民主趣味的偏見相反,樂觀主義的勝利、理性所獲得的統治地位、實踐上以及理論上的功利主義,就像與其同時代的民主制本身一樣,乃是力量變得不濟、老之將至、生理上感到疲憊的征象?而悲觀主義恰好不是這樣的征象?伊壁鳩魯是一個樂觀者——恰恰因為他是一個受苦者?——本書將一大堆問題放到自己身上負重前行——但我們還要給它加上一個最艱難的問題——從生命的透鏡看,道德意味著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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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致瓦格納的前言中,我已經開宗明義地將藝術而非道德確定為人的真正形而上的活動。在本書正文中,一個提綱挈領的命題,即這個世界的存在只有作為一種審美現象才是充分正當的,貫穿全書,反復出現。確實,在萬事萬物的背后,本書看到的只有一種藝術家的意義和潛意義——如果你愿意,也可以說只看到一位“神”,但肯定是一個不假思索和非道德的藝術之神,他希望在建造同時也在毀滅,身處善的同時也在惡中,體驗到同樣的歡樂和自負;通過創造世界,他使自己從豐富和過于豐富的困厄中解脫出來,從內部多重矛盾的壓迫和痛苦中解脫出來。世界是神在每一瞬間獲得的解脫,是最痛苦、最矛盾、最充滿沖突的生靈那常變常新的幻象,因為這個生靈只有在表象中才能解脫自己:人們也許會認為,這種藝術的形而上學故弄玄虛,想入非非,不足憑信,但無論如何,它透露出一種精神,這種精神將不顧一切地反對生存的道德解釋和道德意義。

也許,正是在這里,一種“善惡之彼岸”的悲觀主義首次亮相,一種“心智反常”(Perversit?t der Gesinnung)第一次得到了表達和構想,對于這種“心智反常”,叔本華未卜先知地用猛烈的詛咒和利斧予以迎擊。這里所說的是這樣一種哲學,這種哲學敢于貶低道德本身,將其安放到現象世界,降級到現象世界,而這里所謂的現象世界,不僅僅意味著(在觀念論專門術語意義上的)現象界,而且還意味著各種各樣的“幻想”:表象、妄想、錯誤、解釋、裝扮、藝術活動等。

本書自始至終對基督教保持謹慎而敵視的沉默。由此也許可以最清楚地體現出本書反道德傾向的深度。基督教著力鋪陳和渲染道德主題,無所不用其極,為人類迄今所僅見。事實上,由于本書主張從純粹美學觀點出發解釋世界和為世界做正當性辯護,因此再沒有什么比基督教學說更與本書圓鑿方枘、捍格不通的了。

基督教學說完全是道德的,也只想成為道德的。它將藝術——每一種藝術——都放逐到謊言的王國。按照基督教學說的絕對標準,以上帝即真理的絕對標準為首,藝術只能是被否定、被審判、被譴責的東西。這樣一種思想和評價方式,如果它并非只是口頭說說,而是被奉為圭臬的,就必然是藝術的死敵。在這樣一種思想和評價方式的背后,我也總是聞到了對于生命的敵意的氣息。生命本身讓基督教反感、仇視、怒不可遏,因為生命與表象、藝術、欺騙、光學成像密不可分,也與透視和錯誤的必要性密不可分。基督教自產生之日起,就是生命對于自身徹頭徹尾的反感和厭惡。

但是,這種反感和厭惡知道如何偽裝自己,隱藏自己,粉飾自己,打著信仰“來世”或“更好”的生命的旗號招搖過市。基督教仇恨“塵世”,譴責激情,害怕美和感性,虛構一個彼岸的世界以便更好地詆毀這個世界,從根本上是由于渴望虛無、終結、休息,渴望在“最后安息日”中安息。所有這些,連同基督教只承認道德價值的絕對意志,在我看來一直是“追求毀滅的意志”的各種可能形式中最危險、最可怕的形式,至少是一種標志,說明生命病得很重,累得要死,情緒壞到極點,處于深度衰竭和貧困中。

在道德面前(特別是在基督教的絕對道德面前),生命總是不可避免地受到譴責,因為生命從根本上說是非道德的。在輕蔑和永恒否定的壓力下,生命必然被認為是不值得追求的、內在無價值的。道德本身是什么呢——還能是什么呢?不就是一種“否定生命的意志”,一種隱秘的毀滅本能,一種進行敗壞、貶低和誹謗的原則,一種終結的開啟——因此是危險中的危險?

因此,作為一種為生命代言的本能,我的本能在那個時候,通過這本成問題的書,起來反抗道德,并為它自己發明了一種完全相反的、純粹從藝術出發的生命評價和學說,一種與基督教針鋒相對的生命評價和學說。應該如何稱呼它呢?作為語文學家和文人,我用一位希臘神的名字來命名它,將它稱為酒神精神,雖然這樣命名不無一定的隨意性,但誰又知道敵基督[13]的真正名字是什么呢?

