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和昔日并無不同,并非一模一樣,但也令人心生厭倦乏味。
幾聲雞鳴之后,賀家大院開始了晨起的忙碌,丫鬟們熙熙攘攘著,參夾著幾聲嬉笑在桁架間往來如梭。府外合作的攤鋪送來了新鮮果蔬,催促聲連攜著敲打,震的食物東倒西欹。隔著紅墻,沿青石板而下,幾位小廝忙里忙外,時不時被柳絮鬧得打了噴嚏。晨光熹微,小湖上波光粼粼,水汽氤氳,似是一層朦朧的流動輕紗籠罩此間,每天看著都是一派祥和寧靜。
唐柳泱很愛這片小湖泊,常常看著水中倒影愣神。樹上躲藏著的小鳥雀嘰嘰喳喳,讓人羨慕又心煩,她恍然間生出捉幾只來養(yǎng)的想法。
“夫人。”身旁傳來帶著雜亂的腳步。
唐柳泱啊了一聲,略帶遲疑的轉(zhuǎn)過頭,似是戀戀不舍般回不過神,見是邢娘,揚起一個笑容。
邢娘,本名邢婉瑩,是同唐柳泱一起生活在大院里的,慈眉善目,生的溫潤和氣,小時唐柳泱一眼見到便是心生親近依賴,即使后來地位發(fā)生了轉(zhuǎn)變,她依舊稱邢婉瑩一聲邢娘。婦人一輩子兢兢業(yè)業(yè),人到中年腿腳卻出了毛病,是年輕時候被人打的,每月拖著微小的月錢寄給家中,自己省吃儉用抽出便宜方藥治標不治本。貪官污吏窮奢極侈,老百姓只求個平安順遂都不得老天的賞眼。
“您一早起來就待著,清晨露重,切莫染了風寒。”邢娘帶了件墨綠色的披風,搭在唐柳泱的肩上,搖了搖頭。
唐柳泱聲音含糊:“知道了邢娘,我心里有數(shù)。”迎面對著夾帶著水霧氣的風微微瞪大了眼睛,風是清爽的,但她卻覺得眼眶有些干澀發(fā)燙,她忍不住狠狠地眨了下眼。她其實不喜歡這個顏色。
唐柳泱是不知道自己從何來的,自小被賀家撿去之后當了個端茶倒水的小丫頭,祖母瞧著這丫頭水靈懂事也是心生喜愛。雖說后宮女人明爭暗斗不少,但唐柳泱瞧這吃人的大院不比那萬仞宮墻胃口小。
后來被賀家公子賀遷看上眼了,賀家母是看不上唐柳泱的,但耐不住親兒子的耳根子叨叨,加上祖輩的對唐柳泱頗有好感,老實本分。老婦人頂不住兩頭壓,多了煩了就讓唐柳泱進門當了個測室。所以唐柳泱這一輩子過得也挺滋潤,節(jié)節(jié)高升,甚至高攀了主子,至少在外人看來。
世家公子的喜歡當真廉價,進門之后便再無心過問,唐柳泱也樂得清閑。原以為這輩子也就蹉跎過去了,不曾想賀遷是個純繡花枕頭,空有其表,府內(nèi)大大小小事務(wù)全都交了唐柳泱打理,自己在外邊花天酒地。唐柳泱謹小慎微地像個乖巧的物什被擺弄了半生,現(xiàn)在手頭上有點可以自己安排的事她也是高興。
邢娘跟在唐柳泱身后,她們正準備去賬房清算,腳下的石板路蜿蜒曲折,在花叢間穿梭,偶有青苔從石縫中冒出。邢娘憂心忡忡的目光讓唐柳泱如芒刺在背。
唐柳泱低垂著頭,有些頭暈氣喘,雙手不自覺地摩挲著,是有點冷的。腹部傳來的陣陣絞痛讓她有點心不在焉,她時常覺得自己人的身體依舊在前走著,頭留在后面慢悠悠飄著跟過來,她好笑地想,那場面怕是得嚇死一群人了。不知道什么時候來的毛病,唐柳泱每當想起頗有恨鐵不成鋼的意思。唐柳泱,你怎的這般弱不禁風!
