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事談完,又說了些沒有營養的閑話,時間也悄然來到酉時一刻。
天色將暗,晚宴隨即開始。
劉珩不僅讓仆役準備了豐盛的菜肴,更是將蚩尤里幾個重要人物請來,一起招待韓康。
同時劉珩又擺低姿態,奉承恭維。
韓康并沒有覺得有什么不妥。
因為,這其實才是一個里聚豪強面對縣君主簿的正常態度。
不過,他并不在意劉昱、劉鈞、劉朗等人,反而執意要讓周禮等人入席陪同。
然后與后者相談甚歡,談論起軍中往事,更是連連浮白。
其拉攏之意,昭然若揭。
也不難理解,雖然對董卓這種出身背景、高度的人來說,手下并不缺少能提刀殺人的悍卒。
但對于韓康或者趙謙來說,周禮這種在戰場上廝殺過的老兵,還是很難得的。如果能夠收為己用,對增強自身實力頗有好處。
劉珩冷眼旁觀,不以為忤。
韓康的這種做法,他樂見其成。
酒宴開始后不久,劉珩便以不勝酒力為由,暫時離席。
不過他并未走遠,搖晃著身子直接趴伏在耳房榻上,鼾聲震天。
耳房與正堂相連,如果位置合適,站在正堂可以隱約看到耳房內的情況。
而韓康,就身處這樣一個位置。
在客人面前醉倒酣睡,是非常失禮的行為,所以韓康等人看見劉珩這般模樣,紛紛出言取笑。
宴會氛圍也因此更加熱烈。
眾人談天說地,好不快活。
然而,在韓康的注意力集中在其他地方時,與劉珩打扮相同、身形近似的劉駿,赫然已經取代劉珩,安靜趴在耳房床榻上。
劉珩本人,則通過耳房暗門,徑直離開了塢院。
......
若非實在無路可走,劉珩并不愿意選擇殺人這種最極端的方式。
落草為寇、占山為王,聽起來很豪氣、灑脫,好像大山就是無憂無慮、沒有欺壓的世外桃源,到了山里就能自由生活。
但怎么可能呢?
現實情況,大多都比人類的美好想象更加殘酷。
后世除了少數一些地方,絕大多數山川都已經遍布人類足跡。
但劉珩如今身處的這個年代,受限于物質水平,人類對大山的開發程度極低。
莽荒、原始,才是此時這片土地上各個崇山峻嶺的代名詞。
那里是野獸的樂園,是人類的禁區。
一旦踏入深山,除了要面臨虎豹豺狼、蛇蟲鼠蟻隨時隨地各種角度的侵襲,還要面對食物短缺的難題。
深山中的土地貧瘠,耕種條件惡劣,只靠樹上結的果子、捕捉到的獵物,根本無法滿足基本的生存需求。
即使山里不缺各種各樣的自然資源,但交通閉塞的情況下,缺乏有效的生產工具和技術手段,無法轉化為生活必需品。
更別提,人總歸是社會性動物。
想要真正長時間居住在深山里,規模龐大的人群是必要條件。
可是,不到萬不得已,有多少人愿意拋棄祖輩傳下來的土地,去深山老林里過野人一樣的生活呢?
要知道,一旦當了野人,再想重新拿回戶籍,可就難了。
流民還有機會回到原籍,承平時節,身上背負罪責的野人卻不會有這樣的機會,除非愿意投身奴籍。
但是。
總歸是要有但是的。
但是劉珩忍不了了。
穿越后這些天,大多數時間里,他都被一股極其復雜難以辨別卻又重若千鈞的情緒,壓得喘不過氣。
得到關愛時的快樂;
擔心美好生活毀于一旦時的憂慮;
生命受到威脅時的憤怒;
親手殺死同類時的悲哀;
看到熟悉面孔死于非命、只留下如他一般形單形只的孤兒時的同情;
親近之人受到迫害欺壓時的憎恨;
看著親近之人承受屈辱、自己卻無能為力時的羞愧;
...
