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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長安記

長安的雨來得突然,像是上天隨手潑下的一盆冷水。我站在破廟門口,望著外面如簾的雨幕,聞著空氣中潮濕的霉味,竟覺得這漏雨的廟宇比那草房還要親切幾分。

三個月前,我背著行囊踏入長安城門時,何曾想過會落得如此境地?那時我眼中只有朱雀大街上高聳的樓閣,耳中只有東西兩市此起彼伏的叫賣聲。我撫摸著懷中那卷已經翻爛的《策論》,仿佛已經看見自己站在大明宮前,向皇帝呈上治國良策的模樣。

“這位郎君,要住店嗎?”一個滿臉堆笑的小二攔住了我的去路。

我摸了摸懷中僅有的三兩銀子,那是父親賣了家里唯一一頭牛換來的。

“可有便宜些的住處?”

小二的笑容立刻淡了幾分:“最便宜的通鋪,一晚二十文?!?

我算了算,若是住下,不出半月就會身無分文?!岸嘀x,我再看看?!?

小二撇了撇嘴,轉身去招呼另一位衣著光鮮的客人了。我緊了緊行囊,繼續向前走去。

接下來的日子,我幾乎走遍了長安每個角落。國子監的門檻太高,需要五品以上官員舉薦;書肆的抄寫工作早已被世家子弟的遠親占滿;就連酒肆跑堂的活計,掌柜也要先問我是哪家書院的學子。

“我們這兒跑堂的,都得會背《論語》,萬一客人考校起來,我們也可以從容應付。”掌柜的上下打量著我粗布衣裳,“你是哪個書院出來的?”

我張了張嘴,最終只能搖頭離開。

銀錢一天天減少,我從每日三個肉包子,變成兩個素包子,再到一個粗面餅。當最后幾個銅板從指縫間溜走時,我已經在安仁坊的橋洞下住了七日。那夜特別冷,我蜷縮在單薄的被褥里,聽著肚子發出雷鳴般的抗議。

次日清晨,我拖著虛浮的腳步來到西市。街角幾個衣衫襤褸的人跪在地上,面前擺著破碗。我本想繞開,卻看見一個華服婦人往其中一個碗里扔了塊碎銀。

那銀子在破碗里轉了兩圈,發出清脆的聲響。我的胃也跟著抽搐了一下。

“新來的?”一個沙啞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我轉頭看見一個滿臉皺紋的老者,他缺了兩顆門牙,笑起來像個破洞的布袋?!翱茨阏玖税肷瘟?,餓了吧?”

我的臉燒了起來,卻不由自主點了點頭。

老者——后來我知道他叫王伯——領我到了他常駐的角落,從懷里掏出半塊胡餅塞給我。“吃吧,看你這樣子,怕是三天沒進食了?!?

胡餅已經冷了,硬得像塊石頭,我卻吃得狼吞虎咽,差點噎住。

“慢點吃”,王伯拍著我的背,“在這長安城里,餓死的人比狗還多。你要想活命,就得學會低頭?!?

我咽下最后一口餅,喉嚨火辣辣的疼?!拔摇抑皇菚簳r的,暫時遇到了些事……“

“每個來這的人都是‘暫時’”,王伯嗤笑一聲,露出那兩顆漏風的門牙,“張舉人來了五年,李秀才來了三年,現在都成了‘乞討學士’?!彼噶酥覆贿h處一個正在向富家小姐乞討的中年男子,那人衣衫雖破卻整潔,說話時聲音抑揚頓挫像在吟詩。

那天傍晚,我跪在了王伯旁邊的位置。青石板硌得膝蓋生疼,但我已經顧不上這些了。當一個衣著華貴的老爺經過時,王伯用胳膊肘捅了捅我。

“老爺行行好,小生赴京趕考遇了盜匪……”我按照王伯教的臺詞結結巴巴地說道,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

那老爺皺了皺眉,加快腳步走了過去。我的臉燒得厲害,恨不得鉆進地縫里。

“聲音要大,眼神要可憐但不能太賤”,王伯指點道:“最重要的是故事要可信。趕考的書生太多了,你得說點特別的?!?

漸漸地,我學會了這門“學問”。王伯教我看人下菜碟:對老夫人要說家鄉遭了災,對千金小姐要夸她們貌若天仙,對結伴而行的年輕夫婦則只需默默舉碗,“他們剛成親,最怕觸霉頭?!?

