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城東廟會。

人潮涌動，喧囂震天。各式各樣的小攤沿著街道排開，琳瑯滿目的商品，香氣四溢的小吃，雜耍藝人的吆喝聲，孩童的嬉鬧聲，匯成一股濃烈的人間煙火氣，撲面而來。

與這熱鬧景象格格不入的，是人群中偶爾投向某一處的、帶著探究與異樣的視線。

沐芷若今日穿著一身湖水綠的常服，簡單素雅，僅在發(fā)間簪了一支碧玉簪，通身并無過多飾物。她帶著貼身丫鬟，緩步穿行在擁擠的人流中，神色平靜地看著周遭的一切，仿佛只是個尋常出來逛廟會的閨閣女子。

然而，關(guān)于沐家嫡女與李家二公子婚約的風(fēng)言風(fēng)語，早已在私下里傳得沸沸揚(yáng)揚(yáng)。此刻她一出現(xiàn)，自然引來不少關(guān)注。那些目光或好奇，或同情，或幸災(zāi)樂禍，在她身上逡巡不去。

丫鬟有些緊張，下意識地靠近沐芷若：“小姐……”

沐芷若微微側(cè)首，給了她一個安撫的示意。這點(diǎn)場面，還不足以讓她動容。她今日來此，本就不是為了躲避。

行至一處賣面人的攤子前，沐芷若停下腳步，饒有興致地看著攤主靈巧的手指捏出一個個栩栩如生的小像。

就在這時，不遠(yuǎn)處傳來一陣刻意拔高的嬌呼，帶著幾分委屈和無助：“志遠(yuǎn)哥哥，你慢些，我、我腳崴了……”

沐芷若抬眼望去，果然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沐芷光穿著一身粉色衣裙，更襯得她膚白貌美，楚楚可憐。她正蹙著眉頭，一手扶著丫鬟，一手被李志遠(yuǎn)小心翼翼地攙扶著，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痛楚與柔弱。

李志遠(yuǎn)則是一臉的心疼與不耐，一邊扶著沐芷光，一邊高聲抱怨著：“這廟會人擠人的，有什么好逛的！芷光妹妹你就是太善良，非要出來湊什么熱鬧，看吧，崴到腳了吧？”

他聲音不小，周圍不少人都聽見了，紛紛側(cè)目。

沐芷光低下頭，聲音細(xì)若蚊蚋，卻足以讓身邊的人聽清：“不怪志遠(yuǎn)哥哥，是我自己不小心……只是想著今日廟會難得，姐姐也許久未曾出門，想來碰碰運(yùn)氣，看能不能遇上姐姐，陪她說說話，解解悶……”

她說著，還恰到好處地抬眼，仿佛不經(jīng)意間看到了不遠(yuǎn)處的沐芷若，眼中先是閃過一絲驚喜，隨即又迅速黯淡下去，帶著幾分怯意和擔(dān)憂，輕輕拉了拉李志遠(yuǎn)的衣袖：“志遠(yuǎn)哥哥，我們還是先去那邊歇歇吧……”

這番欲說還休、委曲求全的姿態(tài)，配上她那柔弱的模樣，頓時引來旁人不少同情的目光。更有好事者，已經(jīng)開始低聲議論起來。

“看，那就是沐家二小姐吧？真是個好妹妹，自己腳崴了還惦記著姐姐。”

“可不是，聽說沐家大小姐脾氣不大好，在鄉(xiāng)下長大，規(guī)矩也差些……”

“噓！小聲點(diǎn)！我聽說啊，是李二公子不愿意娶那位大小姐了，覺得她配不上自己……”

“真的假的？難怪李二公子對沐二小姐這般呵護(hù)……”

流言蜚語如同無形的刀子，開始在人群中蔓延。

張曉蘭此刻也適時地從旁邊的人群里“恰好”走了過來，一臉關(guān)切地看著沐芷光：“哎呀，光兒，怎么這么不小心？快，讓娘看看！”