如此種種,幾乎把劉珩逼瘋。
這種世界觀、人生觀、價值觀受到猛烈沖擊的滋味,比肉體上的折磨,更讓人覺得痛苦。
而韓康今日的一番言行,徹底摧毀了劉珩僅存的理智。
既然不讓他好好過日子,那就都別過了。
本來,劉珩還在猶豫要不要伺機殺了韓康,但今日見到此人,他立刻明白了一個道理,僅僅只殺掉韓康一人并沒有多大用處,只要趙謙不死,永遠都不會有安穩生活。
安邑縣令趙謙,才是一切禍害的根源。
所以,才有了今晚的表演。
劉珩知道自己的計劃很粗糙很冒險,但還是那句話,他忍不了了。
他不想等了。
他已經和皇甫威、周禮商議好,一旦刺殺之行不順利,亦或者發現蚩尤里內外有任何異動,就直接宰了韓康,帶著祖母、劉芷、宛娘等人,逃進中條山內建造好的據點。
大亂已經快來了,祖母他們不需要在山里躲藏很久,總能找到生路。
至于他劉珩,一條命而已。
下定決心的時候,他忽然想起來了關羽。
后者決定殺人時的心情,或許跟他別無二致?
......
天色入暮。
劉珩悄聲無息翻過里垣,找到了在蚩尤里外等候多時的劉預。
但當劉珩看到劉預的一剎那,腳步卻猛地停下。
因為劉預身邊除了馬匹,竟還有一道人影。
“長生,你怎么會在這里?”
雖然是問關羽,但劉珩的目光卻一直看著劉預。
夜幕下,劉預臉龐被冷風刮得通紅,剛想說話,卻被關羽揮手打斷。
“兄長不要責怪阿預,是我一直纏著他不放。”
關羽神色如常,臉上甚至還帶了些笑意。
劉珩默然無語。
關羽這幅表情,必然已經從劉預那里知曉了事情的來龍去脈,而他仍舊選擇留在此地,意思不言而喻。
但劉珩真不想把關羽拖下水。
“長生,當日賊匪屠戮蚩尤里,你已經舍命幫過為兄一次,欠為兄的早就還清了,不必再蹚渾水。而且,趙謙不比鄉里間的豪強,他是深得天子信任的中常侍、大長秋趙忠的侄兒。殺官等同于造反,而殺趙謙之事一旦敗露,漢家天下幾無存身之地。”
“兄長竟是這般看待我么?”
關羽笑容暗淡了幾分,“兄長以為,關某所做之事,只是為了償還兄長救命的恩情?”
“至于趙謙身份尊貴,”
他搖了搖頭,神色忽又振奮起來,“如果兄長愿意,想必無論趙謙還是韓康,都很樂意收納兄長,事實上他們也正是這么做的。只需要付出小小代價,就能升官,就能跟朝中大人物搭上關系,兄長為什么不愿意?為什么寧愿冒險行刺身份如此尊貴的一縣令宰,也不愿意投身其門下,享受唾手可得的富貴呢?”
劉珩沒有回答,他隱約明白了關羽的意思,心情著實有些復雜。
而在他對面,關羽眼神明亮,語氣也變得更加激昂:“因為兄長不愿與蟲豸為伍!”
他看向劉珩的眼神里,竟帶了一絲崇敬:“無償借給父老錢糧,建立私塾助孩童識字讀書,是為仁;不愿用親人換取富貴,不愿與貪官污吏為伍,是為義;夫子說,見義不為無勇也,兄長見義而為,是為勇;能夠迅速找到問題根源,且臨機應變,因勢利導將韓康變為掩護,把握成事的時機,是為智。”
“關羽雖不如兄長仁義勇智俱全,可難道還不能心懷義理嗎?!”
“......”
劉珩忽然有些羞愧,良久之后方才伸手拍了拍關羽的肩膀。
三個人,背弓執刀。
三匹馬,四蹄裹布。
一起隱于夜幕。
......
五通鄉位于東郭鄉正北部。
從蚩尤里一直往北走,大約二十里路,就到了五通鄉郭里。
二十里路,騎乘駿馬只需一刻半。
正因為距離如此之近,當日劉珩等人聽聞郭里遭難時,才會那般慌亂。
經過賊匪的洗劫焚毀,郭里百姓十去其九不說,房屋也幾乎沒有完整的,單薄的里垣也布滿了缺口。
縣君蒞臨,自然不能住在里垣外,但里垣內的房屋也都破破爛爛,無法居住。
但郭里百姓愛戴縣君,怎能讓他露宿星空之下?
