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甲:杭州
- 琥珀(諜戰深海系列4)
- 海飛 趙暉
- 7667字
- 2025-03-28 10:36:56
沒過多久,泰恒公司三京牌香皂的泡沫芳香就從安娜修長的十指和蘭草般的發叢間飄散開來。那是屬于成熟和優雅女性的芳香。穿著一襲青色長衫的江楓,站在屋檐下一根廊柱邊,在香皂連綿的氣息里顯然有些怦然心動。他的身子不由自主地搖晃了一下,像是被風吹動似的。于是他無力地望了一下大門外,門外是民國二十七年正月初五風雨飄搖的杭州城。
這應該算是一個晴朗的冬日。江楓家那幢通風良好寬敞明亮的宅子里,安娜在正午時分陽光飽滿的天井中彎腰洗頭。許多年過去后,安娜和她手上柔滑的三京香皂依舊在江楓悠長的記憶中香味怡人,并且揮之不去。也是從這天開始,江楓熱烈而且固執地愛上了這個普通的天井。他還喜歡在回想安娜洗頭的身影時,打上一個響亮的噴嚏。
江楓還記得,那天就在安娜身后不遠處,氤氳的水霧如越劇舞臺上的水袖般,纏綿在京杭運河水波起伏的胸前。而那一片蒼茫的雪覆蓋在杭州富義倉邊上臨河的青石板路上,目光活躍的只有一群在雪地上生動跳躍的麻雀。
日軍進城后的一個多月里,伴隨著頭頂漸次加劇的風雪,杭州城的人口像在一夜之間蒸發了三十多萬。早在淞滬會戰柳川平助揮率第十軍登陸杭州灣時,風聞異動的市民就陸續舉家遷往蕭山、富陽、桐廬、建德以及紹興、諸暨、寧波等地投親靠友。到了12月底光景,錢塘江的對岸是只能遙望了。23日下午死氣沉沉的黃昏,浙江省政府最后一批工作人員撤往金華二十多個鐘頭后,國民政府的一紙電令讓建成通車才八十九天的錢江大橋自毀在一堆炸藥中。渾濁的浪頭驚濤拍岸時,大橋的設計者——橋梁專家茅以升卻像一棵秋天里落葉繽紛的樹,遠遠望著江面上沖天升騰的硝煙和火光,心中浮沉的唯有灰燼般的悲涼與哀愁。
在江楓的記憶里,安娜后來漂浮在清水中的發絲越洗越干凈。安娜仰頭梳理濕漉漉的長發時,江楓細碎的眼神已經在她的腰身處停留了很久。四目相撞的那一刻,他像是遇見一段突如其來的夢醒時光,恍惚的眼底隨即被一團云霧所纏繞。
春節過年頭一次見你,是剛從老家回來嗎?走下樓梯的江楓,由遠及近的棉袍窸窣聲一路持續,直到停留在廳堂中的那個青瓷魚缸前。他將手中的兩根面條一節節折斷撒入水面后,幾條紅背鯉魚和黑背鯽魚便在水草間熱鬧地爭搶起來。
安娜沒有聲響。一直到擠出發絲間的一團柔綿的水珠后,她才沉思片刻說,那件事情,我聽蘇先生講,你其實不應該參與。蘇先生要我規勸你,以后當心點。
說完,安娜弓腰潑出盆中的洗頭水,那片雪地于是在江楓的視線里收縮了一下,轉眼多出幾根彎曲的發絲。
有些事情是自己尋上門的,我也只是不由自主地當了一回看客。江楓說,你曉得,我和五月就要去美國了,現在只等她舅舅定好輪船的日期。
安娜說的那件事情,是指五天前的除夕夜,靈隱寺外那場隱秘而張揚的刺殺。
事實也正如江楓所說的,那場草臺班子一樣的行動密謀,同伴們只是看中他手上的那把彈弓。事先就講好,下手前,由江楓負責射穿廟外的那兩盞燈泡。除此之外,同伴們甚至沒有向他透露過刺殺目標的名號。哪怕在事發現場,江楓也沒能看清對方在夜色下黑帽隱藏的臉。
