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階夜色涼如水。白天還好，晚上的風就有些凍人了，在屋里翻著藥草冊子的阮沐云已經加上了件秋袍。

雖然修士體內的靈力可以幫助調節體溫，但她還是有著天熱脫袍、天涼加衣的習慣，仿佛這樣，她才會一直意識到，其實她不是什么神人，只是一個再普通不過循著世界規矩生活的人而已。

不知道為什么，明明都是從記憶伊始開始生活，偏偏只有她覺得，自己只是這個世界的匆匆過客，覺得自己現在所受的所有美好感受都是偷來的，甚至在系統將她的一切遮蔽時，她覺得她連生命都是茍得的。

伴隨著的，就是獨在異鄉為異客，每逢佳節倍思親卻不知道思誰的孤獨感。

她享受貪戀著這世間一切美好，卻又在自身原因下厭惡。這已然在她有意識的情況下成為一塊心病，但這涉及她不屬于這兒的秘密，莫說對他人傾訴，就是她自己深究，也覺得心痛害怕。

『有信。』系統在她腦海中輕呼，這次像是怕嚇著她，語氣格外輕柔。

阮沐云放下手中許久未翻一頁的冊子，看向木窗半掩的外面，待看清那只送信的小小千紙鶴，又不禁笑出聲來。

這一聲笑劃破她周遭的靜，仿佛又重新將她拉回屬于她的位子。

“嘭嘭”是紙質輕撞木窗的聲音，可能因為一直這么撞，千紙鶴嘴尖稍稍有些彎曲折皺，伴隨著一前一后的動作，頗有一種不滿被忽視的小情緒。

阮沐云抬手放出一絲靈氣牽引它進來，它卻不像往日那般輕落到桌上，而是帶著系于它底部的一個儲蓄袋撲她滿懷。

是童雙霜的回信。早上經過那件事，阮沐云回自己的廂房后就給童雙霜寄了信去，一是為了問她傷勢，二是為了問那個人的事。

〖不用擔心，我傷尚好。你可是碰見顏辰了？就是那個打傷我的人，你盡量還是離他遠點，我與他打斗時，發現他使的盡是魔修功法，有的甚至聞所未聞。但也不要故意針對他，這次爭執全是我們的錯，小霜已經后悔了，只是這孩子別扭不知該怎么道歉，是我把她寵壞了。

你幾個月前寄來那個損壞的娃娃，我已經修好了，放在一個儲物袋中寄還給你。

一并寄去的，還有一個與顏辰長相相似的娃娃，這一個月我可是日夜趕工出來的，加上了防御陣法，可以在受到致命傷害時抵消掉大部分傷害。那個娃娃麻煩你幫我送給他，不算是正式陪禮吧，但也希望我們之后不會碰面就打架。你們仙比，也祝你們得勝。

最后，想你。抱歉要養傷，還是不來仙比會場看你了，娃娃換了新的漂亮裙子，可別說我沒念著你。〗

看完，阮沐云就像喝了苦藥后吃到糖的孩子一般高興，激動地打開儲物袋，將里面那個小號的“自己”拿出來擺在面前的桌子上，一手撫過精致的鬢花和裙擺，笑的止不住上揚的嘴角。

隨即又釋放靈力，用手在空中揮筆幾行大字。

〖知道了，你要好好養傷，愛你。元城的桂花糕，近日應時節出來了，仙比結束后，我帶些來看你。糕里那浸了牛奶的紅豆沙超好吃！很甜很甜，你一定喜歡的。〗

寫完后，將這份靈力注入先前那只千紙鶴中，解下儲物袋，將它的嘴捏尖后，重新將它投向窗外，支起木窗，看它消失在黑夜中。

再看向儲物袋剩下的一只人偶，赫然又是一個小號的顏辰。頭發全束在后面成單馬尾，和著它嚴肅的表情、暗含光彩的墨眸，顯得干練又少年，衣服就是離承宗的宗服了。

雙霜姐娃娃做得一絕，這是無可否認的。

雖然仙比第一試還有半個月，但別人的禮物，阮沐云也不好拿在手中太久，決定現在就給他送去。

她與童雙霜第一次見面，還是幼年在東疏島養傷時。

與阮沐云被丟在東疏門口時滿身被靈氣割裂出的傷不同。第一次見面的童雙霜，似是才洗浴好，穿著單薄的里衣，正笨拙地用一條紗布往臉上纏著。

阮沐云目光所及之處，童雙霜露在衣物外的皮肉，滿是縱橫斑駁的鞭傷、燒傷、刀傷和棍棒擊打后留下的紫印。

許是被突然闖入的阮沐云嚇到了，童雙霜好不容易纏起的幾圈松垮的紗布，一下子掉落在纖瘦的脖頸和肩膀上。

偏后者還馬上反應，舉著桌上一個藥瓶做出誡備姿勢。

與阮沐云對視的那雙眼睛與它上方的花鈿顏色一致，神秘漂亮暗紫色帶著的卻是警惕與兇戾。

這讓已經因為身型和周圍人的寵愛染上孩子心性的阮沐云，嚇了一跳，怕對面那孩子下一刻便會舉著那小小一只藥瓶來與她拼命。

“你……是什么人？”僵持半天，終于那人開了口。

阮沐云這才定了心神，向她走去，開口說：“我，我叫阮沐云。你可需要我幫你纏紗布？我才與元辭薇姐姐學了。”

那人見阮沐云與先前救她那群人是一伙的，才忍了又忍，沒將藥瓶扔出去，只大聲喝道：“不需要，你走開！”