6

我當年在這本書中大膽承擔起來的使命是一種什么性質的使命,讀者現在清楚了吧?我現在非常后悔,后悔我當時還不夠勇敢(或傲慢?),沒有完全用我自己的語言表達特立獨行的思想和離經叛道的實踐,相反,我當時不辭辛苦,費力地采用叔本華和康德的語言表達全新而陌生的價值觀念,表達的都是絕對與叔本華和康德的精神以及趣味背道而馳的價值觀念!關于悲劇,看看叔本華到底是怎么想的吧。

他在《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Ⅱ》中說:“使一切悲劇性的東西上升到悲劇性的高度的,是認識到塵世和人生不能給人任何真正的滿足,因此并不值得我們執念:這是悲劇精神的精髓,它因此引導我們斷念。”

但是,當時酒神對我說的話是多么不同啊!當時我與這種徹底斷念主義距離多么遙遠啊!——然而,比起用叔本華的語言模糊甚至糟蹋酒神靈感,書中還有更壞的東西讓我后悔:那就是,由于摻入時下流行的東西,我心目中清晰呈現的偉大的希臘問題敗壞了。在沒有什么值得希望,一切都清楚地指向結束的地方,我卻抱以希望!在最新的德國音樂的基礎上,我開始憧憬所謂“德國精神”,仿佛它正在開始發現自己,正在重新發現自己——而這個時候,德國精神,不久之前還擁有想要主宰的意志以及領導歐洲的力量的德國精神,實際上卻正寫下最后的遺囑,宣告退位,在建立帝國的冠冕堂皇的借口下完成向平庸化、民主和“現代思想”的過渡!

事實上,自從那時以來,我已經學會完全不抱希望和毫不留情地看待“德國精神”,同時也這樣看待當下的德國音樂:把它看作徹頭徹尾的浪漫主義,所有藝術形式中最是非希臘的藝術形式;此外,對于一個喜歡喝酒并將語焉不詳尊為美德的民族,這種音樂還是頭號神經殺手,是雙倍的危險,因為它具有雙重性能,是既讓人飄飄然,又讓人昏昏然的麻醉劑。不過,盡管我當時懷有種種操之過急的希望,并錯誤地將其應用到當下,從而損害了我的第一本著作,但它所畫下的那個巨大的酒神的問號,卻一直高懸在天空,甚至也一直高懸在音樂的天空:一種不再像德國音樂那樣具有浪漫主義起源,而是具有酒神起源的音樂,應該具有怎樣的特性?……

7

但是,親愛的先生,如果您[14]的大作不是浪漫主義,那世上還有什么是浪漫主義呢?您藝術家的形而上學寧可相信虛無,相信魔鬼,也不愿意相信“現在”,還能有人比您在您的藝術形而上學中所做的更仇恨“現在”“現實”和“現代思想”嗎?在您的復調聲音藝術和聽覺誘惑中,不是聽得見一個憤怒的、充滿毀滅欲的基礎低音在嗡嗡作響嗎?這是一種拒斥一切現代事物的狂暴的決心,一種近似實踐虛無主義的意志,它似乎在說:“寧可一切皆為假,也不愿意看到你們是對的,看到你們的真理被接受為對的!”

我的悲觀主義先生,我的藝術至上論者,豎起耳朵,聽聽從您的書中挑出來的一段高論,聽聽那段有關屠龍之士的雄辯吧,年輕的耳朵和心靈聽了這話,是不免要受到蠱惑和影響的。怎么說呢,這不就是真正的1830年的浪漫派告白嗎?不過是隱藏在1850年的悲觀主義面具之下罷了,其中甚至可以聽到,通常的浪漫主義的最后樂章也已經奏響——斷裂,瓦解,回到古老的信仰并在其面前拜倒,在那位舊上帝面前拜倒——怎么說呢?您的悲觀主義著作本身不正是一部反希臘精神的浪漫主義作品嗎?不正是一種“既讓人飄飄然,又讓人昏昏然”的東西嗎?它難道不正是一種麻醉劑,甚至是一曲音樂,而且是一曲德國音樂嗎?你們聽聽:

讓我們想象一下,這正在成長著的一代,具有如此大無畏的目光,懷抱如此排除萬難的雄心壯志;我們想象一下,這些屠龍之士邁著堅定的步伐,無所畏懼,勇往直前,將樂觀主義所有虛弱的教條拋在腦后,以便完全“果敢地生活”——那么,這種文化的悲劇人物,當他培養自己面對嚴肅和可怕之物時,豈非必定渴望一種新的藝術,也即提供一種形而上的安慰的藝術,如渴望一位屬于他的海倫一樣渴望悲劇嗎?他豈非必定要和浮士德一起呼喊:

