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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over

-1-

戰爭仿佛就快要結束了。

天使們所謂神圣的真理與力量——就想那張被她撕毀的和約一樣,只是謊言罷了。

我曾站在塔樓,看昔日的同胞受盡折磨——無數被斬去雙翼的天使受奴役。魔都里升騰著無盡的熔巖灰燼,遮天蔽日,一直延伸到永夜神殿的上空。

當時,她悄然出現在我身后,用小手扯了扯我漆黑的羽翼,柔聲問:

“這些值得欣賞嗎?斯塔洛。”

我不明白她指的是什么。痛苦、壓迫、殺戮……我的羽翼一顫,那不受我的控制,仿佛自己只是一只受驚的鳥兒。

命運將我拋棄在這魔窟,從此便再未想起過。

-2-

她的統治才剛剛開始,世界從未如此深陷黑暗。

黑暗啊……那是她喜歡的色調。

永恒之城被攻陷的當天,她就迫不及待地要領我去看即將完工的黑暗玄殿。一路上,她興致勃勃地向我說了很多她在排布玄殿時所作的夢:筆直的螺旋樓梯、放在屋子里的太陽……

“這么大的工程,難道不是事先計劃好的么?”

“可不是嘛!”她終于停下胡謅了,抿著嘴,仿佛回憶起了什么,“不過,既然答應了斯塔洛,那就一定要建造起來的,對吧?”

“答應我?”我將信將疑,“也是夢見的吧?”

她沒有回答,只是露出淡淡的笑,好像挺期待我的反應。

爬上一個小土坡,前面是一片平原,遠遠就望見了黑暗玄殿。那是一座漂浮在空中的龐然大物,風格古老,卻莫名散發著讓觀者臣服的氣息。建筑所需的木材、石料,通過流經平原的大河輸送而來。以建筑場地為分水嶺,大河的上游清澈明凈,而下游卻像熬過了頭的濃湯,石屑、木渣、死尸……涇渭分明。奴隸們那樣高強度地勞作,像是要被榨干。最初發配送來的40萬奴隸,一年之后只剩下了1萬不到。那么多的尸體曾一度令大河堰塞。

她靜靜地站在山崗上,看這罪惡的杰作,看了很久。好像在拿它與自己夢里看見的做比較。我側過頭,第一次從她稚氣的臉上發現了失意,那對黑色的眸子里恍若閃動著渺茫的星光,在夕陽中顯得楚楚動人。

“都怪……都怪斯塔洛……”她含糊不清地自言自語,仿佛受了莫大的委屈。

“是啊。”我下意識地應道。

“那,真是不能讓人滿意的回答呢!”她咂咂小嘴,轉而露出一份恬然。“不管怎么說,我們現在,也算是有家了吧!這樣一想多讓人開心吶!”她笑出聲來,迎著晚風,蹦蹦跳跳地向前跑去。

而我呆立在原地,仿佛中了霹靂。她剛剛說了什么?我追問自己。“我們”?“家”?這些詞匯吶……我至今也不知道該用什么表情面對它們。

不一會兒她又折回來打斷我——用撲的方式。我猝不及防地跌倒,卻發現自己躺在一片花海中,周圍是明晃晃的逆光。恩菲伏在我的身上,那么小的孩子。

她慢慢地直起上身,低頭打量我,目光柔軟寧靜,像一動不動燃燒著的燭火。那么小的孩子,卻仿佛知曉這世上的一切。

“我用鑰匙打開了鎖,盒子里卻不是我想要的。”

她伸手滑過我的胸口,指尖像吸水的海綿,飽飽地蘸滿了腥紅。

只是那么小的孩子……

-3-

“你為什么活著呢?”

漫步在曠野,有人這樣向我發問。天空中是自由自在的云,風升起來,去高處舞蹈。周圍齊腰的野蒿,搖曳著,微微而動,恰似靜止。

僅僅是漫無目的地……

我扭頭,看見一個年輕的男人。我為什么活著呢?沒有人比我更想知道了。

“活著的意義,就在于創造。”

他湊近我耳語,遞出一把偽飾真理的鑰匙。

-4-

“那么就去創造吧。去創造更多的絕望和恐懼。”

有這么一段時間,她無比地熱愛戰爭。往往是每天清晨,連毛絨兔子睡衣都沒換,就迫不及待地要聽我匯報戰況。我講的無關公主與王子的童話,全是不久前發生的屠殺。我忍不住刻意觀察,那些血腥印在她明澈的眸子里,竟也輕飄飄,無謂地虛化了。

