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
一
我對父親最初的印象,是母親去世之后第二年的清明節(jié)。那時,我六歲。一清早,父親便催促我和弟弟趕緊起床,跟著他走到前門大街。那時,我家住在西打磨廠老街,出街口就是前門樓子,路很近,很快就在前門火車站前的小廣場上,坐上5路公共汽車,一直坐到廣安門終點站。
廣安門外,那時是一片田野。我不知道前面是沒有公共汽車了,還是有,父親為了省錢沒再坐。沿著田間的小路,父親領(lǐng)著我和弟弟往前走。不知走了多遠的路,反正記得我和弟弟已經(jīng)累得不行了。那時,弟弟才三歲,實在走不動了。父親抱起了弟弟,繼續(xù)往前走。我只好咬著牙,跟在父親的屁股后面走。開春的田地在翻漿,泥土松軟,腳底上粘了一鞋底子的泥。記憶中的童年,清明節(jié)從來沒下過雨,天總是湛藍湛藍的。在這樣開闊的藍天和返青發(fā)綠的田野背景下,父親抱著弟弟,像一幀剪影,留給我童年難忘的印象。
一直走到了田野包圍的一片墳地里,父親放下弟弟,走到了一座墳前,從衣袋里掏出兩張紙,然后,撲通一下跪在墳前。父親突然矮下半截的這個舉動,把我嚇了一跳。
墳前立著一塊不大的青石碑,那時我已經(jīng)認識了幾個字,一眼看見了碑的左下側(cè)有一個“肖”字,一下子猜想到那上面刻的是父親的名字,而碑的中間三個大字,我不認識,一直過了好幾年,我才認識上面刻著我母親的名字“宋輔泉”。又過了好幾年,我才明白母親名字的含義,我父親的名字叫肖子泉,母親的這個名字是父親起的,是要母親輔助父親支撐這個家的。可是,母親37歲就去世了。父親比母親大整整十歲,母親去世的那一年,父親47歲。
這個埋葬著我生身母親的墳地,除了這塊墓碑,再有就是旁邊不遠有一條小溪,之外,我沒有別的印象了。之所以記住了這條小溪,是因為給母親上完墳后,父親要帶著我和弟弟到這條小溪邊來捉蝌蚪。小溪里,有很多搖著小尾巴的蝌蚪,黑亮黑亮的,映著春天的陽光,小精靈一樣,晃人的眼睛。我和弟弟都盼望著趕緊上完墳,去小溪邊捉蝌蚪。
那時候,我還不懂事。父親每年清明都要到母親的墳前來祭祀,還能理解;讓我不可理解的是,父親每一次來都要跪在母親的墳前,掏出他事先寫好的那兩頁紙,對著母親的墳?zāi)ツミ哆兜啬钌侠习胩欤拖窭虾蜕心罱?jīng)一樣,我聽不清他都念的是什么,只見他一邊念一邊已經(jīng)是淚水縱橫了。念完了這兩頁紙后,父親掏出火柴盒,點著一支火柴,把這兩頁紙點燃,很快,紙就變成了一股黑煙,在母親的墳前繚繞,然后在母親的墳前落下一團白灰,像父親一樣匍匐在碑前。
真的,那時候,我實在太不懂事,只盼望著父親趕快把那兩張紙念完,把紙燒完,就可以帶我和弟弟去小溪邊捉蝌蚪了。
讓我更不理解的是,除了清明節(jié)來為母親上墳,到了中秋節(jié)前,父親還要來為母親再上一次墳。而且,父親照樣是跪在墳前,掏出兩頁寫滿密密麻麻小字的紙,念完后燒掉。我當時常想,那兩頁紙寫的都是什么內(nèi)容呢?每一次寫的內(nèi)容是一樣的嗎?卻像是慣性動作一樣,每一次來給母親上墳,父親都要寫這樣長的信,念給母親聽,母親聽得到嗎?父親怎么有這么多的話要對母親說呢?