我怎能不用最熱烈的思慕

使這絕代的美人重獲新生?[15]

“豈非必定……?”并非必定如此,絕非必定如此!年輕的浪漫主義者啊,你們聽著:你們并非必定如此結束!但是,事情很可能如此結束,你們很可能會如此結束,如同經書上寫的那樣[16],無論你們如何訓練自己面對嚴肅和可怕之物,你們最后很可能會“得到安慰”,也就是作為浪漫派和基督徒“得到形而上的安慰”……不!你們首先應該學習塵世安慰的藝術——我年輕的朋友們,如果你們決心做一個悲觀主義者不動搖,你們就應該首先學習笑;也許作為大笑者,你們有朝一日會讓所有形而上的安慰,由形而上學領頭,統統見鬼去!或者,用那個名為查拉圖斯特拉[17]的酒神魔怪的話來說:

我的弟兄們,舉起你們的心,高些,再高些!也別給我忘了腿!你們是善舞者,舉起你們的腿!腦袋朝下倒立更好!

這頂笑者的王冠,這頂玫瑰花環的王冠,我自己將它戴到頭上,我自己宣布我的笑是神圣的。我看今天還沒有什么別的人這樣強大,可以這么做。

善舞者查拉圖斯特拉,輕捷者查拉圖斯特拉,他撲動翅膀示意,對所有鳴禽示意,一個意欲飛行的人,一個漫不經心的樂天派,已經做好了飛行的準備。

用言語來預示的查拉圖斯特拉,用笑來預示的查拉圖斯特拉,不是急躁者,不是絕對者,他喜歡向前跳躍,他喜歡向兩邊跳躍:我給自己戴上這頂王冠。

這頂笑者的王冠,這頂玫瑰花環的王冠——我的弟兄們,我把這頂王冠擲給你們!我宣布笑是神圣的!你們這些高人,跟我好好學笑吧!

(《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第四部,頁87)

注釋

[1]即普法戰爭中的第二次沃爾特戰役,發生于1870年8月。(本書注釋如無特別標注,均為編輯注。)

[2]尼采熟悉這種說法。在寫作這篇前言的幾年之前,他的密友保羅·雷伊將自己的《道德感覺的起源》一書贈與他,獻詞為“謹獻給本書之父,心懷感激的本書之母”。尼采在《道德的譜系》一文中專門討論了此書。——譯者注。

[3]法國東北部城市,距離德法邊界線約40公里。

[4]指普魯士王國和法蘭西第二帝國于1871年簽訂《凡爾賽條約》,結束普法戰爭。

[5]此為本書于1872年首次出版時的書名,1886年再版時簡化為《悲劇的誕生》,一直沿用至今。

[6]尼采指責蘇格拉底及其學派對于道德、邏輯和科學的根本信仰,經常稱“蘇格拉底主義”為“道德蘇格拉底主義”“邏輯蘇格拉底主義”或“科學蘇格拉底主義”。——譯者注。

[7]指崇尚知識,將理論、邏輯等作為唯一思考方式而壓抑本能、直覺,并否認不可知的人。尼采將蘇格拉底之后的西方文化稱為“理論人文化”。——譯者注。

[8]古希臘哲學家,主張人生的意義在于遠離痛苦,獲得快樂,追求寧靜和自由。他的主張也被視作享樂主義的源頭。

[9]德國作曲家、戲劇導演,其歌劇作品聞名世界,影響了后世的文學、繪畫、音樂和哲學。尼采在19世紀70年代初將他視為偶像,幾年后在政治立場和理論體系上與他產生分歧,并最終與他決裂。本篇序言為尼采于1886年本書再版時所寫,此時兩人的關系已經破裂。

[10]尼采在此所謂語文學主要指以希臘語和拉丁語文本為對象的古典學研究。

[11]據歷史學家修昔底德記載,古希臘黃金時代的雅典政治家伯里克利在第一次伯羅奔尼撒戰爭后的陣亡將士葬禮上發表了演說,一般認為這些演說其實是修昔底德根據情境自行撰寫的。演說中提到:“在整個一年之中,我們都舉行各種常規的競技會和祭祀活動……每天怡娛心目,消除心中郁悶。”(徐松巖、黃賢全譯本,《伯羅奔尼撒戰爭史》,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99頁。)

[12]在希臘神話中一種生活在森林中的男性精靈,是酒神的同伴,人形獸面,酷似山羊,以粗俗淫穢著稱。

[13]《新約》中預言的耶穌基督反對者。

[14]指尼采本人。

[15]見本書第十八節。

[16]指《新約》中的說法,如《哥林多書》第一章,“我們既多受基督的苦楚,就靠基督多得安慰”。

[17]又譯瑣羅亞斯德,古波斯先知,祆教創始人,尼采作品《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的主人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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