我為她畫肖像畫時,她坐在小板凳上,安安靜靜地仰起腦袋望我。窗外是一片花海,五彩斑斕。微風穿過長廊,漫步進我們所在的庭院。這時,就算池塘里的小魚躍出水面也不會吸引她的注意力。但我往往要思索很久才能在畫布上更添幾筆。

“斯塔洛在我身邊的時候好像不開心呢。”

她輕輕地說,仿佛把我當成了重要的人。

我一驚,筆底一亂,一根突兀的線條落在了畫布上。凌亂不總是美的,午后閑散的陽光穿過葉子的間隙,零零碎碎地撒下來,撒在畫布上。畫布上是她的肖像,然而遺憾地多了一根線條。

“那,真是簡單的畫兒呢。”

她離開小板凳,走過來,踮起腳尖端詳了一會兒。的確,這幅畫沒有著色,只是用黑色的線條在要處勾勒,更無背景。簡單的眼睛,簡單的鼻子和嘴巴,都是簡單的。

可是,這似乎與我對她的理解正好相反。

她抓起最粗的畫筆,浸過油墨之后毫無顧忌地往畫布上抹,濃濃的。只用了黑色和紅色,非常厚重,仿佛可以掩蓋整個世界。大片大片的黑色和紅色,恰如生的悲哀與死的瘋狂。

我不忍心再看下去,扭頭望向窗外,花海依舊,陽光依舊,虛無夢境里什么也沒有發生。

“去見見四騎士吧。”

話音剛落,她從床上坐了起來——夢境隨之解除,黑暗玄殿死寂的氣息撲面而來。她穿著毛絨兔子睡衣,坐在床上沖我眨眼睛。我凝視著畫布,那上面有一個簡單的人兒。

可是我明明親眼見過了,見過掩蓋整個世界的紅與黑,見過所有悲哀與瘋狂,都涂抹在了,她小小的身子上。

-5-

四騎士踏著熔巖與灰燼來到黑暗玄殿時,我正在為她打掃房間,手上是一根馬尾撣子。只一眼,我便知道了,這些惡魔領主們對我滿懷著不屑與敵意

這一切她也看出來了。因此,當四騎士敬呼她為掌控者,對她屈膝行禮時,她沒有像往常一樣讓他們起來,而是斜坐在椅子上,捧著早茶說:

“來個比賽怎么樣?”

四騎士很疑惑,但仍不敢抬頭看她。

接著,她介紹了比賽的規則,很簡單,就是誰先為她攻下天使們的最后一座要塞——圣羽之城。比賽的雙方是四騎士與我。他們默默交換了眼神,最終答應。

“要記住哦,如果你們輸了,便不止向我跪著——向他。”

四騎士跪著,但張紅了臉。我察覺到一絲緊張的氣息,但轉瞬即逝。她只是捧著早茶,淡淡地喝了一口。

那天晚上,我在房間里收拾東西,因為即將要離開她去圣羽之城。她不知道什么時候進來了,在我的腦袋上敲了一下,扮個鬼臉說:“來抓我呀!”接著跑了。

于是我不得不停下來去追她。她跑得不快,我也只是慢騰騰地跟在后頭,更沒有要抓她的意思,不過她發出的笑聲既驚奇又刺激。我跟著她一路來到天臺。

跑到矮墻邊的時候,她忽地站住了,轉過身,神氣十足地仰頭看我。我剎住步子,不知道她接下來想做什么。

她把我拉到矮墻邊。我看到了黑暗玄殿外面的情形:火光映亮天際,整塊平原上,密密麻麻地駐扎著惡魔的大軍。此時他們正打算出發。四騎士的大軍,緩緩蠕動,像是黑壓壓的烏云。

“大軍開拔了。”

“這樣的話斯塔洛會輸吧。我可是希望斯塔洛能贏。”

“哦?”我低下頭,她早已準備好了微笑。

“來。”她揮揮小手,是要向我耳語什么。

我望著恩菲純澈的笑臉,遲疑了一會兒,依舊俯下身去。她為我預備了怎樣的未來呢?這仿佛實在導演一出鬧劇。

恩菲踮起腳尖,張開口,溫潤的氣息撲打在我的耳畔上,被她用小手捂著。

-6-

伊琳娜……我的愛人。

我從未這樣頻繁地夢見她。然而每次卻都驚醒過來。這時是深夜,腥紅的月亮像巨人的獨眼,俯瞰著大地。野風在平原上肆虐,仿佛騎士們呼嘯著從四面八方涌來。

我靜坐一會兒,檢查完從恩菲那兒得到的盒子,便熄了篝火,翻身上馬。

惡魔的大軍將要橫掃中土平原。那時,一切的一切,除了隱神平天,都將灰飛煙滅。因此我日夜兼程,要搶在這一切發生之前。我知道伊琳娜還活著,在戰火即將燃起的中心,天使們的最后一座要塞。