這樣做,打破了常人的習(xí)慣。因為一般人都是一年一次在清明節(jié)給親人上墳,不會在中秋節(jié)再上第二次墳的。當然,長大以后,我明白了,這說明父親對母親的感情很深。但是,在當時,中秋前后,青蛙都已經(jīng)絕跡,小溪邊沒有蝌蚪可以捉,又要走那么遠的路,我和弟弟對母親的思念,常常被對父親的抱怨所替代。特別讓我不能理解的是,為了省錢,給母親上墳回來的時候,父親常常是帶著我們從廣安門上車坐到牛街這一站就提前下車,然后,對我和弟弟說:你們是想繼續(xù)坐車呢,還是走著回家?現(xiàn)在,咱們要是坐車坐到珠市口,一張車票是五分錢,要是不坐車,就用這五分的車票錢,到前面的菜市口,給你們買一包栗子吃。那時候,滿街都在賣糖炒栗子,香味四散,勾我和弟弟的饞蟲。我和弟弟抵擋不住栗子的誘惑,選擇不坐車,用省下的這五分錢買栗子。
那時候,五分錢能買一包栗子,可是,常常是吃不到珠市口,栗子就吃完了。我和弟弟還想吃栗子。父親說:從珠市口坐車,坐到前門,一張車票也是五分錢,你們要是不坐車,就可以用這五分錢再買一包栗子。我和弟弟當然又選擇了栗子。就這樣跟著父親走回了家,天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不知不覺黑了。父親沒有吃一口栗子。下一年中秋節(jié)前,父親帶我們?nèi)槟赣H上墳,盡管知道要走那么遠的路,一想到栗子,我和弟弟還是很愿意去。
現(xiàn)在想想,那時我和弟弟畢竟小,對母親的印象是很模糊的,對母親的感情,遠沒有父親對母親的感情那樣深。父親之所以用這種方法帶我們?nèi)槟赣H上墳,是為讓母親的在天之靈看看我和弟弟。這其實是父親對母親的一份感情。只是,我不懂。我更不清楚,父親和母親是怎么相愛的,又是怎么結(jié)婚的,在那些個戰(zhàn)火紛飛的日子里,又是怎么樣一路顛簸從信陽到張家口最后來到北京的。清明的蝌蚪,中秋的栗子,小孩子的玩和饞,和大人之間的感情拉開了距離。一直到父親去世之后,我也并不了解父親,更談不上理解。似乎命中注定,我和父親一直很隔膜,像是處于兩個世界的人。童年母親墳前對母親那種迷迷糊糊又似是而非的感情,和父親在墳前對母親毫無掩飾而且是無法遏制的感情,只不過是我和父親隔膜與距離的一種象征。
我只知道,母親是河南信陽人,個子很高,從我家唯一存下來的她的照片看,她膚色白皙,應(yīng)該屬于漂亮的女人。父親是在那里工作時,和母親結(jié)的婚。那時,父親在南京國民政府的財政局受訓(xùn)之后,來到信陽工作。1947年,我出生后,父親先到張家口,又緊接著到北平工作。父親在北平安定下來,母親抱著剛剛滿月的我,帶著我的姐姐隨后投奔父親。因為正是戰(zhàn)亂時,張家口站人特別擁擠,母親帶著我們沒有擠上火車,只好坐下一班的火車,火車開到南苑時停了下來,停了很久也沒有開。一打聽,原來上一班火車被炸了。而正在前門火車站接站的父親,以為母親和我們都在這列火車上,心急如焚。
很多年后,當姐姐對我講起這件往事的時候,想象著當初的情景,我才多少理解了父親對母親的一份感情。
母親突然的離世,對父親的打擊顯然很大。那時,北京剛解放三年,日子剛安定下來不久。只是,那時,我太小,難以理解一個人到中年的父親的心情罷了。母親去世不久,父親就回老家一趟,為我和弟弟娶回一個繼母。繼母比父親大兩歲,比母親大十二歲。還有和身材高挑和清秀的母親不同的是,繼母纏足。
那時,我不懂得父親為什么要娶回我的繼母。我不懂得父親所做的這一切,都是為了幼小的我和弟弟。