但刺殺終究沒能得手,現場留下的只是三具無足輕重的尸首,褲管下清一色十來厘米的綁腿。
事實上,江楓他們根本就沒能下手。
在雪地中埋伏了兩個時辰后,等待中的黑色小車才出現在靈隱寺外的午夜燈火中。車門打開,同伴正待抽出腰間的尖刀時,江楓還沒來得及抬起彈弓,一排子彈就已經迅速在空中呼嘯而過。
鮮血如一樹梅花般在雪地中盛開。寺內的僧人撞響迎新大鐘時,槍聲突然歸于一片遼闊的沉寂。江楓就是在這時撿起掉落在積雪中的彈弓,轉身倉皇逃離,一路慌張的腳步像是赤腳踩上了一地的炭火。
那天還好你跑得快,槍聲一響,憲兵隊的車子就啟動了。一直忙碌的安娜放下手中的梳子,肩頭的夾棉旗袍已有幾處被沾濕,生動地黑了一片。
你們想刺殺的治安維持會的何瓚曾經留學日本,杭州市憲兵隊隊長若松茂平就是他那時的同學。
我方不方便問一句?江楓走上一步,輕聲道,是你們的人在現場開的槍嗎?不然你沒有理由這么清楚。
江楓記得,那一晚他回到住處時,門口的雪地上一溜新鮮的腳印,進入院子后一直伸向安娜的房前。舉步上樓時,又聽見她房里洗漱的聲音。
安娜租下江楓這座宅子一樓的客房,是去年五六月間的事。接下去的時日里,她經常早出晚歸,安靜淡定的眼波下,她匆忙來回的身影又似乎有著一些秘不可宣。江楓覺得,自己那時幾乎已經猜出其中的緣由。
但安娜卻直視江楓的眼,抬起嘴角微笑道,你想多了,動刀動槍是你們男人的事。我一個單身弱女子,只在杭州討生活。之所以跟你這么說,只是覺得活在亂世里安全頂重要。
安娜又舉重若輕地說,要不然,不要說美國,你連最近的碼頭也去不成。這對五月小姐不公平。
我能理解,你不方便說實話。不過你放心好了,江楓說,哪怕去了美國,我和五月也還是中國人。所有的事情只有我一個人知道,包括那個胭脂盒。
江楓抬頭時,一朵慵懶的云正從天井的上方走過。那一刻,他突然決定要出去走一走。
你一直不是一個普通的女人,蘇先生也這么講。江楓朝著門外走去時,將話留給了回到房內的安娜。但安娜卻探出身子說,你等一下。
走上前的安娜將一沓法幣塞進江楓的手里,眼光為難地說,暫時只有這么多,之前六個月的房租,總不能過年還給你欠著。剩下多少,改天我再給補上。
江楓將那沓鈔票堅定地推送了回去,說,我再講一次,這錢留著給小歡吧。我欠你們母女的,是注定這一輩子也還不上了。我心里其實……
別再講了,安娜用一雙柔和的眼制止了江楓,我也再講一次,那炸彈不是你們家的。安娜說完,扭頭快步離開。旗袍上那被水打濕的一小塊,跟隨她的肩頭起伏,像一只黑灰色的蝴蝶。
這天的午后,海半仙茶樓的說書先生蘇東疾眼望著雪地中踽踽獨行的江楓,從拱宸橋上一路打滑地朝著自己家走來。兩人之后隔著桌上的一壺茶,相伴而坐了很久,幾乎沒有話語,只是目送著陽光在雪地和運河的頭頂處走遠。
蘇東疾是最早知道那場刺殺隱情的,向他提前透露的是江楓的那幾個略懂拳腳的同伴。
一場刺殺被另一場刺殺先聲奪人。兩天前的傍晚,江楓補充完事件的經過后,蘇東疾合上手中原本打開的折紙扇,凝神聚氣地說,像是一群天兵天將。
在富義倉附近一帶,江楓和蘇東疾是走得最近的。杭州城還沒有炮火的時候,兩個男人就像是一對竹板,一見面就要發出撞擊的聲響。