我心之所向,我知曉她的存在,盒子里的東西在為我指引方向。

然而我的愛人,她或許經歷了與我一樣的痛苦。荒野上只有雜亂的風,我騎著馬,回頭望去,身后揚起的塵土,凌亂了,是一條漸漸瓦解的軌跡。

-7-

恩菲偏愛了我。她不僅給我了指明方向的盒子,還教給我一個黑暗禁術。

當遠離了白玉山脈和永夜神殿,差不多再經過兩天的路程,陸續看到天使們的營地與哨站。我收起背后漆黑的羽翼,從他們中間穿過。

平原不再是印象里生機勃勃的樣子了,少了商隊的駝鈴與農夫的吆喝,一路上只有肅殺。殘破的哨塔,冒著白煙的余燼。我不在的日子里仿佛發生了無數的事情。

夜晚,當我尋一個小土丘,點起篝火靜坐,看見那火苗一顫一顫,跳動著渴望毀滅。那時,便可以清晰地聽見,黝黑的地底傳出更多怒氣沖沖的哭號,渺遠的天際傳來斷斷續續的悶雷。四騎士的步子臨近了,眼前的野草菁菁將在不久化作一片焦土。

我混入天使們撤離的難民中,一路南下。途中不斷聽到身后傳來的消息,一座又一座城市淪陷了。

天上開始落雨,大塊大塊的積云聚集而來,仿佛要把整個世界淹沒。晝夜也變得難以區分。但我總能依靠恩菲的盒子找到方向。

伊琳娜……

我默念她的名字,在一片混沌的世界中前行。裹緊身上的披風,馬蹄踏開濺起的雨霧。沉悶的雷與嘶吼的風交雜在一塊兒,仿佛在呼喚真正的黑暗。

周遭的一切變得模糊不堪,冥冥中我看見了恩菲的微笑……在嘲弄著,充滿妄想的眾生。

-8-

快馬加鞭,幾天之后我趕到了圣羽之城。

大團大團的黑云籠罩在圣城上空,所有潔白都失去了光澤。這是從未有過的景象。

我趕在封城之前進去。這兒雖然作出戒備森嚴的樣子,但傷殘的士兵還是隨處可見,他們在滂沱大雨中,耷拉著羽翼巡邏。

我取出盒子里的東西,那是我的靈魂晶石,是天使最重要的純潔之物。許多年前被恩菲奪取時,我以為她會借此操控我的心智,但她不僅沒那么做,還將它歸還了我。現在,只要我找到我的愛人,請求她將我變為完整,便又能重生為天使。

信仰、力量、意志、幻想、詩歌、頌贊……我曾懷疑它們,如同望見灰天、白云、淡淡的海、淺淺的斑點、逃不出去的薄霧,那些記憶中無法填補的空缺。

我跟隨晶石感應的方向,潛入了執政官府邸里的一間小屋子。屋子里沒有人,我便隱入一角陰影靜候。

那枚晶石被我握得發熱。恩菲給我這些,給我背叛她的機會,好像……

正在回想著,有人進來了,她一點燈,便看見了我。

“伊……”我看見她還是原來的樣子,一點兒都沒變。

“斯塔洛?!”她尖叫出來,臉上的疲憊剎那間變成了驚異與警惕,仿佛親眼目睹死人從墳堆里爬出來。

“伊琳娜。”我對她微笑,她稍微放松一些。這些年來有許多想對她說的話,但一時間竟不知如何開口。

她亦露出微笑,走過來擁抱我。可是卻像毒蛇致命的親吻,只一沾,便又分開。

她早已躍出一步開外。我愣愣地低下頭,胸前插著一把匕首,在心臟的位置。

“這回你該下地獄了!惡魔!”她抽出暗藏在身上的短劍。

“伊……伊琳娜。”我聽見腦袋里嗡嗡的響聲,仿佛一根保險絲將要熔斷。

“既然你的惡魔同類饒了你一命,那我就親自……”短劍從另一個方向刺進我的身體。

“伊……我是熾天使……熾……”我無力地喃喃道,手中的靈魂晶石滑落在地上。

伊琳娜飛快地撿起我的靈魂晶石,不可思議地看著。惡魔是沒有那種東西的,然而天使們最重要的純潔之物,似乎對我來說再也沒有意義了。她到這時才知道,自己被人利用了。當年她出賣我時完全不知道我只是一場權力游戲的犧牲品。