1994年,孫犁先生讀完我的《母親》一文,知道我小時候生母去世后父親回老家為我和弟弟娶回繼母的這段經(jīng)歷,來信說:“您的童年,無論如何,不能說是幸福的,使我傷感。”然后,又馳書一封特別說:“關(guān)于繼母,我只聽說過‘后娘不好當’這句老話,以及‘有了后娘就有了后爹’這句不全面的話。您的生母逝世后,您父親就‘回了一趟老家’。這完全是為了您和弟弟。到了老家經(jīng)過和親友們商議,物色,才找到一個既生過兒女,年歲又大的女人,這都是為了您們。如果是一個年輕的,還能生育的女人,那情況就很可能相反了。所以,令尊當時的心情是痛苦的。”
我寫文章的時候,一直到文章發(fā)表之后,都沒有曾經(jīng)想到過一點點父親當年那樣做內(nèi)心真實的感情,而只是一味地埋怨父親。孫犁先生的信提醒了我,也是委婉地批評了我。真的,對于父親,我一直都并未理解,一直都是埋怨,一直都是覺得自己的痛苦多于父親。也許,只有經(jīng)歷過太多滄桑的孫犁先生,對于哪怕再簡單的生活才會涌出深刻的感喟吧,而我畢竟涉世未深。我不懂得一個人到中年的父親,選擇一個比他年紀大的女人,作為我和弟弟的新母親,是為了我和弟弟。我不懂得孫犁先生所說的父親“當時的心情是痛苦的”。
當時間和我一起變老的時候,回想童年時父親帶我和弟弟為母親上墳的那一幕,便越發(fā)凸顯。父親跪在母親的墳前為母親讀信的那一幕,才越發(fā)讓我心動。可惜,我從來不知道父親在那兩頁紙上密密麻麻寫的都是什么。但我可以想象得出來。想象得出來,又有什么用呢?人老了之后,才漸漸明白了一點人生,才和父親有了一點點的接近,付出的卻是幾乎一輩子的代價。我才明白,在這個世界上,親人之間,離得最近,卻也有可能離得最遠。
二
在我的印象中,父親膽子很小,一直到他去世,都活得謹小慎微,有毒的不吃,犯法的不干,樹上掉片樹葉都要躲著,生怕砸著自己的腦袋。長大以后,當我知道父親的這件事情之后,對父親的印象有所改變。
父親很年輕的時候,就獨自一人離開家鄉(xiāng)河北滄縣,跑到天津去學(xué)織地毯。我的爺爺當過鄉(xiāng)間的私塾先生,略有文化,他有兩個孩子,一個是父親,一個是父親的哥哥。和一輩子守在鄉(xiāng)下種田的哥哥不同,父親在鄉(xiāng)間讀完初小,就想離開家鄉(xiāng)。別人怎么勸都不行,他還是來到了天津。天津離滄縣120里地,是離滄縣最近的大城市。滄縣很多人都曾經(jīng)到天津跑碼頭,這個傳統(tǒng)一直延續(xù)至今,現(xiàn)在天津的街頭還能碰到不少打工者,操著滄縣的口音。想想,父親只身一人跑到天津?qū)W織地毯的情景,很像如今那些北漂。盡管時代相隔了近百年,年輕人的躁動的夢想和盲目的行為方式,基本相似。那時候的父親,膽子并不小,性格里有很不安分的成分。
我一直在想,父親為什么曾經(jīng)會有這樣不安分的性格?后來,為什么又將這種性格磨平,乃至變得如此謹小慎微呢?
受我爺爺當私塾先生的影響,父親讀書的時候,愛看一些雜書,特別是章回本的舊小說。我讀小學(xué)的時候,在晚上我和弟弟睡覺前,他常常講《三俠五義》《施公案》《水滸傳》《聊齋志異》里的一些故事給我們聽,也不管我們聽懂聽不懂,愛聽不愛聽。他也喜歡滄縣地區(qū)有名的文人紀曉嵐的《閱微草堂筆記》,他常講一些他小時候聽到的關(guān)于紀曉嵐的民間傳說。一直到現(xiàn)在我還記憶猶新,聽他有聲有色地說起紀曉嵐小時候,有一位從南方來的大官,看見紀曉嵐在田里放牛,大夏天的,還穿著一件破棉襖,搖著一個破芭蕉扇,覺得很可笑,就隨口說了句:穿冬衣,拿夏扇,胡鬧春秋。紀曉嵐回了一句:到北地,說南語,不識東西。講完這個故事,父親呵呵地笑,他故意將“識”說成“是”,然后又對我們講這里一語雙關(guān)的意思,講這個對子里的對仗,對得非常簡單,又非常有趣。我和弟弟也覺得特別地好玩。父親去世之后,整理他的極其簡單的幾件遺物,其中有一本舊書,就是《閱微草堂筆記》。
