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沒有羞恥感,相反,它有一種為主人赴湯蹈火的慷慨和以身殉職的悲壯。
犧牲自己,鏟除異己,正義得不能再正義了。
院子里傳來輕微的腳步聲,老黑狗知道,白眉兒正往狗棚走來。它已因失血過多再也站不起來了,但它還活著。它要堅持活到主人聞訊趕來。它要留著奄奄一息的殘相給主人看,這樣才能更有效地激發主人的憤慨與憎惡,毫不留情地處置白眉兒,不,是處置惡豺。
白眉兒大概是聞到了狗棚里那股濃重的血腥味,站在狗棚外汪汪亂叫。
叫什么叫呀,進來吧,寶貝,里頭歡騰,里頭熱鬧,里頭有好戲看哪。
老黑狗從喉嚨深處發出一串咕嚕咕嚕的低嚎。貓和狗都會在喉嚨深處發出咕嚕聲,形式相似,內容卻大相徑庭;貓是在愜意舒適時才咕嚕咕嚕叫,俗稱貓念佛;狗是在生氣發怒時才咕嚕咕嚕叫,是一種刻毒的詛咒。
你這該死的小白臉,你這豺娘養的雜種,你這騙子加流氓,你這歹毒的蟊賊,我就占領了你的窩,你敢把我怎么樣,你敢來咬我撕我嗎?
老黑狗不愧是在人類身邊生活了十多年的家犬,很有點戰略戰術。誘敵深入,請君入甕,布個圈套讓你鉆,設個陷阱讓你跳!
白眉兒果然氣勢洶洶地鉆進狗棚來了。對白眉兒來說,被無緣無故地占了窩,當然憤慨;到家里來搞打砸搶,誰肯善罷甘休?它以為老黑狗是找上門來挑釁的,欺到它頭上來了,它當然要反擊,要捍衛自己的權益,要把老黑狗攆出去。它做夢也想不到,老黑狗會用自戕的辦法設下這么個毒辣的圈套。
這蠢東西,果然上當了,老黑狗想。它悶悶地不出聲,也不想用殘剩的最后一點生命去朝白眉兒咬一口。它知道,別說自己已經受了致命傷,即使沒受傷,咬白眉兒一口,也最多咬掉一撮黃毛,是無法把白眉兒咬死的。它可不想占這種小便宜。它要盡量避免和白眉兒咬成一團,絕不能讓主人聞訊來觀看時,自己和白眉兒是處于格斗狀態;假如這樣的話,主人會認為是一般性質的狗咬狗,從而減輕對白眉兒的懲罰;真要造成這樣的后果,它就死得太冤枉太不值得了。
它早就設計好了最后一個含義豐富的形體語言。
當白眉兒鉆進狗棚,齜牙咧嘴朝它吠叫時,它用最后一點力氣,爬到狗棚的門口,狗頭和一條前腿伸出門洞去,側躺著,一副想逃卻逃不掉的姿勢,一副無辜受害者的窘相,一副弱者盼望救星的可憐神態。
十幾步開外的木屋里已經有了動靜,亮起一豆燈光,竹床咯吱咯吱響,還傳來主人不耐煩的抱怨聲:“半夜三更的,瘋叫個啥呀,又碰上什么怪事了嘛?”
木屋的門開啟了,那豆燈光飄出木屋,穿過院子,向白眉兒的狗棚移來。
老黑狗將那只伸出狗棚的前爪使勁在泥地里刨劃了兩下,摳斷了草根,摳出一條泥溝。這是一個證據,證明它竭力在朝外逃竄,卻被里頭那個家伙拼命拉扯住了。
白眉兒在狗棚里連聲咆哮,還在老黑狗身上撕咬,想把入侵者攆出自己的窩。
老黑狗覺得自己的腹腔里有一種被掏空的感覺,那一定是白眉兒的狗爪纏住了它漫流出來的狗腸子。
唔,這樣很好,這樣戲就演得更逼真了。
阿蠻星舉著馬燈來到狗棚前,只粗粗看了一眼,便滿臉驚愕的表情,一面舉燈仔細觀察,一面蹲下身體問:“黑虎,這是怎么回事,你怎么啦?”