安娜住進富義倉附近江楓家的出租房后沒多久,蘇東疾的折紙扇就一戳一戳地指著江楓的胸口說,儂小赤佬一雙眼珠子飄忽飄忽的,心里頭彎彎曲曲藏著事,儂瞞不了我的。
我一個拱宸橋上的閑人,除了收收房租,在運河里頭摸摸螺螄魚蝦,還能有個屁事?江楓轉身背對著蘇老頭,眼睛望向海半仙茶樓窗外的石拱橋。令他好奇的是,那時的運河兩岸租界,之前的日本巡捕已經換成了一幫目光空洞的中國警察。
我講的就是儂花花腸子里的屁事。一場桃花劫哦,蘇東疾說,我還曉得,儂眼烏珠里走進走出的那個女人其實就租在儂房里,但儂勿要忘記,人家可是已經有女兒的哦。
蘇老頭那天的臉上始終掛著男人間腥味渾濁的笑,這讓作為安娜房東的江楓很是窩火。
一轉眼,這已經是去年七八月間的一場對話。江楓記得,那段時間里,盧溝橋上的槍聲像一場盤旋的熱浪傳遍了整個杭州城。事變發生的第二天下午,杭州就舉行了一場防空演習。警報拉響時,他正在家門口的運河里游泳,雙眼露出水面后,頓時感覺四周猶如一片大軍壓境般的倉皇和凄厲。
安娜牽著女孩的右手再次出現在江楓家院子里的那一天,正月的腳步已經走遠。那是杭州城淪陷后第一個像樣的春日,江楓正在天井中曬太陽。光線中擁擠著相互碰撞的塵埃,灰蒙蒙的日腳展現出令人惱火的乏味和冗長。
所幸的是,汪五月已經開始為大海那邊的美國打點行裝了。
汪五月是江楓的女友,她是教會學校蕙蘭中學的英文教師。那里的美國校長葛烈騰曾經說過,汪五月的英語,是整個杭州城講得最好聽的,跟琥珀一樣溫潤。
葛烈騰之所以這么說。是因為那次汪五月生日時,親眼見到江楓將一只泛著暗啞光芒的琥珀手鐲戴在汪五月的手上。江楓屬虎,手鐲是母親留給他的,母親說琥珀的香雖然很淡,卻一直都會在。
那天走到身前的安娜,將陽光擋去了一半。瞌睡中醒來的江楓瞇著一雙細眼望出去,天井中殘雪消融的地上有著一長一短兩個身影。江楓即刻在藤椅中彈直了身子。
小歡!你回來了?
早上剛從老家余杭過來,之前連續發了幾天的高燒。安娜扯了一把身邊的孩子說,快叫叔叔。
女孩稍稍移了半步,靠近安娜的手臂后瑟瑟地叫了聲:叔叔好。
那一刻,江楓幾乎跌倒在茫茫的塵埃中。他捧起耷拉在小歡左手處那一截空蕩蕩的袖口時,往事便如腥咸的海潮般在他眼中一波又一波瘋狂地涌起。
事情發生在去年的9月16日,也正是小歡初次來到江楓家租房住下后的第二天。兩架貼著膏藥旗的日軍雙翼飛機出現在運河上空時,江楓的半個身子正陷在運河水里。這個下午,他從河里撈起一大堆的螺螄,由岸上的小歡負責將它們收進籃子里。
拖著引線的炸彈從飛機的尾翼掉落,小歡被那陣細長的哨笛聲所吸引,昂首凝望時,滿臉的好奇和詫異。
半空中,炸彈的引線被迎面的風扯出,隨后便是兩聲驚天動地的巨響。江楓再次睜開雙眼時,那片刺眼的殷紅正像一縷晨霧般在河面上漾開。在江楓無比凄涼的注視下,一只鮮血淋漓的手臂黯然沉入水底。
那天,赤腳的江楓抱著不省人事的小歡,一路上跌跌撞撞的,像一個瘋子。迎面狂奔過來的安娜也就是在那時出現在他虛弱如夢幻般的眼里。江楓恍惚記得,那一刻,淚光中的安娜頑強地讓自己鎮定,急促的喘息聲中突然就有了生鐵般的冷靜:
不要慌,不要慌,趕緊送醫院!
