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對無言。

林軒看向面前，夕陽余暉斜斜的從門戶之中照進來，映照得方翠直的臉上多了幾分紅潤。

方翠直手中的銀針堅決而又穩固，直直的向前遞去。

可能方翠直現在也不清楚，自己這樣執著的原因是為何，但心中就是有一個念頭，想教訓這曾經令所有門人都失望透頂的師弟。

這個念頭一出，便如野火般難以遏制，肆虐的在心中熊熊燃燒起來。

銀針抽出，在一旁的燈盞之中掠過，一線赤紅稍縱即逝。

這是自己家傳的針法。

這是被恩師稱贊過的針法。

這是可以殺人的針法！

方翠直一只手搭上了林軒的手腕，輕易的就找準了對方的穴位，直視對方，卻在林軒的眼中看見一絲的雀躍。

嗯？

只是這一眼，方翠直好不容易積攢起來的決心就這樣被打垮。

他刺不下去！

不是不愿，而是不敢！不甘！

他如今已經是兩個孩子的爺爺，是這縣里醫術最高的大夫。名聲、家人、財物他樣樣都不缺了。

自己為什么要毀了這一切呢？林軒背后有修者，林軒死，他必死，乃至于家中所有血脈眷屬，通通難以逃脫！

可是！

方翠直那本就皺紋的臉上，此時神色愧恨，像極了枯死的樹皮。他視線漸漸模糊，許多背負書篋的身影仿佛又從他的視線中鉆了出來。

“方師弟，來讀書呀！”

“就是，方師兄今年必中！”

“癡徒，可領悟為師所說內容！？”

……

“師父喲……”

再一眨眼，方翠直鼻腔之中漸漸的堵塞了起來，眼角感受到兩股流淌熱意，抿緊的嘴唇此時不住顫抖。

或許是對自己懦弱的憤恨，又或許是其他的什么情感。

他曾在許多日夜中想著報仇，但自己只是一介郎中，當初叛逃的人中也不止林軒一個，自己偏偏盯上了仕途最順遂的林軒，借著孝敬的名義，多次贈予他傷身的虎藥，希望他哪一天猝死在某個妓子的床榻上。

況且他現在的狼狽架勢，說不得就是那些傷天害理的事情做多了，他的報應來了，才遭人追殺。

但自現在明明有機會了，只需九針，就可讓這林軒變成一個廢人。

為何自己卻如此的遲疑？

思緒一亂，方翠直就再也不能精準的扎中那些致命的穴位了。

反觀林軒。

則是趁機再次梳理，某些模糊的記憶漸漸清晰起來：

在一處行刑臺上，跪著無數熟悉的面孔，身穿各色服飾，神色凌亂慌張，不一而足。

那些人是原身曾經的同門，以及……老師。

在原身擲出令牌后，劊子手揮刀，立刻人頭滾落。

面前這位師兄，當時就在人群中帶著斗笠，駝著身子，視線躲掩，落魄得不敢看那行刑時候場景，甚至不敢去阻攔那些拿著饅頭擁擠而上的百姓。

收回的腦中紛雜念頭，林軒凝目，泰然伸出自己的手。

原身如此窩囊不堪，給自己造成諸多麻煩。

但是今日遇見這方翠直也是個性情中人。

這類性情中人，值得自己認真對待。

那好，林軒心中這樣想道。

既然我求一口氣，你也求一口氣。

我今日就刀兵洗身，以命償債！

看向對面顫抖著緩緩退縮的銀針，林軒一把抓住對方的手腕，將自己袖口撩起更高。

“想必師兄這些年是受了極多的委屈。”

“請出氣。”

一時間只剩下“嗶剝”的細微響聲，盞中燈花落下，屋內一陣無言。

慶平縣，城門處。

原本受了師傅的指示，打算出城去的醫館學徒鐘茅，正在人群中焦急的站著，不住的向前張望。

“怎么會提前關城門呢？”

鐘茅心急如焚，嘗試著伸長脖子，但是礙于自己的瘦弱身板，總是擠不到前面去，無奈之下，只好在四處尋找，希望找到某些相熟的面容，能夠探聽一二。

一來二去之下，還真找到一個，是今日去過醫館抓藥的，于是側著身子湊到那人面前，扯住對方的袖子

“小哥，你還記得不我不？能告訴我前面發生了何事？”

那人察覺到有人扯自己，低頭一看，原來是醫館的小學徒，伸出一只手擋住側面，正要俯身告知的時候，卻突兀停止了動作，忽地直起身來，一個勁的把他往外推，眼珠四下瞟了幾眼。

指著鐘茅臉上還未褪去的印記。

“走走走，你這小藥童，受了責罰便要負氣出城不成？”

“快回方大夫醫館去，男兒莫要如此小氣！”

“快快快！”說罷便將鐘茅推到一旁。

鐘茅一頭霧水，正要想說什么，卻再也見不到剛才那人，又開始踮起腳，在四周看起來，希望找到下一張熟悉的面容。

只是人聲嘈雜，只看見遠處的城門漸漸關了起來，一隊兵士上了城墻，各自在箭垛后面站定。

鐘茅心中閃過一絲不好的預感，在心中萌生退意之前，身體卻早已邁著腳步往后面悄悄移了幾步，遠遠的將城門口眾人護到了身前。

“哎呦！”一顆石子飛來，打中了鐘茅。

鐘茅吃痛捂住自己的額頭，向四處張望，卻看見一個小小的身影在朝他招手，于是走了過去，看見一個小乞兒。

“小鐘哥，你來城門口作甚？難不成又要負氣出走？”

小乞兒指著鐘茅臉上的手指印，調笑道。

鐘茅此時早已察覺到不對勁的氣氛，自然沒有將心思和對方打鬧，于是找了一處屎棚子，強忍著臭意，看向對面。

“你可知今日發生了什么？為何這般早早的關了城門，還有兵士上了城門？”

“快！細細與我說來！”

但是那小乞兒卻滿臉不在乎，伸出手去扒拉鐘茅的包袱，想找找有沒有吃的，卻被鐘茅一巴掌打開手。

“你再不說，下次醫館施藥你可要注意，當心我往你的藥湯里面加一百顆羊屎蛋子！”

小乞丐一聽，大驚失色。

“那豈不是都成糊糊了，這分明是往羊屎堆里面澆了點藥湯啊！”

“那我怎么吃得完？”

聽到這個頭疼的回答，鐘茅冷哼了一聲，似笑非笑的看向對方，做出自己平時干壞事的表情，一下子就把對方嚇住了。

“小鐘哥我說，別加那玩意兒，腥的我吃不下！我這就和你說！”

鐘茅一挑下巴，等待著乞兒的回答。

“聽說林縣官被人害死了，姜夫人通知了鏢局好手，要封城查兇手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