父親從來沒有對我講過這類文學(xué)的書對于他的影響,他只是說自己從小喜歡讀書,以此來教育我和弟弟要好好讀書。所以,只要是我買書,他從來都不反對,讀小學(xué)一年級的時候,他為我買的第一本雜志,是上海出的《小朋友》,那是一種很薄的畫冊。以后,我識字多了,他為我買《兒童時代》。再以后,他為我買《少年文藝》。這樣三種雜志,成為我童年讀書的三個臺階,應(yīng)該說是父親領(lǐng)著我一步步走上來的。
那時候,我家住的大院斜對門有一家郵局,是座二層小樓,據(jù)說,前身是清末在北京成立的第一家郵電所。那里賣這些雜志。跟著父親到郵局里買這些雜志,成為了我童年和少年時代最快樂的事情。我想,以后我能寫一些東西,最初應(yīng)該是父親在我的心里埋下的種子。父子兩代人,總有一些相似的東西,影子一樣疊印在彼此的身上,是遺傳的基因,也是潛移默化的結(jié)果,是上一輩人未曾實現(xiàn)的夢想不由自主的延續(xù)。
偶爾一次,父親對我說,在部隊行軍的途中,要求輕裝,必須得丟掉一些東西,他還帶著這些舊書,舍不得扔掉。說這番話的時候,其實,父親只是為了教育我要珍惜讀書,沒小心說禿嚕了嘴,無形中透露出他的秘密。當時,我在想,部隊行軍,這么說,他當過軍人,什么軍人?共產(chǎn)黨的?還是國民黨的?那時候,我也就剛讀小學(xué)四五年級,一下子心里警惕了起來。如果是共產(chǎn)黨的軍人,那就是八路軍,或者是解放軍了,應(yīng)該是那時的驕傲,他應(yīng)該早就扯旗放炮地告訴我們了,絕對不會耗到現(xiàn)在才說。所以,我猜想,父親一定是國民黨的軍人了。
事實證明了我的猜想沒有錯。
我家那時有一個黃色的小牛皮箱,我知道,里面放著糧票、油票、布票等各種票據(jù),還有就是父親每月發(fā)來的工資,都是我家的“金銀細軟”。有一天,我打開這個小牛皮箱,翻到了箱子底,發(fā)現(xiàn)了一本厚厚的相冊,和一張委任狀的硬皮紙。委任狀上,寫著北京市政府任命父親為北京市財務(wù)局科員,下面有市政府大印,還有當時北京市市長聶榮臻手寫體簽名的藍色印章。這是北京和平解放之后,對于像我父親這樣的國民黨政府留下的人員接收時的證明。應(yīng)該說,沒有任何問題,問題出現(xiàn)在那本相冊上。那是一本道林紙的厚厚的印刷品,當我打開相冊,看見里面每一頁都印著一排排穿著國民黨軍服的軍官的藍色照片。這樣的國民黨軍服,只有在電影里才見過,是那些殺人不眨眼的劊子手才穿的軍服。我一下子愣在了那里,小小的心,被萬箭射穿。我?guī)缀鹾雎缘袅诉@本相冊下面還壓著四塊袁大頭銀元。
讀中學(xué)之后,我才漸漸弄清楚了。父親在天津?qū)W織地毯,并沒有多長的時間,他是覺得這樣一天天織下去,沒有什么前途,就投奔了在馮玉祥部隊當軍需官的一位親戚(這位親戚后來官居國民黨少將,居住并逝世于上海)。父親不安分的心,再一次蠢蠢欲動。因為他多少有一些文化,在部隊里很快得到了提拔,最后當了一個少校軍銜的軍需官。抗戰(zhàn)結(jié)束后的1945年,他從部隊轉(zhuǎn)業(yè),集體到南京國民政府受訓(xùn),然后到地方的財務(wù)局,一路輾轉(zhuǎn),從信陽到張家口到北平。
