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轉頭一笑，吊梢眼兒微微瞇著，目光比他身后的眼光還要再燦爛些。他像是在嘲笑我，又像是再審視我。

“藝術貴在無價，你出再多錢，我也畫不出一模一樣的畫來?！?

“我……”他比我想象的要伶牙利嘴，我竟無言以對。

他顧了眼我窘迫的樣子，頓了頓又說：“雖然我畫不出一模一樣的，但不代表我不能畫出更好的。我的畫里，很久沒出現過人物了，要不，做我一天免費的模特吧?！?

我窮慣了，欠了別人的，別人卻不收我的錢，我就總是敏感的以為，那是別人在施舍我。

“你不愿意？算了，這年頭模特的費用特別貴，你不愿做虧本的買賣，也在情在理?！?

這話一出口，我那些敏感而又脆弱的自尊，終于得以安放。

“我愿意的?！钡屑氁幌胗彤嬆Ｌ?，我總是不自覺的和裸體模特聯系在一起。一個赤裸的少女，被一群目光尖銳的畫家圍著，審視過身體的每一寸骨肉肌理，再畫在布上，永久保存。

我怯生生的抿了抿唇：“哪……哪種模特？”

他笑意更深：“臉部的哪一種?！?

我松了口氣。

“但這么大的紙張，一畫就是一整天，你愿意嗎？”他問。

平生第一次要被畫進油畫里，實在讓人驚喜。雖然驚喜來得十分突然，我什么準備都沒有，但我的確愿意。

我不懂畫，卻隱約可以看出他的筆力手法都是如此特別，還沒正式開畫，我腦海里就已經將自己的形象勾畫出各種輪廓，躍然紙上。

我很好奇，在他的筆下，我會是個什么樣子。

“如果還是在這片田里，我可以做一次你的免費模特?！彪m然滿心期待，但我終歸還是保持著女孩該有警惕，和一個陌生男子約見，不宜過遠。

“嗯，我叫良平，明天早晨九點，這里不見不散。”

“不見不散……”本來想說明天見的，卻鬼使神差的跟著他說“不見不散”這樣的語句。

好在他轉頭離去，一邊走一邊從容不迫的將鐵桶掛在架子上，騰出只手來向我揮別，并未和我太多對視，才沒生出叫人尷尬的曖昧氣氛來。

但末了，我也有些后悔，后悔為什么就沒生出些曖昧氣氛來呢？

我一打開家門，媽媽就異常激動的沖上來抱緊我，手里攥著我的準考證，不停的說：“婉婉，媽媽幫你查了，你考了601分，真是太好的。這樣的話，你可以挑一個能申報獎學金的大學?！?

我并未太興奮，申報一個能拿錢上學的大學，它的錄取分數必定比我考得要低很多，但沒有辦法，家里負債累累，我沒理由給父母多添負擔。

爸爸也沒太高興，只是比前些日子要爽朗些，好像一直壓著我們全家的一塊里程碑，終于順利且光榮的落地了。

爸爸一盤一盤的上著菜，媽媽卻把菜推到一邊，拿著本厚厚的志愿書在我面前指指點點。

“婉婉，A市理工大學里能給你十萬的獎學金，而且它的金融專業特別好，畢業直入銀行，收入又高，又穩定。你一個女孩子，干這個不錯，你覺得呢？”

我覺得……我覺得什么都無所謂了。

“或者學它們學校的電力也不錯，以后能源衰竭，電總不可能不用的。家家戶戶都要用電，這行業穩當?！?

我搖頭，極其厭倦這突然襲來，卻又不得不面對的選擇，埋頭狼吞虎咽，試圖用沉默讓媽媽安靜下來。然而，越是沉默，媽媽就越是喋喋不休，我正懊惱時，突然傳來一陣猛烈的敲門聲。

“開門開門！快開門！”

媽媽頓時沉了聲，爸爸黑了臉，但一刻也不敢怠慢的打開了門。

一雙光亮的皮鞋毫不猶豫的踏上我們家發黃卻干凈的地磚，那人身子雄偉，冷眉傲目，顯得咄咄逼人。

我放下筷子，站起身來唯唯諾諾的叫了聲：“大伯好。”

我媽推了我一下：“還不快去給你大伯添雙筷子?！?

我連連點頭，正錯步要去，那雄偉高大的身影忽然走到桌前，開腔冰冷又渾厚：“不用了，我就來問問，上次和你們說的那件事，你們考慮得怎么樣了？”

我不知道他們大人又有怎樣的糾紛，但我不喜歡這樣的氣氛，好像也不該參合他們的事情，半縮半退的往后挪，希望能一點點消失在這里。

“葉婉，這次你不用回避，這事本就與你有關！”

大伯說話的聲氣，無端讓人畏懼，我聞聲抖了一抖，不敢再往后退怯一步。“我的事？”

爸爸訕笑著說：“大哥，婉婉還小，所以這事……”

“還??？”大伯狠狠瞪了他一眼，繼而將目光挪到我身上，從上往下，看了個透徹。

“十八歲已經成人了，還小？李老板看上她，算是她的福氣，也是你們家的福氣。學，她可以照上，而且可以不用考慮學費，想上哪所讀哪所，還可以送她出國。這么優厚的條件，你們不為自己想想，也要為葉婉想想！”

“等等，什么李老板？”我聽得心頭一陣慌亂，茫然無措的看著爸爸。

爸爸低頭，錯開我的目光。我又看向媽媽，媽媽逃避得更快。

大伯說：“你們沒跟她說嗎？李老板家產千萬，年齡也不大，才四十歲出出頭。唯一不太理想的，是他暫時不能和他老婆離婚。但我侄女生得漂亮，以后日子一長，肯定能登堂入室?！?

我腦中暈眩，抓住媽媽的手才勉強支撐住：“媽，他都在說什么？”

我很討厭大伯，一直很討厭他。爺爺死了之后，他就變了副嘴臉，眼里只有錢，比任何都愛錢。但我從沒想過有一天，我能討厭到了一種瞥他一眼，就幾乎作嘔的地步，連對他該有的尊稱都省了。

大伯見我開始無理，猛得一拍桌子，震起幾盤熱騰騰的飯菜。

“說什么？說你們家的債！老爺子死了之后，留下來的兩百萬的財產，遺囑上清清楚楚的寫著我得其中的一百五十萬。結果呢？你們拿走了那一百五十萬,還死活不交出來！我已經寬限了你們五年的時間，錯過了多少商機！要是這一百五十萬在我手里，你知道要翻多少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