記不清是多少天后,小歡才在病床上蘇醒。面對趴在床頭的安娜,張口說出的第一句話是,媽,我是不是沒有死?
病房里,汪五月在江楓的身后扭過頭去,她望向窗外,窗外是一片白晃晃的杭州味道的陽光,彌漫著焦煳的氣息。
診所最終沒能完全取出小歡身上殘留的彈片。會有一些后遺癥,醫生說,傷痛可能會時而發作。一旦感冒,會伴發持續的高燒。
枯守在病房中的江楓始終不愿離去。一直到安娜在汪五月跟前委婉地說出自己很想躺一下,他才在角落里悵然若失地起身,拖著灌了鉛似的雙腿一步步挪向病房外長而空曠的走廊。
小歡開始康復后的一個清晨,安娜叫了部車子,抱著女兒直接回了余杭老家。
第二天中午,安娜就獨自一人回到了杭州。面對著肅立在門口的江楓和汪五月,一絲笑容在她臉上徐徐走過,說,都別擱在心上了,誰家又沒個三長兩短呢?
江楓和汪五月都沒有作聲。
安娜又說,小歡能活著,已經是我們的萬幸。
說完,安娜又匆匆轉身離開了這個深秋里的院子。汪五月在她身后聲音哽咽地連叫了兩聲姐,她卻像是絲毫沒有聽見。
再次回到杭州的小歡很快又和江楓熱絡了起來。令江楓欣喜的是,小歡那天獨自上樓用右手敲開他的房門,牽著他的衣角一直走到樓下天井的魚缸前,說,我要喂魚,你抱我起來。
小歡將手里的碎面條扔入魚缸后,湊到江楓的耳邊輕聲細語道,安娜叫你不要愧疚,我還有一只手。你看,我現在能給魚吃面條。
你媽還說了什么?
安娜說最可恨的是日本兵。幾個月前,他們在杭州附近登陸后,砍斷了一千多名中國人的手臂。
可是如果那天我不帶你去運河邊,你現在還是好好的。江楓云遮霧罩的雙眼,盯著她左手被晨風灌滿的袖口。
你錯了叔叔,是我自己要跟你去河邊的。我媽跟說書的蘇爺爺也是這么說的。她說,這筆賬要記的話,就該記在日本人的頭上。
幾天后的一個下午,在海半仙茶樓的二樓,江楓和小歡目睹了說書人蘇東疾被一名日軍少佐召見到身前的情景。
為彰顯城市共榮,憲兵隊勒令每一家店鋪開門,盡快重新開張。那天,少佐的翻譯舉了一把眼鏡腿說,少佐先生想知道,你平常都說什么段子。
也就那幾個大家愛聽的,蘇東疾說,岳母刺字、于謙護衛京師……
少佐聞言,即刻在空中搖擺起手中的白手套。
……那就是張煌言配合鄭成功抗清。
少佐這時將眉頭深鎖,堅定地搖起了糖葫蘆般的腦袋,眼中有了一道寒光。
這些可都是我們杭州人啊,蘇東疾說,少佐先生不知道這里的“西湖三杰”嗎?
我想聽的是山伯君和英臺小姐的故事、白小姐和許仙的故事。還有,故事里那個俏皮的女孩,叫什么來著?
少佐因一塊彈片而缺失的左眼覆蓋在斜披的眼罩中,放大僅剩的右眼,轉頭望向身邊的翻譯。翻譯還沒來得及開口,他又接著說,哦,對了,是小青姑娘,在西湖邊打著雨傘的那個。少佐再次舉起手套,將它抬高后蓋在自己的那頂軍帽上。
蘇東疾這才知道,原來眼前的這個獨眼軍官是會說一口蹩腳的中國話的。
那就對不住了,少佐先生,我蘇某人不說花前月下,也說不來那些咿咿呀呀沒骨頭的段子。蘇東疾說完,轉身將手中的醒木甩在了地上。留下少佐在他背后咬緊牙關擠出一聲:八嘎!