國民黨,還是一個少校軍官。這樣的一個曾經(jīng)擁有過的身份,對于我簡直像一枚炸彈,炸得我五雷轟頂。
而這樣的一個身份,如一塊沉重的石頭,一直壓在父親的檔案里和父親的心里。
我讀初一的時候,已經(jīng)是1960年。新中國伊始的許多政治運動,如三反、五反、反右等,都已經(jīng)轟轟烈烈地過去了。父親都平安無事,實在是不容易的事。后來,我才發(fā)現(xiàn)父親寫的那些交待材料一摞一摞的,不知有多少。父親對我也不隱瞞,就放在那里,任我隨意看。那里有他的歷史,有他的人生。有一段時間,我非常好奇,曾經(jīng)翻看父親的這些交待材料,有很多都是重復(fù)的車轱轆話,不厭其煩地反復(fù)地講,又要發(fā)自肺腑地深刻地講。食不厭精、膾不厭細一般,不怕交待得瑣碎,不怕檢查得絮叨。父親的字寫得很小,又擠在一起,像火車站擁擠的人群,生怕擠不上車,眼睜睜地看著火車開跑,自己被無情地甩下。那些密密麻麻的鋼筆字,有很多已經(jīng)顏色變淺,甚至模糊,不知道為什么讓我想起父親帶我和弟弟給母親上墳時,他寫的那兩張紙的信上密密麻麻的字跡。同樣也是不厭其煩地反復(fù)講的車轱轆話,同樣也是發(fā)自肺腑深刻講的話,卻是那樣地不同。
讀初三的時候,我十五歲,退了少先隊之后,要申請加入共青團,首先一條,就是要和家庭劃清界限。于是,步父親后塵,如同父親寫交待材料一樣,我不知寫了多少對家庭出身、對父親歷史認識的報告,交給團支部,接受組織一遍遍的審閱、一次次的考驗。我才知道,寫這些材料,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盡管那時我的作文寫得不錯,但是,這樣的材料遠比作文難寫,總覺得寫得枯燥,筆重千斤,心很累。但是,我并沒有理解父親寫這些交待材料時候真正的心情。那時,我只顧自己的心情,覺得好多的委屈,埋怨自己為什么會攤上了這樣一個父親,卻難以理解父親的心情其實是更為復(fù)雜、更為疲憊不堪的。
想想,有時候,為了表現(xiàn)出來和家庭劃清界限,還要做出一些決絕的舉動,對父親的傷害,就更不知曉了。
記得有一次,我們大院里住的一個在新中國成立以前曾經(jīng)當過舞女的女人,突然和我們大院的油鹽店的少掌柜生下一個私生女。從不多言多語的父親,在家里和我媽媽悄悄地議論這事,說了句:王嬸也不容易,一個女人帶著兩個孩子,日子怎么過呀!沒有想到,他的話,被我聽到了,我當時就反駁他:你站在什么立場上說話?還王嬸、王嬸地叫著?父親立刻什么話也不說了,像霜打的茄子,蔫蔫地待在一旁。那時候,我不懂得上一輩人的歷史,也不懂得生活的艱難,只知道階級的立場,只知道要時時刻刻睜大眼睛,警惕著和父親劃清界限。
父親的棱角就是這樣漸漸被磨平的。年輕時候的不安分,本來就是搖曳在風(fēng)中的一株弱小的稗草,更禁不住一陣又一陣風(fēng)雨的洗禮了。而在這一番番的風(fēng)雨中,父親所要經(jīng)受的,不僅來自時代和社會,也來自家庭,而在家庭中,主要是為了追求自己前途的我。