老黑狗已不再有力氣吠叫了,動動嘴角,吐出一口血沫。被堵在狗棚里的白眉兒仍一聲接一聲發出惡聲惡氣的吠叫。
這蠢家伙,自己在給自己身上貼罪名呢,老黑狗想。
阿蠻星放下馬燈,抱住老黑狗的肩胛,使勁把它從狗棚里拖出來——慘哪,老黑狗渾身是血,遍體鱗傷,一根彎彎曲曲的腸子拖在身后,冷不丁一看好像生了第二條尾巴。還蒙在鼓里的白眉兒跟著老黑狗鉆出了狗棚。白眉兒因憤慨而兩眼閃爍著綠光,顯得兇殘狠毒;滿嘴血污,脖子上還纏著老黑狗的腸子,汪汪嚎叫,瞧著就是一副趕盡殺絕的屠夫相。
阿蠻星倒吸了一口冷氣,慌亂中差點把馬燈弄翻了。他把奄奄一息的老黑狗放在地上,像撞著鬼似的后退了兩步,雙眼直愣愣望著白眉兒,臉上浮起驚駭、恐懼、憎惡的表情。
白眉兒這才覺得事情有點不大對頭,眨巴著眼睛望望躺在地上四爪抽搐的老黑狗,又望望臉色鐵青雙目噴火的主人,開始意識到自己正處在一個進退維谷的尷尬境地。
老黑狗只剩下最后一口氣了,可憐巴巴地望著主人,爪子在地上胡亂踢蹬,掙扎著向主人站立的方向爬動了最后一寸。看起來,老黑狗是在竭盡全部的生命,爬離身后那個惡魔,哪怕遠一寸也好;爬向親愛的主人,哪怕近一寸也好。突然,老黑狗腦袋猛地一仄,死了;可它那雙狗眼仍瞪得溜圓,一副死不瞑目的樣子,似乎臨死那一瞬間仍在呼喚主人替它申冤報仇。
“黑虎,黑虎,你怎么啦?你醒醒,你醒醒!”阿蠻星一條腿跪在地上,高聲叫喊著。
老黑狗嘴角間凝固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永恒的微笑。
“汪汪汪汪”,白眉兒又不合時宜地朝已經死了的老黑狗發出一串吠叫。它年輕的狗腦筋一時半刻無法破譯眼前這件稀奇古怪的事;它在質問老黑狗,這到底是怎么啦?
“你……你……你這條瘋狗!”阿蠻星指著白眉兒的鼻梁咬牙切齒地罵道,“你怎么敢咬死黑虎?黑虎和我一起生活了十八年,忠心耿耿,我都舍不得把它賣給狗販子,你……你竟敢咬死它。你……你還掏出它的腸子。你上次對付牯子牛時也掏出了牛腸子,我就懷疑你不是狗,狗沒有這般惡毒的咬法。今天你又掏了黑虎的狗腸子,你……你確實不是狗,你……你是豺!”