望著蘇東疾消失在門口的一襲長衫背影,少佐略顯頹喪地搖頭說,我不喜歡這樣的男人,他不適合留在杭州。杭州是我的。
翻譯在他身前弓了一下腰。
那天的后來,蘇東疾和他的家人在拱宸橋上與蕙蘭中學的外文教師汪五月小姐不期而遇。蘇東疾提著行李說,汪小姐,麻煩你同江少爺講一聲,既然杭州待不下去,我們只能回上海租界了。
汪五月靠近蘇東疾的女兒和女婿,又替兩人掖緊了懷里那對雙胞胎兒子的被角。我們也快要去美國了,汪五月抬頭說,今后有緣再見。
安娜將小歡托付給江楓也就是在此后的第二天。
站在江楓的面前,安娜像一棵春天的桑樹。遲疑了許久后,安娜才面露難色地說,很不湊巧,我可能要離開杭州一段時間……所以,我都不曉得怎么向你開口。
小歡仰臉望了一眼欲言又止的安娜,說,還是我來講吧。我媽覺得帶著我外出不方便,所以,她想把我托付給你。也就是十來天的時間,不會給你帶來很多的麻煩。不過……
不過什么?江楓靠近身子問。
最好別讓陌生人知道我是她女兒。小歡望向安娜說。
江楓曲折的眼神從小歡的額頭一路困惑地跑到安娜的臉上。
是這么回事。安娜笑了一下說,這段話,她剛才練習了三次。
那天,為著給安娜送行,江楓自己下了廚。令安娜沒有想到的是,桌上的那碗紅燒魚竟然那么合自己的口味,雖然辣味有點足,但小歡也還是吃得滿臉興奮。
如果是夏天,我還有更拿手的爆炒螺螄。江楓說。
可惜,明年夏天你已經在美國了。小歡抬起遮在飯碗里的半張臉說。
大人說話,小孩子別插嘴。安娜說。
一直到小歡離開飯桌后,江楓才在打開一瓶紹興產的沈永和善釀后對著安娜說,你要小心。
安娜淺淺地笑,說,你也一樣。
酒入杯后,安娜又低聲道,如果我推遲回來,會讓一個朋友來接小歡,我們叫她葉老師,就是上次你在海半仙茶樓見過的那個女的。
江楓記得,去年的海半仙茶樓里,中途坐到自己身邊的葉老師只是饒有興致地注視著臺上說書說得興起的蘇東疾,臨走前,她悄無聲息地取走了茶桌上的那個胭脂盒。
喝過酒的安娜眼光中有了一點濕潤。有些事情,你其實已經明白。安娜說,我這個母親做得不稱職,但眼下也只能這樣了。沒有國,哪能有家?但愿小歡日后能理解。
診所醫生當初說過的話在第二天上午變成了現實,就在安娜開始收拾行李時,小歡發起高燒,迷迷糊糊地上了床。直到這一天的傍晚,安娜不得不動身時,小歡依舊高燒不退。就在安娜放下小歡的右手,提起包裹走到房門前的那一刻,小歡才在她身后聲音微弱地說了聲,媽媽,保重。
安娜頭也不回地走出了診所院子。一片樹葉隨后落在安娜用腳踏過的那片空地上。
若松茂平的憲兵隊砍去西湖蘇堤上的桃樹和柳樹,繼而又種上一排櫻花,已經是一個多月后的事。他一定以為,只要在湖邊種上了櫻花,這個西湖就是日本的了。按照他得意揚揚的計劃,他要把櫻花種遍整個中國,把中國變成一個巨大的日本風情的植物園。那時,安娜沒有回來。維持會的何瓚人模狗樣地榮升杭州市市長的那天,安娜依舊沒有音訊。沒有安娜的日子,好多時候江楓就在天井里像一棵朝天蔥一樣發愣,他覺得安娜像是水蒸氣一樣蒸發了。
而汪五月舅舅托人訂下船票的那艘遠洋航輪,已經離上海越來越近了。
汪五月辭去蕙蘭中學教師職務的那天,校長葛烈騰將她送到了學校門口,他說上帝跟我們開了個玩笑,許多年前我來了中國,現在你又要去美國。汪五月笑得有點勉強,她還不知道,江楓到底什么時候才能跟她一起走?