年輕的時候,誰沒有過不安分的心思和性格呢?不安分,其實就是不安現(xiàn)狀,渴求一種新的生活。年輕的時候,誰不像一株迷途而不知返的蒲公英一樣盲目而莽撞呢?我長大了以后,要去北大荒插隊之前,曾經(jīng)和父親當年一樣,沒有和他商量,就那樣毅然決然地離開了家,父親當時什么話也沒有說,他知道說什么也沒有用,眼瞅著我從小牛皮箱里拿走戶口本,跑到派出所注銷。我離開家到東北的那天,父親只是走出了家門,便止住腳步,連大院都沒有走出來。他也沒有對我說任何送別囑咐的話,只是默默地看著我離開了家。
現(xiàn)在想想,我就像父親年輕時離開滄縣老家跑到天津?qū)W織地毯一樣,遠方總是比家更充滿誘惑,以為人生的理想和前途在未知的遠方。盡管成長的歷史背景完全不同,父子各自的性格以及一生的軌跡,總會有相同部分,命定一般在重合,就像父子的長相,總會有相像的那某一點或幾點。
以后,看北島的《城門開》,書中最后一篇文章是《父親》,文前有北島題詩:“你召喚我成為兒子,我追隨你成為父親。”文中寫道:“直到我成為父親……回望父親的人生道路,我辨認出自己的足跡,亦步亦趨,交錯重合——這一發(fā)現(xiàn)讓我震驚。”讀完這篇文章,我想起了我的父親,眼淚禁不住打濕了眼睛。
三
父親不善交往,也不愿意交往。每天騎著自行車,上班去,下班回,兩點一線,連家門都不怎么出。只有退休之后,每天清晨天不亮就出家門,到天安門廣場南面的花園練太極拳,才在大院里多了出出進進的次數(shù)。那時候,還沒有建毛澤東紀念堂,在那個位置一直往南到前門樓子,是一片花園。從我家出來,走十來分鐘就到。他到那里練拳,獨自一人,面對花草樹木和天安門與前門樓子,可以什么話也不用說。不知那時他的心里都想些什么,他從來沒有對我講過,我從來沒有問過。他像一個獨行俠,其實,他的身上沒有一點兒俠的氣質(zhì),倒像一個瘦弱的教書先生,盡管他練的拳腳很正規(guī),而且,特意買了一雙練功鞋,并在鞋幫上縫上兩個帶子,系在腳脖子上,以免使勁踢腿時把鞋踢飛。現(xiàn)在想想,自從退休后,那里是父親唯一外出的地方,遠避塵世,有花草樹木相擁,那里是他的樂園,一直到他去世。
在我的印象中,父親這一輩子似乎只有一個朋友,便是崔大叔。
崔大叔和父親是一起在南京受訓(xùn)時候認識的,然后,兩人一起到信陽、張家口和北京工作,一直都在一個稅務(wù)局工作。崔大叔和他的妻子都是河南信陽人,我的生母,就是崔大叔兩口子做的媒,和父親相識結(jié)的婚。崔大叔先到北京找到的工作,然后邀請父親前往北京。母親帶著我和姐姐從張家口來北京投奔父親,起初沒有住處,是先住在崔大叔家的。住了一段時間,父親才在前門外西打磨廠的粵東會館找到了房子搬的家。有意思的是,父親帶著我們?nèi)覐拇薮笫寮野岢觯薮笫宓轿壹覒c祝父親喬遷新居的那天晚上,兩個人都喝多了,一個小偷溜進我家外屋,偷走父親新買的一袋白面,扛在肩上,大搖大擺地走出我們大院,一路上還和街坊們打著招呼,以至于街坊們都以為小偷是我家的什么親戚。這事成為對父親和崔大叔的笑談。
只有和崔大叔在一起,父親才會喝那么多的酒。一種新生活開始的興奮,讓他們兩人都有些忘乎所以。
崔大叔是父親唯一一個可以無話不談的朋友。在我漸漸長大以后,父親的話變得越來越少,幾乎成了一個扎嘴的葫蘆。因為,在那個階級斗爭的弦緊繃的時代里,他知道像他這樣歷史有“痄兒”的人,要謹防禍從口出。而且,因為和我越來越隔膜,父親更是很少對旁人說起對我的評點。但是,我知道,他一定對我有他的看法,甚至是意見和不滿。只有一次,春節(jié)在崔大叔家,父親和崔大叔喝酒時,說到了我,我聽見一句:復(fù)興呀,我看他將來當老師!這讓我有些奇怪,因為那時我還很小,剛上小學(xué)幾年級,父親怎么就一眼看穿斷定我以后一定得當一名老師呢?