她一邊檢查著沐芷光的腳踝，一邊意有所指地嘆氣：“你這孩子就是心善，總替別人著想，也不看看自己……”說著，她的視線若有似無地掃過沐芷若的方向，帶著一絲責(zé)備和不滿。

這一唱一和，配合得天衣無縫。

李志遠(yuǎn)被沐芷光那聲怯怯的“志遠(yuǎn)哥哥”叫得心頭火起，又聽到周圍的議論，仿佛坐實了沐芷若的“不堪”，更覺得自己在眾人面前護(hù)著“受委屈”的沐芷光十分有面子。他梗著脖子，看向沐芷若，語氣帶著毫不掩飾的輕蔑：“有些人，自己沒本事留住人心，只會仗著婚約身份壓人，真是無趣！”

這話一出，周圍頓時安靜了一瞬，所有人的視線都聚焦在了沐芷若身上，等著看她如何應(yīng)對這幾乎是指名道姓的羞辱。

丫鬟氣得臉色發(fā)白，想要上前理論，卻被沐芷若抬手?jǐn)r住。

沐芷若臉上依舊沒什么表情，她甚至沒有看李志遠(yuǎn)，而是將目光落在了沐芷光那只“崴到”的腳踝上。沐芷光下意識地縮了縮腳，臉上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慌亂。

“妹妹腳崴了？”沐芷若的聲音清清冷冷，不高不低，卻清晰地傳入了每個人的耳中，“是左腳還是右腳？看起來傷得不輕，我略通醫(yī)理，不如讓我替妹妹看看？”

沐芷光臉色微變，連忙擺手：“不、不必了姐姐，一點(diǎn)小傷，不礙事的……”

“哦？”沐芷若語氣平淡，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妹妹這般關(guān)心姐姐，想來廟會尋我說話解悶，如今自己受了傷，姐姐豈能袖手旁觀？若是耽誤了診治，落下病根可就不好了。”

她說著，竟真的抬步向沐芷光走去。

張曉蘭立刻上前一步，擋在沐芷光身前，臉上堆起假笑：“大小姐有心了，不過一點(diǎn)小傷，就不勞煩大小姐了。我們家光兒身子嬌弱，還是趕緊找個地方歇息要緊。”

李志遠(yuǎn)也皺起眉頭，不耐煩地?fù)]手：“行了行了，別在這里裝好人了！芷光妹妹的傷，我自會請最好的大夫來看，用不著你假惺惺！”

“是嗎？”沐芷若停下腳步，視線從沐芷光一掃而過的慌張，到張曉蘭的阻攔，再到李志遠(yuǎn)的維護(hù)，最后定格在李志遠(yuǎn)身上，唇邊勾起一抹極淡的弧度，似笑非笑，“李二公子如此緊張妹妹，看來傳言說李二公子對舍妹青睞有加，并非空穴來風(fēng)。”

她頓了頓，聲音清晰地繼續(xù)說道：“只是不知，李二公子這般維護(hù)舍妹，是出于兄長般的關(guān)愛，還是……別有他意？”

這話問得直接，甚至有些露骨。

周圍的空氣仿佛凝固了。

李志遠(yuǎn)臉上青一陣白一陣，他本想借機(jī)羞辱沐芷若，讓她難堪退縮，卻沒想到她如此直接地將他和沐芷光的關(guān)系擺在了臺面上，還點(diǎn)出了那層曖昧不清的窗戶紙。

他下意識地反駁：“你胡說八道什么！我與芷光妹妹清清白白！”

“清白？”沐芷若挑眉，“那為何李二公子近日頻頻在外抱怨與我的婚約，甚至對令兄多有不敬之言？莫非是覺得，只要?dú)Я伺c我的婚約，便能名正言順地迎娶舍妹過門？”

她聲音不大，卻字字清晰，如同冰珠砸落在玉盤上，清脆而刺耳。

“你……你血口噴人！”李志遠(yuǎn)又驚又怒，他沒想到自己私下抱怨的話，竟然會被沐芷若知道，還當(dāng)眾說了出來。尤其是提到他對李逸塵的不敬，這要是傳回李家……他不由得心虛起來。