那天夜里,月色清涼。汪五月站在拱宸橋上,聽見河水在腳下離開的聲音。她說什么時候走?你知道船是不等人的。
再等等吧,江楓說,安娜或許這幾天就能回來。
你都說了很多次或許。汪五月靠著石橋的欄桿,感覺夜色跟手里的琥珀手鐲那樣安靜,她說我們可以先把小歡送回余杭老家。此時江楓嘆了一口氣,他告訴汪五月,小歡老家已經沒有親人,日本人占領的時候,那里的大火燒了三天三夜。
汪五月便很長時間沒有再說什么,一直到夜深了,她才替江楓扣起一枚扣子說,我們回去吧。
江楓說,起風了。
我們還是回去吧。
江楓想了想,說,我講起風了。
風從河面上吹過,經過汪五月的肩頭,也揚起她的頭發。汪五月打了一個寒戰,似乎覺得戴在手里的琥珀也在變涼。她笑了一下說,那么我先回了。
江楓很想再說一句什么,可是想了半天也沒想起來。他只是看見汪五月走過橋頭,融進了那一晚清冷的夜色。
汪五月是在第二天離開的杭州。她沒有跟江楓告別,一個人上了火車。
沒有了汪五月和安娜的富義倉附近一帶,更顯空蕩,連雨水也跟著多了起來。甚至那座被雨淋濕的拱宸橋,也仿佛要潮濕得發芽膨脹起來。
你說安娜怎么還不回來?小歡說。
她說過要回來的,江楓說,她總不至于把你給扔下。
可是今天已經是第九十八天了。她這樣不是等于不要我了嗎?
我們再等等。江楓說,你以后要慢慢懂得,在我們的人生中,等是很要緊的一件事。
小歡認真地領會著這句很深奧的話,最后她還是固執地搖了搖頭說,反正等人一點也不快樂。
安娜走后,小歡每天從院子里撿一粒螺螄殼堆集在一樓房門外的角落里。
攢下二十七粒螺螄殼的那天,小歡覺得,再過兩天,安娜該回來了吧。
第四十一天的時候,江楓和小歡站在拱宸橋上朝北望,兩艘機船在濃霧中駛出。小歡說,怎么連五月小姐也不回來?
第七十九天,綿綿陰雨后的一個初晴的日腳,兩人在拱宸橋的橋堍上席地而坐,一股濕氣順著江楓的褲腿爬升。小歡攏起左臂,伸出右手撿起一塊瓦片,低頭在橋面的青石板上涂畫。江楓,我同你說,這是你的兩只大手,這是我的一只小手。你每天牽著我的手,從河的這頭走到河的那頭。
江楓轉頭,小歡又說,我再畫上安娜的兩只手,這只手的手背上有兩顆痣。五月小姐的手,你來補上好不好?
我好像記不得五月小姐的手了。江楓說。
我們的三只手在等她們的四只手,不知要等到什么時候。小歡認真地仰起臉時,泥土被瓦片刮開后的腥氣朝著江楓的鼻頭涌來。
江楓在這一天突然決定去上海,是因為想起了葉老師。
他記得之前在海半仙茶樓里,自己依照安娜的囑托,將那個景泰藍胭脂盒擺在了茶桌上。差不多是在將要續水的時候,落座的一位女子似乎在不經意間將一張報紙攤在了桌面上,正好蓋住了胭脂盒。幾分鐘后,她和江楓有過一次眼神的接觸,隨即落落大方地起身,帶上胭脂盒離去,留下的只是桌上的那張報紙。
江楓記得,那是英文版的《字林西報》,只在上海發行。
我們去上海吧。江楓這樣說。
去上海?是因為五月小姐在上海嗎?小歡問道。
再這么等下去,我們的身上都要長出一堆青苔了。江楓起身,拍去屁股上的塵土,又望向運河的盡頭說,我不喜歡長青苔,所以還是去上海吧。
你最好刮一下胡子,小歡眨著眼睛說,別讓五月小姐看見你的下巴長滿了青苔。
很久以后,江楓才曉得,離開杭州前的那晚,小歡一定要獨自睡在自己的房里,是因為要給安娜留下一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