每年過年的時候,父親都要帶著我和弟弟去崔大叔家拜年。除此之外,父親沒有帶我們到任何一家去拜年,足見崔大叔對于父親的重要性。記得最清楚的是,每次去崔大叔家的路上,父親都要教我見到崔大叔和崔大嬸以及他家老奶奶的時候問候拜年的話。那時候,我的臉皮薄,特別害怕叫人,在路上一遍遍地重復(fù)著父親教給我說的話,讓這一路顯得特別長。
其實,從我家到崔大叔家很近,過前門,從東南角到西北角,一條對角線,穿過天安門廣場,走幾步就到了。崔大叔家就住在那里一個叫作花園大院的胡同里。這個名字很好聽,讓我一下就記住,怎么也忘不了。崔大叔家的大院門前有一棵大槐樹,總能夠把老枝枯干慈祥地伸向我們。那院子是北京城并不多見的西式院落,高高的臺階上,環(huán)繞著一個半圓形的西式洋房,特別帶著有寬寬廊檐的走廊和雕花的石欄桿,以及走廊外面伸出幾長溜的排雨筒,都是在別處少見的,更是大雜院里見不到的景觀。崔大叔就住在正面最大的房子里,里面是一個非常寬闊的大廳,一邊一間小房間,全部鋪著木地板。那個大客廳,更是屬于西式的,中國人一般住房擁擠,哪兒還會弄出一個這么寬敞的客廳來。以后,崔大叔的孩子多了,客廳的兩邊便搭上了兩張床,讓孩子們睡在那里了。那時,他家的老奶奶,也就是崔大叔的母親還健在,就住在剛進房門的那一間小屋里。老奶奶總要對我說:“你爸你娘帶著你剛來北京的時候,就住在我這屋子里,那時還沒有你弟弟呢。”去一次,說一遍。
崔大叔人長得特別英俊,儀表堂堂,很高的個子,戴一副近視眼鏡,知識分子的勁頭很足,說話很開朗,特別愛笑,呵呵大笑的時候,仰著頭,很瀟灑的樣子,讓我覺得很有幾分像當時正走紅的喬冠華,特別是冬天,崔大叔穿一件呢子大衣的時候。
很長一段時間里,我對崔大叔并不了解,父親也從不對我說崔大叔的經(jīng)歷,只是每年要帶我和弟弟去給崔大叔拜年。
小時候,我不懂事,只是覺得那一年去崔大叔家,他家好像有了一些變化,到底有什么變化,我又說不清。后來,我仔細想了,是崔大叔沒在家,每次去,他都會在家的,他都要燙上一壺酒,陪父親喝上幾杯的。為什么父親帶著我們特意去他家,他偏偏不在家呢?而且,又是春節(jié),難道他不放假嗎?
后來,發(fā)現(xiàn)父親不僅僅是春節(jié)時帶我們?nèi)ィ歉粢欢螘r間就去一次。奇怪的是,每次去,崔大叔都不在家,這在以前是絕對不可能出現(xiàn)的事情。這讓我的疑惑越來越重,也越來越讓我好奇。我問過父親,父親并不回答我,只是接長不短去崔大叔家,每次去,都和崔大嬸在一旁低聲說著什么,老奶奶在一旁嘆氣,不時地咳嗽。
在我的記憶里,大概就是前后這時候,老奶奶去世了。每次再去崔大叔家,因缺少了崔大叔爽朗的笑聲,也因缺少了老奶奶溫和的話語聲和一陣陣的咳嗽聲,讓我覺得這個家不僅缺少了生氣,還籠罩著一些悲涼的氣氛。那是我十歲左右的事情了,一切霧一樣迷離得那樣似是而非,那樣的遙遠而彌漫著輕輕的嘆息。
一直到我讀了高中以后,我才對崔大叔有了一些認識和理解,那種突然之間撞在心頭的殘酷現(xiàn)實,讓我認識了崔大叔,也讓我認識了父親。在同一個西城區(qū)稅務(wù)局里,崔大叔混得比父親要好許多,他曾經(jīng)當過部門的一個小官,而且是一名經(jīng)濟師。但是,出頭的椽子先爛,混得好的容易遭人忌恨。1957年反右時,父親僥幸逃離,崔大叔卻當了右派,被遣送到南口下放勞動,一般不允許回家。他和我父親都是從舊社會里過來的人,在國民黨的稅務(wù)局干過事,加上他愛說,就這樣莫名其妙地成為了右派。
我私下里曾經(jīng)莫名其妙地涌出過這樣奇怪的想法:是不是因為崔大叔人長得氣派,也是成為右派的一個理由呢?在我小時候的印象里,在電影和小人書里,那些從國民黨那里出來的人,都是猥猥瑣瑣的,或者像項堃演的國民黨一樣陰險,起碼不應(yīng)該長得這樣堂皇。