“邢娘,上月賬本下邊核對了嗎?現(xiàn)在這會朝廷打壓貪官污吏,百姓逢旱夾生,賀遷身為戶部子弟更不能讓人落了舌根。”倒不是唐柳泱想多護著賀遷,只是要是賀家這出了什么問題還牽扯她。
“夫人,賬房那邊給的并沒什么問題,采辦房那也是一一對得上的。”邢娘湊近了些:“只是按奴婢之想,也是略有可疑之處……”
剩下的即使邢娘不說,唐柳泱也懂她的意思了,但事事講究一個證據(jù)。她向邢娘搖了搖頭。
進了門,紙張墨汁和舊物的味道混在一起撲鼻而來,陳舊又帶著干燥的味道,仿佛是為了掩蓋表里的腐爛,在檀香的加持下讓唐柳泱又有些頭暈惡寒了,她不動聲色地緩了口氣。
司賬倚在柜臺上,顯然等著唐柳泱許久了,一聽唐柳泱開口就順從地將賬本呈了上來,微弓著腰顯得畢恭畢敬,只是他偷偷往上撇的帶著觀察意味的目光讓唐柳泱十分不自在。
賬房里一時之間只剩下幾人輕緩均勻的呼吸聲,仿佛落針可聞,繼而響起了簌簌的翻頁聲。
唐柳泱蹙眉,賀遷這人自小端著一副囂張跋扈的架子,從不屑看人眼色,更是不聞人心善惡,說白了就像個未經(jīng)世事的壞小子,誰來諂媚他,他就不由自主地端起高傲架子,誰來給他戴高帽,他就順著梯子爬,給自己整飄飄然了。這賬本一連幾月都顯得過分清白了,總不能是迷途知返了吧。
“收好吧。”唐柳泱頓了頓,合上賬本,將本子反扣在柜臺上似是要走,另一半的賬本可憐的耷拉在曲面上搖搖欲墜,中間的裝訂線顯得有些松垮。隨后她停住了,向司賬淺笑了一下“辛苦了,下個月也要好好記。”唐柳泱叮囑了一句,沒有再理會司賬的附和,轉(zhuǎn)身就斂了笑踏了出去。
出門的光亮讓唐柳泱有些如釋重負,她深吸了一口氣,挺直了背脊。她鼻子向來靈敏,賬房里的混雜讓她胸悶,到了自己的宅院處才好起來。門前柳依然隨風蕩著。
“夫人,這賬本尚且有疑慮之處,怎就又交于那廝了。”邢娘聲音遲疑:“他的樣子,分明有鬼……”邢娘俯身向前去,輕輕揉著唐柳泱的手腕。
“你且放心。”唐柳泱安撫地拍了拍邢娘的手“我懷疑那賬本被造假了。”她抬了抬有些僵硬的胳膊:“你進門時候可曾聞到賬房的味道?”
“這……有一股檀香,但隱約又參夾一絲的霉味?”邢娘語氣遲疑,替唐柳泱續(xù)了茶:“這味讓奴婢怪不舒服的。”
“賀家以往做賬時用的墨水為了防水都是加了樹脂的,這次一進門就散發(fā)出一股刺鼻氣味,這或許是因為他們?nèi)缃裼昧说唾|(zhì)的樹脂原料,本身就會有刺鼻氣味。”唐柳泱望向賬房的位置,神色不明:“其次,賬本一定是被拿出來過,且有一定時間,新鮮的墨水被暴露揮發(fā)才會使這個氣味濃到連山檀香堪堪掩蓋,那么其中是為什么改變原料,又為什么將以往的檀香片換成較為昂貴的山檀香,這都是他們想隱瞞的。”
“倘若是中間人的偷工減料?為一己私欲盜用了府里的錢。”邢婉瑩問道。
“不僅如此,在我翻看賬本的時候,夾頁間有輕微的粘滯感,我想是因墨的水分并未完全散發(fā),在紙張上會使紙張略有膨脹。且墨痕的深淺不一樣,有幾張在紙張上相對清晰,暈染固定,忽舊忽新,并不融洽。”
唐柳泱抿了口茶,一時講的太多讓她有些氣喘:“咳……走的時候我將賬本扣在了柜臺之上,想來那不軌之人定是不大細心,即使想將關(guān)鍵的賬本頁面進行替換,卻不小心牽扯到了書脊上的裝訂線,這讓我更確定了自己的猜測。”
她輕挽起衣袖,端坐在書案之前,翻出了之前無聊搗鼓時謄抄的筆記,聲音含糊顯得有些不好意思:“邢娘你瞧,按我這亂涂亂畫的……但這墨跡可都是按秩序更迭新舊的,細看之下也是有區(qū)別,完全融合在紙張中的墨也更帶有一股陳舊稿卷香氣,而新寫的反而是墨本身的氣味明顯。”
“應(yīng)當是明白了,不過夫人您可別謙虛了,這哪是亂涂亂畫啊?”邢婉瑩點點頭又忍俊不禁,將其他的雜本收拾起來:“您是奴婢見過的最神的了,干什么都會。您畫的畫,奴婢都恨不得一幅幅珍藏呢。”
“哪有人天生什么都會呀,邢娘就知道打趣我。”唐柳泱輕哼了一聲,嘟嘟嚷嚷:“我就一俗人。”
“這事不能打草驚蛇,我懷疑賀遷那群人定是做了些什么見不得人的,咳,我們……”唐柳泱正了正神色,想告訴邢婉瑩些什么,卻還是不住地咳嗽。邢婉瑩連忙掩上窗,遞給唐柳泱一塊絲巾,待唐柳泱咳嗽完才發(fā)現(xiàn)面巾上沾染了一絲鮮紅。“奴婢為您去尋大夫。”邢婉瑩本能地向前進了幾步,有些詫異地看著唐柳泱,轉(zhuǎn)身就要走。
“回來邢娘,你別去,我沒事。”唐柳泱連忙哎了幾聲,朝邢婉瑩擺擺手:“我這都老毛病了,可能一下子著了涼,又咳的猛了些,沒事的。”喊住了邢婉瑩之后,唐柳泱一下子便有些無所事事起來,盯著絲巾看了會便失了興致,將其擱在一旁,發(fā)起呆來。自從進了賀家,唐柳泱的身子就日益漸下,起初唐柳泱還會讓邢娘去喊大夫,但發(fā)現(xiàn)不僅沒什么改變,還被賀遷的妹妹賀清清嘲諷金貴,她就不再去了。一方面是確實無用,另一方面也是因為自己在賀家的一舉一動人家都能知道,唐柳泱實在是沒心思做什么了。
這算是另相的反抗,你監(jiān)視我挑刺我,那我就偏偏讓你什么都說不出口。唐柳泱略帶賭氣地想,即使這份賭氣建立在自己身體上,其實她本身也不甚在意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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