“想殺我?沒有人比我更想了。”可我已經是死的。我已然離析了悲哀,生者茍且,死者長眠,沒有憐憫,沒有慈愛,沒有哀傷,或許恩菲是對的。

我的手洞穿了自己愛人的胸口。那個恩菲教給我的控魂術,咒語只默念一遍,生效了。

我自己的愛人,我曾發誓要用生命守護的。成了我的第一個受害者,我的第一具亡靈。

去殺吧!去屠城!

我癲狂地笑著,在圣城中央舉行召喚亡靈的儀式。讓成千上萬充滿怨恨、慘死的人們又重現于世,為惡魔而戰。

黑暗的死靈光柱沖天而起,腐朽的尸骨、漆黑的雨夜……

我迎著大批涌來的護衛天使而去,他們的長矛刺穿了我的胸膛,戰錘震碎了我的肩胛。但我感受不到絲毫痛苦。

亡靈活生生地撕開慘叫著的天使,更多的鮮血……死亡……

混沌的空中迸出一道閃電,周圍的黑暗便一擁而上,淹沒了那束光亮,繼續著絕望與恐怖。如潮的亡靈席卷圣城。尖叫聲、爆炸聲、吶喊聲,所有的一切,仿佛都在被推向一個深淵。

“毀滅……毀滅……”我站在冰冷的雨中,靜默地仰起頭來。

其實我想毀滅的,僅我而已……

-9-

“我們要跪到他恢復神智為止嗎?掌控者。”

四騎士中的一位忍不住問。

我躺在恩菲的床上,腦袋下是她軟綿綿的枕頭。陽光正從一側的窗戶照進來,床頭的花瓶里插著一朵野山茶花,是淡紫色的。

恩菲坐在床上,抬起埋在自己懷里的頭,讓他們知道她聽見了。但房間里仍是寧靜,她動了動嘴,什么也說不出來。

我、恩菲還有她的大床,全都被搬了出來,搬到了一棵枝繁葉茂的梧桐樹下。虛無夢境里是無邊無際的花海、永遠和煦的陽光與漫溢天際的流云。我平躺在床上,覺得一切都像是前世的回音,虛假又遙遠。

打發走四騎士,恩菲抱著一個空盒子去采野花。她有許許多多的盒子,之前放在永夜神殿,現在放在虛無夢境。沒人能想像里面裝著什么。

我平躺在她的大床上,曾整理過許多次的大床。周身的一切都是柔軟的,好像被云朵托著。梧桐樹投下斑斑點點的陰影,隨風而動。

悲傷、絕望、瘋狂……我仿佛已經告別了它們,也贖回了自己。痛苦只是寧靜,那么承受者也就無需激憤了。當我進入虛無夢境,進入她的內心,我便知道,一切的理智、常識還有邏輯,都可以拋開,我們的肉體也毫無意義,因而不朽。

一會兒恩菲回來了。她爬上大床,打開盒子,挑了一朵她喜歡的輕輕湊到我的鼻尖。

但是我什么也聞不到。

她默默收回花兒,合上盒子。

花海依舊,陽光依舊,虛無夢境里仿佛什么也不會發生。只不過她在低頭沉思,我從未覺得她那樣安靜。

恩菲翻身伏在我的上面,那么小的孩子……她把腦袋埋在我的胸口,在聽其中的心跳。

但是我什么也感受不到。

恩菲伏在我的上面,把臉移進我的視線。她的目光像顫動在風中的燭火。我看見她的小嘴張張合合,好像再用同樣柔軟的聲音向我抱怨,“喂!明明還沒有死,為什么不爬起來……”

但是我什么也聽不見。

虛無夢境,一片明晃晃的逆光,整個世界只余下了空白。沒有憐憫,沒有慈愛,沒有悲哀。

我試著凝聚渙散的目光,轉動瞳孔。恩菲稚氣的臉上只有委屈。

“掌控者……”四騎士是如此稱呼她的。

但是聽見我這么叫,她好像吃了一驚,又現出慍色。

“斯塔洛怎么可以……怎么可以那么過分……”她的聲音越來越輕,幾乎快哭出來,“應該叫我原來的,一直叫著的……”