最讓我驚訝的是乞討竟也有“旺季”。上元節前后賞錢最多,因為人們都圖吉利;雨天收入會減少,但給的往往是大錢;而每月初一十五,各個寺廟周圍是最好的乞討地點,香客們施舍起來格外大方。

“這是張秀才總結的‘乞討月令圖’,”王伯神秘兮兮地從懷里掏出一張皺巴巴的紙,上面密密麻麻記著長安各坊的乞討優劣,“他可是把《禮記·月令》都給改編了。”

我看著那張紙,突然想起自己包袱里那本《策論》。曾經我以為治國平天下的道理都在那本書里,現在才知道,在長安生存的學問,遠比圣賢書復雜得多。

一個月后,我已經能從容地跪在街角,面不改色地說著各種悲慘故事。我的碗里漸漸有了積蓄,甚至能偶爾去街邊小店吃碗熱湯餅。但每當夜深人靜,躺在廢棄馬廄的干草堆上時,我總會想起離家時父親的囑托。

“明兒,咱們楊家就指望你了。我沒什么學問,這些是咱家的所有積蓄,你拿著去吧!”父親粗糙的手掌拍在我肩上,那觸感至今仍清晰如昨。

雨水順著破廟的屋檐滴落,在地上匯成一個小水洼。我望著水洼中自己扭曲的倒影,忽然聽見廟門被推開的聲音。

“有人嗎?”一個年輕的聲音傳來。

我警覺地站起身,看見一個書生打扮的青年站在門口,渾身濕透,懷里緊緊抱著一個包袱。

“雨太大了,能否借個地方避一避?”他有些局促地問道。

我點點頭,往旁邊挪了挪。他道謝后走了進來,在離我不遠的地方坐下,小心翼翼地打開包袱檢查里面的書卷是否被淋濕。

“你也是讀書人?”他注意到我的目光,友善地問道。

我看著他被雨水打濕卻依然整潔的衣衫,還有包袱里那些嶄新的書卷,突然覺得無比諷刺?!霸浭恰!?

他似乎察覺到我的情緒,不再多問。沉默在破廟中蔓延,只有雨聲填補著空白。

“我叫張遠,從洛陽來?!边^了一會兒,他主動開口道,“來參加下月的制舉。”

我苦笑一聲:“我去年也是這么想的。”

張遠愣了一下,隨即明白了我的意思。他猶豫片刻,從包袱里取出一個油紙包:“我帶了點干糧,要一起吃點嗎?”

油紙包里是兩個還帶著體溫的胡餅。我盯著它們,突然想起王伯給我的那半塊冷餅。三個月前,我會為接受施舍而羞愧難當;現在,我已經能坦然接過別人遞來的食物。

“謝謝?!蔽医舆^胡餅,咬了一大口。

張遠看著我狼吞虎咽的樣子,眼中閃過一絲憐憫。“長安會很難嗎?”

我咀嚼著胡餅,想起這幾個月見過的形形色色的人:有像我一樣淪為乞丐的讀書人,有靠賣女兒維持生計的工匠,有在權貴府邸前跪了三天只為遞一份訴狀的老人……

“長安就像這尊佛像”,我指了指廟中那尊斑駁的泥塑,“遠看金碧輝煌,近看才發現金粉早已剝落,露出里面的泥土?!?

張遠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我們就這樣坐在破廟里,聽著雨聲,分食著胡餅。當雨勢漸小,陽光從云縫中漏下來時,他站起身整理衣衫。

“我該去找住處了?!彼q豫了一下,從袖中掏出幾枚銅錢放在我面前,“保重?!?

我沒有去拿那些錢,只是抬頭看著他:“張兄,若一個月后你還在長安,可以到安仁坊的橋洞下找我。我認識一個叫王伯的人,他或許能幫你?!?

張遠的表情凝固了一瞬,隨即苦笑著將銅錢又往前推了推:“希望我不會需要這個?!?

看著他離去的背影,我摸了摸懷中已經攢夠的盤纏。明天,我就要離開長安了。這座城吞噬了我的夢想,卻也教會了我書本上永遠不會寫的東西。

雨停了,夕陽將破廟的殘垣斷壁染成金色。我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那尊斑駁的佛像。佛低垂的眉眼似悲似憫,仿佛看透了世間一切虛妄。

作者努力碼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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