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子工,在那之前于我是個全然陌生的詞。那年暑假,爸爸忽然說:“去試試我以前的活兒吧。”他如今已是工頭,主做管理,可提起曾經爬高上低的日子,眼里總藏著些說不清的勁。我和親戚家的弟弟揣著幾分好奇,跟著車顛簸了一路,在另一個縣城的中學對面停下——一棟正在施工的 20層高樓,正張著鋼筋水泥的骨架,立在夏日的暴曬里。
我攥著副略顯寬大的手套,跟在一位皮膚黝黑的大工師傅身后,順著腳手架往上爬。鋼管上積著薄薄的鐵銹,踩上去偶爾晃悠,每一步都得把腳踩實了才敢挪下一步。風從樓縫里鉆進來,帶著塵土味往臉上撲,爬到 16樓時,手心的汗已經把手套浸得發潮。樓上正忙著拆架子,我的活計是把拆下來的鋼管拖進樓里。
起初我試著用手搬,滿是鐵銹的鋼管又沉又滑,剛拖兩步就晃悠著往下墜,胳膊酸得抬不起來。“用胳膊夾著!”師傅們在旁邊喊,嗓門混著風穿過鋼管的嗡鳴。我學著他們的樣子,把鋼管往腋下一夾,果然穩了些,可鐵銹蹭在胳膊上,又癢又扎,沒多會兒就磨出了紅印。
轉去另一棟樓時,兩棟樓之間隔著個窄窄的陽臺,沒有跳板,只能從這邊跨過去。站在邊緣往下看,樓下的人影小成了黑點,風呼呼地灌進衣領,我腿肚子直打顫。“別怕,一口氣跳!”師傅在對面喊。我閉緊眼,心提到嗓子眼,憋著一股勁往前一躍——落地時踉蹌了兩步,后背已經被冷汗打透,心跳得像要撞碎肋骨。
中午吃飯得先下 16樓,再繞到工地食堂,吃完飯又得重新爬上去。一碗混著油星的菜湯配著饅頭,我幾乎是吞下去的。回到樓里一處空曠的角落,陽光透過沒裝玻璃的窗口斜斜照進來,風裹著熱氣卷過,我往地上一癱,連手指頭都不想動,迷迷糊糊就睡著了,夢里全是鋼管碰撞的哐當聲。
躺在高樓上,聽著風穿過鋼架的呼嘯,忽然就想起爸爸說的話。他 16歲那年,爺爺塞給他 200塊錢,他揣著錢從老家出來,就從搬鋼管的小工做起,爬過比這更高的樓,扛過比這更沉的架。那些我覺得難熬的半天,卻是他曾經日復一日的生活。
傍晚收工時,爸爸笑著遞來 100塊錢:“獎勵你的,明天還來不?”我把錢攥在手心,搖搖頭,聲音還有點啞:“不干了,真干不了。”
那 100塊錢后來被我壓在書桌抽屜里。直到現在想起那個夏天,16樓的風、鐵銹的味道、跳陽臺時的心跳,還有爸爸從 200塊錢走到今天的腳印,都成了最實在的答案——有些辛苦藏在高樓之上,有些成長藏在親身體驗過的滾燙日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