就算郭里百姓愿意,五通鄉的鄉有秩、三老、游徼,也斷然不會允許這種事情發生。
結果就是,遭受慘事的郭里父老,感念縣君百忙之中仍心系治下子民,齊心協力在郭里正北居中處,給縣君建造了一座嶄新的兩層宅屋。
屋子以木材為主體框架,輔以黏土、石磚,看上去有些配不上縣君的高貴身份。
但縣君不愿辜負父老鄉親的一片苦心,最終還是住了進去。
門下督盜賊跟隨縣君已久,更得信任,故而帶著手下十五名護衛,在屋內值守。
賊曹是安邑縣本地人,投靠縣君沒多久,所以很自覺的和手下十五名護衛一起,守在宅屋之外。
內外加在一起一共三十余人,將整座屋子圍的水泄不通。
初春時,天氣雖然逐漸變暖,但夜里氣溫還是很低。
再加上陣陣冷風,屋外護衛們更覺渾身發寒。
就在此時,距離木屋百余步之外,忽然燃起了火焰。
火勢越來越大,越燒越旺,眨眼間已是紅彤彤一片。
如此突兀出現的大火,自然引起了護衛們的注意。
賊曹不敢大意,連忙帶著七八個凍得發顫的手下前往查看。
這一去,就再沒有回來。
不過,隱約傳來的幾道喝罵聲,還是引起了屋外剩余幾名護衛的警覺。
幾人對視一眼,一人返回屋內報信,其他人則聚攏到宅屋門前,并沒有冒然上前查驗。
然而,這種謹慎卻并沒有收到太大成效。
只聽到連續幾聲箭矢入肉的聲音,屋外就只剩兩名護衛孤零零的站著。
二人驚魂之下,立刻推開門退到屋內。
陰影處,關羽看著正輕甩手臂緩解疲憊的劉珩,眼里滿是欽佩:
“兄長當真神射!哪怕古之養由基、李廣復生,恐怕最多也就這番模樣了。”
不怪關羽如此驚訝,實在是劉珩展現出來的射藝過于可怕。
宅屋雖然點著燭火,但能見度依舊很低。
劉珩幾人擔心被很快鎖定位置,所以藏在距離目標較遠的地方。
這種不利于弓箭發揮的情況下,劉珩竟然八射八中,且都射中咽喉這等要害處,簡直匪夷所思。
“長生專注些,事情尚未結束,不可大意。”
“兄長所言甚是。”
關羽收束注意力,按照此前擬定的計劃,和劉預一左一右,一起向宅院投擲點燃的火把。
劉珩則繼續持弓守在原地,等候從屋內走出來的人。
他并沒有等很久,因為火把已經引燃了宅屋的木柱,眼看著,火焰即將蔓延到上方的房梁。
屋內之人終于忍耐不住,數名護衛舉著臨時找到的木制遮擋物,畏畏縮縮地打開了房門。
這種方式,的確有效防御了劉珩手里的弓箭。
他射出的箭矢,盡數釘在木板上,無法穿透。
更別提造成傷害了。
就在護衛們以為找到克制手段時,殊不知更可怕的敵人即將到了。
關羽早已等候多時。
關羽是一名猛將,這點應該沒有任何人反對。
而他之所以成為所有人心目中猛將的代名詞,則跟正史記載有關。
正史上,明確記載了關羽的兩項戰績,一項能說明武力值,一項能說明統率值。
后面那項暫且不提,只說前面那項。
“紹遣大將(軍)顏良攻東郡太守劉延於白馬,曹公使張遼及羽為先鋒擊之。羽望見良麾蓋,策馬刺良於萬眾之中,斬其首還,紹諸將莫能當者,遂解白馬圍。曹公即表封羽為漢壽亭侯。”
策馬于萬軍叢中斬敵軍主帥首級而還,諸將莫能當者。
這是何等武力,何等威勢?
堪稱武將天花板!
眼下的關羽,各項素質都沒有達到巔峰,但處理區區十余名護衛,顯然不在話下。
他一手持刀,一手持盾,擋者披靡。
一人一刀,一直殺到瑟瑟發抖的趙謙面前,才算結束。
而腳下,已然一片血紅。
劉珩看著不停求饒的趙謙,并沒有多說什么,只是輕輕揮出一刀,割破了他的喉嚨。
趙謙痛苦的扭動幾下,就沒了動靜。
雙目圓睜,再無聲息。
原來,掌握十萬生民生殺予奪的赫赫權勢的大人物,被割破喉嚨后也一樣會死。
還死的這般難看。
一瞬間,劉珩只覺通體舒暢,通達無比。
他看著躺在地上的趙謙,嘲諷一笑。
“呵。”
“原來,也是只螻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