這時,白眉兒頭部的毛已差不多讓老黑狗的血給染紅了,尖尖的耳廓,長而上翹的唇吻,確實有點像紅毛豺。
白眉兒在阿蠻星身邊待了一年多時間,早已熟悉主人的表情和語調,雖聽不懂主人話語的確切含義,大致的意思還是猜得出來的。它從主人顫抖的手指和牙齒縫里蹦出來的音節中感受到了一種正在受到嚴厲審判的壓力。它瞧瞧躺在地上已僵硬不動的老黑狗,明白主人是在指責它咬死了老黑狗,并殘忍地掏空了老黑狗的肚腸。這真是天大的冤枉。它在狗棚里確實撕咬過老黑狗,但天地良心,那都是同類打架的招式,僅用了三分力氣,至多撕咬掉幾撮狗毛,不可能撕咬得皮開肉綻鮮血淋漓,更不可能把肚腸都掏出來的,除非老黑狗的皮囊是用紙糊的??裳勖媲疤稍诘厣弦褮饨^身亡的老黑狗,確實腸子漫流慘不忍睹。
這是怎么回事?白眉兒全懵了,猶如小孩第一次看魔術表演,瞠目結舌,如墜云里霧里。本來嘛,人心叵測,狗心叵測,世界就是一個魔術大舞臺,但白眉兒過于單純,還沒認清這一點。它想,會不會是剛才有別的野獸如土豹、鬣狗或斑狼之類的來過,把老黑狗收拾了一頓?它環視狗棚四周,沒有任何別的野獸光臨過的蛛絲馬跡,聳動鼻子,空氣中也沒聞出陌生氣味。
怪怪怪,真正是撞著鬼啰。狗倒起霉來,喝涼水也會硌牙。這真是飛來橫禍?,F在,別說它白眉兒長著一張狗嘴,即使換成一張人嘴,恐怕也洗刷不掉嫌疑了,跳進怒江也洗不清了。它只能對著那彎掛在樹梢的月牙兒,連聲吼叫,以發泄堵塞在胸臆那團如鉛巴般沉重的冤氣。它太急于向主人表白自己了,太急于為自己辯白了,不知不覺間,叫聲變了調,由嘹亮的吠叫變成尖細的囂叫。
凡獵人都知道,不同的動物有不同的叫法,虎嘯龍吟豹吼鹿鳴羊咩牛哞鼠吱狗吠狼嗥豺囂,那悠悠的囂叫聲非豺莫屬,狗想學也學不會的。
阿蠻星濃眉豎立,腳底板像踩住了火炭,連連向后跳去:“你……你……你果真是匹惡豺!我瞎了眼,收養了你這混賬東西!”
白眉兒這才幡然猛醒,意識到自己糊里糊涂發出了豺囂聲,露了馬腳,真是氣極生悲啊。它想掩飾自己的失誤,趕緊汪汪汪發出柔和的狗吠,搖著尾巴朝阿蠻星靠去。
——我是狗,英明的主人,千萬別誤會,瞧瞧,我發出的是地道的狗吠聲,我的尾巴搖得瀟灑自如,我是狗!
“別……別過來。你是會裝狗叫會搖尾巴的狡猾的豺,我再也不會上你的當了。別過來,雜種!你想干什么?你掏了老黑狗的肚腸,還想掏我的肚腸嗎?”
欲蓋彌彰,適得其反,誤會越來越深了。
怎么辦?怎么辦?白眉兒急得團團轉。
阿蠻星突然轉身飛也似的跑回木屋,又旋風般地沖了出來,手里提著一把明晃晃的長刀,揮舞著,朝白眉兒逼近。
“你這惡豺,你敢咬死黑虎,我砍下你的豺頭;你敢掏出黑虎的肚腸,我砍斷你的爪子;你敢吃狗肉喝狗血,我吃你的豺肉喝你的豺血!”
白眉兒望見頭頂的夜空劃出一道閃亮的弧形,急忙往旁邊躥跳;長刀劈了個空,刀鋒落在沙礫上,迸濺起一簇耀眼的火星。
阿蠻星又剁又捅又挑又刺,白眉兒靈巧地東跳西躍,連根毛也沒被砍掉。
“你這畜生,還敢戲弄我?!卑⑿U星氣急敗壞地吼道,又踅回木屋,抬出獵槍。
白眉兒深深知道獵槍的厲害,能洞穿熊皮,能擊碎虎頭,能追上疾飛的鷹隼。假如死能洗凈冤枉,它愿意一死以謝主人。問題是即使死了,在阿蠻星心目中仍是匹十惡不赦的豺,死了等于白死。它可不想平白無故地丟掉性命。它別無選擇,只有逃離主人,逃離獵戶寨。
它縱身一躍,跳過一米多高的院墻,鉆進夜幕。
背后砰地爆起一聲巨響,霰彈擦著它的頭皮飛過。它拐了個彎,逃進寨后那條幽深的山溝,又順著山溝逃進莽莽蒼蒼的日曲卡山麓。
它的獵狗生涯被迫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