“是啊,主人……”

“為什么?!”她真的生氣了,仿佛我做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為什么不肯像從前那樣叫我了,為什么?是我又做錯了什么嗎?我不是斯塔洛的主人,我只是順著斯塔洛的意愿,只是把他找回來而已。可是為什么?為什么斯塔洛就是想不起來,就是不肯理解我呢?!”她垂下頭,咬著嘴唇,忍住抽泣,又用手背抹去眼角的淚痕——那對黑色的寶石忽地閃過恐怖的光,“好啊,既然這樣的話,那就連著整個世界一起……”

“菲琪……”我下意識叫出了她的小名,這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仿佛這兩個字,是誰的靈魂附在我身上說出來的,因為在這之前,我從未體會過如此的痛苦。

沒有流血,也沒有受傷,然而看見她垂下頭,用手抹眼淚,我仿佛想起了什么。

像閃光一樣的片段。她活在一個比我更混亂的世界里,一直如此。只不過這一切都是在悄無聲息的黑暗中行進的。

如果我有力氣挪動身子,我真想擁抱她,那樣的話便不會再有痛苦了吧。

恩菲松開嘴唇,伏在我的身上哇哇大哭,她沒有別的什么動作,僅就在安分地哭。我能聽到她上氣不接下氣的抽噎,也能聽到她用另一種語言傾訴的委屈。虛無夢境里陽光燦爛,天和云仿佛離我們很遙遠,我知道那上面也不會有什么俯瞰眾生、灑下救贖的神明。遠方浮生出一抹暗色的云翳,似要為我們營造一個美麗的黃昏。

直到我覺得胸前的衣服濕透了,恩菲才漸漸止住。她抬起頭來望我,目光柔軟,仿佛埋在落葉下得以避過暴雨的火星。這像是在對我進行無聲的責備,責備我之前輕易丟給她的陌生與疏遠。

恩菲望了很久,似乎挖掘盡了我眼中的接納與同情,才又心滿意足地低下頭。這次向上移了一些,枕在我的肩膀上。

“對不起,斯塔洛,我只是有點兒累了。”她縮縮身子,像過冬時縮蜷成一團躲在巢中的鳥兒。

“你知道嗎?我醒來之后發現你們全都不見了,只剩下我一個人,就在這棵大樹底下。我問樹上的貓頭鷹,問它斯塔洛去哪兒了,它說從來就沒有這個人,我就說‘你騙人!我不信’,我就滿世界地去找你們……”

恩菲這樣說著胡話,但那些事仿佛又真的發生過。

“我每天都能走出很遠,可每次睡醒又發現自己躺在家里,真讓人傷心。后來我記起,答應過要為斯塔洛造一棟漂亮的宮殿的,我想也許等我造完,斯塔洛就會回來吧。你在聽嗎?斯塔洛?你看我們現在還好好的,可爸爸沒有了……”

恩菲這樣說著胡話,但那些事又真的發生過。畢竟,她將自己寄托在一個比我更加混亂的時空中。

-10-

戰爭仿佛就快要結束了。

黑暗玄殿大搖大擺地進入永恒之城,就漂浮在永恒神殿的廢墟上。永恒之城還是當初被攻陷的情形,沒有一棟完整的屋子。但她沒有要重建什么的打算。

那天之后,虛無夢境里再沒有了陽光。我不知道她要將自己驅逐到哪兒去。

四騎士更加頻繁地來面見她,上報俘虜的數量,以及試探著討論分封行賞。

她終于對四騎士的私心忍無可忍,喝令他們滾出玄殿。我對此有些驚訝。她像是變了一個人,就像虛無夢境少了陽光也不會有爛漫的星空,黑暗攏擴四方,無邊無際。

不過在此之后,四騎士還是不得不造訪一回,他們抓住了隱神平天的后裔——繼承審判者血脈的一族。我也明白這件事非同小可,必須得由她親自決定如何出力這一族。

可她仍是任性地發怒,叫著“殺光!殺光!”趕走了四騎士。我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也不知道將要發生什么。

虛無夢境是她的內心,那兒似乎不會再有黎明與陽光,她也再未將任何人領入其中。

現在,她只是把自己鎖在黑暗玄殿的閣樓中,執筆埋首在稿紙堆里,沙沙沙飛快地寫著什么。我有問過一次關于她寫的東西,她只說那是個秘密,然后又補充一句,“斯塔洛可不要偷看。”