阮沐云卻還沒停下，反而加快腳步，兩三步跑到童雙霜旁邊坐下，說：“可是，你這樣纏紗布，纏了也沒什么用。你看，你連藥都還沒上。”

怔了會兒，童雙霜默默將纏在脖子上的紗布扯下來，又將藥瓶扔到對面人懷里，緩了語氣道：“那，那你來吧。”

看到她相信自己了，阮沐云亮了亮眼眸，小心翼翼地幫童雙霜上藥，又邊和她聊天：“你叫什么名字呀？”

“童雙霜。”

“很好聽的名字呀。清晨曙光將破前仍帶月光的夜華。像姐姐的眼睛一樣漂亮。”

童雙霜感受著阮沐云溫軟的手指點藥在自己的后頸，沒有搭話。

哪里好了？那個人給小霜取了這樣的名字，又一邊借由名字，罵她是養不熟的白眼狼，因為自己有時出來而帶的那朵花鈿和紫眸而使她被罵作妖怪。

想到那個人，童雙霜怨恨，身體又不住地害怕發抖。

阮沐云本以為是自己手不穩，后來才發覺小姐姐在發抖。

童雙霜恨，又恨又怕，下一刻卻突然僵住了，她被人從身后抱住了，是阮沐云。

阮沐云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就輕輕抱住了她，又輕輕帶著稚音道：“無論雙霜姐姐以前遭遇過什么，現在及以后，都是我心中的月華。”

不是出于同情憐惘，她也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僅剛才與童雙霜眼睛對視那一眼，她便覺得自己好喜歡這個姑娘，明明從來沒有見過，卻可以堅信這個人一定是個很好的人。

這還是她來這個世界時處于迷茫之中的第一次堅定。

月華。

童雙霜細嚼著這兩個字，出了神。再回神時，阮沐云已經將藥和紗布弄好了，只伸過一只手來，手心是一塊方糖。

“元辭薇姐姐說耐心上藥吃藥的孩子會有獎勵，雖然她人不在這里，但雙霜姐姐可不能沒糖吃，所以我的就給你吧。”

糖，童雙霜曾經只遠遠看過幾眼，看過幾眼吃到糖的孩子臉上甜甜的笑容。

突然，像是決定了什么，她再抬頭與阮沐云對視時，眼里滿帶著小心和期盼，道：“其實，我身體里還有一個人。你會怕我嗎？”

到底是孩子，又受了苦，他人一點小小的善意都是溫暖的光，很容易就相信一個從眼睛到行動似乎都不會傷害、甚至喜歡自己的人。

阮沐云正低頭幫小姐姐剝糖紙，聽見這話，手一抖，卻不是被嚇的。

一體雙魂，這么刺激的？

她知道這是開始坦白的意思了，隨即停下手中的動作，端正地坐到童雙霜身邊，“你說，我聽著。不怕的，兩個小姐姐而已。”

見阮沐云眼睛里認真又有安撫她的意思，童雙霜淺吐了口氣，接著她頭上的花鈿消失，閉眼下一秒再睜開時，眸色恢復了正常的黑褐色。

不是面貌的原因，可與先前的童雙霜外放著凜冽防備的氣息，這個童雙霜怯生生的，睜眼后就一直盯著阮沐云看，目光中帶了點自卑，就多多少少讓阮沐云有點尷尬。

不是她作為一只顏狗的膚淺，但她的好感對面前人來說確實降了不少。

這樣的孩子讓人感覺除了憐憫還是憐憫，真就喜歡不起來。也就現在擁有大人自覺的阮沐云沒有將自己小孩子的心思說出來。

小姐姐變了，沒有之前好看了。

她也沒表露什么，又低頭迅速剝完糖，抬頭說：“張嘴。”

童雙霜下意識照做。

阮沐云飛快地將糖塞到她嘴里。

童雙霜整個人就被一種奶香的甜意包裹著，突然，她哇地就哭了。

阮沐云：……就頭大。

“別哭了，一塊糖而已，我還有的，”接著，忙腳亂地扯下腰間一個小錦袋，遞給她。

童雙霜止了哭聲，小心接過袋子，說了聲“謝謝”，又帶著氣音道：“我哭是因為，痛和苦都是姐姐受的，糖應該給姐姐的。我回去了，你還是同她說吧。”

這一句完，阮沐云對她的好感又升了些。

紫眸的小姐姐重新回來。

童雙霜眨了眨還帶水光的眼睛，道：“我胎死娘親腹中，進了妹妹的身體。但我們不是怪物。”

阮沐云點了點頭，“你告訴島主羨叔他們了嗎？”

童雙霜搖頭：“還沒有，一直都是我在外。明日同他們說。”

“云云，你在哪兒？”屋外傳來元辭薇的聲音。

“辭薇姐姐來找我了。晚安呀，我明日來找你玩。”她怕辭薇急，也忙告了別離開。

她來島上也沒幾天，島上許多地方還沒摸熟，元辭薇來給她送藥，見她不在房中，怕她迷在了島上哪個地方，才出門找她。

屋子里空蕩蕩的，又靜了。

童雙霜摸了摸頭上的紗布，看著懷里的糖袋子，有些惘然。

阮沐云像是誤闖入的小仙靈，安撫完小朋友就離開，留給童雙霜一種下次再不能見面的錯覺。

許久，才閉了眼眸，自顧自、頗有幾分不知所措地輕輕開口：“晚……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