沐芷光更是臉色煞白，緊緊咬著下唇，眼眶瞬間就紅了，淚水在眼眶里打轉(zhuǎn)，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樣：“姐姐……你怎么能這么說我……我只是……只是擔(dān)心你……”

“擔(dān)心我？”沐芷若輕輕一笑，那笑容里帶著一絲嘲諷，“妹妹若是真擔(dān)心我，便該勸著李二公子謹(jǐn)言慎行，而非在他面前哭哭啼啼，說什么‘你值得更好的’之類的話，惹人誤會。”

“你……你怎么知道？！”沐芷光失聲驚呼，隨即意識到自己失言，連忙捂住嘴，眼中滿是驚慌失措。

這下，周圍看熱鬧的人群也品出些不同的味道了。

原來事情并非像沐二小姐說的那樣簡單？

這位沐大小姐，看起來也不是個任人拿捏的軟柿子啊！

張曉蘭見狀，心頭暗叫不好，連忙打圓場：“大小姐，你是不是誤會什么了？光兒她只是……”

“我有沒有誤會，妹妹心里最清楚。”沐芷若打斷她的話，目光重新落在沐芷光臉上，語氣平靜卻帶著壓力，“妹妹與其在這里演戲博取同情，不如好好想想，若真因你的挑唆，毀了沐李兩家的婚約，對你，對沐家，又有什么好處？”

她轉(zhuǎn)過身，不再看臉色慘白的沐芷光和又氣又急的李志遠(yuǎn)，目光掃過周圍看熱鬧的人群，聲音恢復(fù)了之前的平淡：“我與李二公子的婚約，乃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有兩家長輩做主。旁人若有異議，盡可去尋我父親和李家老爺子理論，而非在背后嚼舌根，散布流言，或是……耍些上不得臺面的小手段。”

她的話擲地有聲，既點(diǎn)明了婚約的正統(tǒng)性，也暗諷了李志遠(yuǎn)和沐芷光的行為，更將壓力推回給了李家。

說完，她不再停留，帶著丫鬟，從容地轉(zhuǎn)身離開，留下身后一片寂靜和眾人各異的神色。

人群自動為她分開一條道路，那些目光不再是單純的同情或幸災(zāi)樂禍，而是多了幾分敬畏和探究。

走出一段距離，丫鬟才松了口氣，小聲佩服道：“小姐，您剛才真是太厲害了！看那沐芷光和李志遠(yuǎn)，臉都綠了！”

沐芷若腳步未停，臉上依舊平靜無波。

剛才那番話，不過是小懲大誡，敲山震虎。

她要讓所有人都明白，想在她身上打主意，得先掂量掂量自己的斤兩。

李志遠(yuǎn)和沐芷光的小動作，不足為懼。但他們背后若隱若現(xiàn)的人，才是她真正需要應(yīng)對的。

就在這時，前方不遠(yuǎn)處的一家茶樓二樓窗口，一道清冷的視線似乎落在了她的身上。

沐芷若腳步微頓，若有所感地抬眸望去。

窗口邊，一道身影臨窗而立，月白色的衣衫，氣質(zhì)疏離。雖然隔得遠(yuǎn)，看不真切面容，但那份獨(dú)特的氣度，讓她幾乎立刻就認(rèn)出了對方。

李逸塵。

他也來了廟會？是巧合，還是……特意來看戲？

那道視線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便移開了，仿佛只是隨意一瞥。

沐芷若收回目光，繼續(xù)前行。

看來，這盤棋局，果然越來越有趣了。

李逸塵的出現(xiàn)，是變數(shù)，也是棋局的一部分。他究竟是旁觀者，還是早已入局？

沐芷若心中念頭轉(zhuǎn)動，腳步卻越發(fā)沉穩(wěn)。

不管他是何立場，她都會走好自己的每一步。

廟會的喧囂依舊，但暗流已然洶涌。今日這場“好戲”，只是一個開始。她已經(jīng)將餌拋下，接下來，就看誰會先忍不住，咬上鉤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