只有在進餐的時候,我能與她有幾句言語。我向她匯報四騎士之一的死訊,是喪命于平天的后裔。她當時臉上盡是倦意與木訥,仿佛根本聽不見我在說什么。

然而她寫的東西,卻實在越來越多了。每天,她會整理出一些寫得密密麻麻的稿紙,塞滿兩三個盒子然后交給我,淡淡地說:“燒了。”即便這樣,留在閣樓里的稿紙還是瘋了般地增多。她是能那樣寫著,一直持續到深夜的。我透過窗戶,看見閣樓里的燭火亮了又暗下去,暗下去又亮起來。我端著一杯熱牛奶推門進去,恩菲迅速地趴在桌子上,用身子蓋住那些稿紙。她望著我,露出為難的神色,“不可以看的,斯塔洛。”

我把牛奶放在桌角上,默默退了出去。

她這樣把自己鎖在屋子里,變得寡言少語起來,見面時也總是憂心忡忡的樣子。

我有些擔心她。她還能將自己驅逐到哪兒去呢?

有一天夜里,我已經坐在長椅上睡著了。黑暗玄殿里一片死寂,月光之外的陰影中有更深的暗色。不經意間醒來,發現她站在面前,在很近的地方,正俯著身子看我。月光撲打在她臉上,凝了一層白霜,有些清冷。我看見她解開辮子,讓柔順的長發披散下來。她溫潤的氣息噴在我臉上,夾雜著梔子花的清甜。但這一刻并不能讓人享受。她的眸子比以往更大更滿含深情,眼眶外是一圈淡淡的黑,仿佛一個吞了毒的孩子。

看見我醒來,她失望了,眨眨眼睛便獨自離去。

但是,她的氣息與梔子花的香味兒仍舊纏繞在我的鼻尖。不知怎么的,我開始想念從前的虛無夢境,想念那樣的花海、陽光,那樣輕柔的風,雖然知道只是夢境,但也能使人感到安慰吧。

第二天早上,我照常醒來,打好領結之后去她的房間喊她起床。這時天才剛亮,然而房間卻沒了她的蹤影,毛絨兔子睡衣也早已換下。

我找到了她,或者說她找到了我,在玄殿的廚房里。

那天早上,她微笑著向我打招呼。仿佛一切都回來了,天旋地轉,昨日重現。已經很久沒有看見她那樣的微笑了,我有了一絲錯覺。原來清晨還是會來到的。

她那時正站在椅子上,手忙腳亂地煎牛排,我過去要幫她。但她大聲說:“不要!不要!”,又跳下椅子,拉我到餐桌前讓我坐下等一會兒,“那,今天也讓我為斯塔洛準備一次早餐吧,就快要完成了,真的。”于是我只好老老實實地坐下,看她上竄下跳地忙碌。

一會兒之后,我的面前多了一份牛排,上面澆了湯汁,正冒著香氣。我系好餐巾,在她滿懷期待的注視下品嘗。出乎我的意料,她的手藝可圈可點,算不上大師,但已相當令人滿意。我肯定地對她點點頭,看她開心地笑。

收拾完碟子和盤子,她才又鉆進閣樓,告別前是釋然的微笑,與她今早向我打招呼時一樣。

黑暗玄殿開始向上升,徑直的,像松了手的氣球。我站在矮墻邊,看蒼茫的大地離我們越來越遠,夢幻般的星辰與銀河張開懷抱,我仍忍不住要回味她之前的微笑。

我們的世界再也無關日出日落,這成了一個荒唐但又處處充滿真理的故事。只是沒有人會記得我們曾這樣活過。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推開閣樓的門去找她。她伏在稿紙堆上,熟睡著,手邊盛牛奶的杯子空了。我橫抱起她小小的身子,向臥室走去。長廊里涌起一陣風。她仿佛夢囈了什么。

長廊沒有了,閣樓沒有了,黑暗玄殿也沒有了。我駐足在虛無夢境,在明朗的日光下,在輕柔的微風中。然而我環顧四野,花朵沒有了,星辰也沒有了,青翠的芳草在我身邊微微搖擺,恰似靜止。

她去了她該去的地方,留給我一個足以逃避的囚牢。我這樣保持理智,但又能想到什么呢?梧桐樹對面的小土坡上有一棟木屋,那樣一直矗立,仿佛可以化作永恒——

只是我低下頭,發現懷里空著,只有風打著旋兒,蜿蜒著,漫向天際……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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