我記得那時父親在拼命地寫檢查材料。在稅務(wù)局里,一定是誰都知道他和崔大叔非同一般的關(guān)系吧?父親的謹小慎微,態(tài)度又極其恭順,也就是他的性格幫助了他,好歹沒有跟著崔大叔一起倒霉。父親所能夠做的,就是在崔大叔勞動改造的日子里,多去幾次崔大叔家,看望崔大嬸一家。在我長大以后,回想這一切的時候,就像看一幅老照片,拂去少不更事和時光落滿的塵埃之后,才漸漸地清晰起來。崔大叔應(yīng)該是父親唯一的朋友。在父親坎坷的一生中,他唯一能夠相信,并且能夠給他雪中送炭提供一些幫助的,只有崔大叔一個人。而在崔大叔蒙難的時候,他唯一能夠做到的就是多去幾次崔大叔家里看望。盡管父親所做的這些如同一粒小小的石子投入河中,濺不起多大的水花,是那樣的微不足道,卻是父親平淡乃至平庸的一生中最富有光彩的舉動了。起碼,父親沒有投井下石,將這一枚小小的石子砸向崔大叔。起碼,在我看來是這樣的。
崔大叔大概是由于勞動改造得好吧,沒過幾年——也許是過了好多年之后,在小孩子的記憶里,時間的概念和大人是不同的,更何況是崔大叔勞動改造那段艱難又不準回家的日子,一定就更顯得漫長吧——便被摘下了右派的帽子,又重回到稅務(wù)局工作。再去他家的時候,又能夠看見談笑風(fēng)生的崔大叔了,我們兩家的聚會便又顯得那樣愉快了。父親和崔大叔多喝了兩杯酒,都面涌酡顏了。也是,作為一般人家,圖的還不就是一家子平平安安和團團圓圓?但是,他們兩人再沒有一次像那年父親搬家后在我家喝多過。我想,他們或許年齡已經(jīng)大了,再不是以前的時候了。
我從沒有見過他們在一起交談過去,不管是他們的傷懷往事,還是他們曾經(jīng)的飛黃騰達,仿佛過去的一切都并不存在。也許,他們是有意在避諱我們孩子,過去的一切畢竟沉重,他們不愿意讓那黑蝙蝠的影子再壓在我們孩子的身上。也許,他們都相知相解,一切便盡情融化在那一杯杯酒之中了,所謂“功名萬里外,心事一杯中”吧。
“文化大革命”中,我去北大荒,弟弟去了青海油田,崔大叔都是派了他們的大女兒小玉來送我們,一直把我們送上了火車,我們在車窗里掉下了眼淚,小玉在車窗外也跟著哭。小玉的年齡和我一般大,但比我工作得早,她初中畢業(yè)就到地安門商場當了一名售貨員,那時候,崔大叔正在南口勞動改造。她早早地替家里分憂,擔(dān)起了生活的擔(dān)子。我和弟弟離開北京之前的那些日子里,小玉下了班后,一趟趟往我家里跑的情景,總讓我忘不了。貧賤而屈辱的日子里,兩代人的心便越發(fā)地緊密,讓心酸中有了一點難得的慰藉。
我們離開北京沒多久,她的兩個妹妹分別去了內(nèi)蒙古兵團和山西插隊,最小的弟弟最后參軍去了外地。和我家一樣,她們家也只剩下了崔大叔老兩口。我們再見到他們,只有在回家探親的時候了。走進花園大院,一種從來沒有過的凄涼感,不禁油然而生。坐在客廳里,從來沒有顯出來那樣的空空蕩蕩,說話的回音在木地板上跳蕩著,讓我忍不住把話音放低。
那年的冬天,我從北大荒回來探親,崔大嬸看見我穿的棉褲笨重得很,棉花搟氈都臃在一起。她為我特意做了一條絲綿的棉褲,說我在北大荒那里天寒地凍的,別凍壞了,鬧成了寒腿,可是一輩子的事。那棉褲做得特別好,由于里面絮的是絲綿,又暄騰又輕巧,針腳分外的細密。我接過來,感動得很,一再感謝她,并夸她的手藝好。她嘆口氣說:你的親娘要是還活著,她比我做活兒好,活兒還要細呢!她說這番話的時候,我從她的眼睛里能夠看到對往昔的一種回憶。
父親去世的那一年,我還在北大荒插隊,弟弟在青海油田,接到母親打來的電報,我和弟弟星夜兼程往家里趕。我媽見到我時對我說,崔大叔和崔大嬸聽說父親去世后,先來家里看望過了。他們擔(dān)心老母親一個人怎么應(yīng)付這突然到來的一切。我到現(xiàn)在還清晰地記得崔大叔當時對我媽說過的話:老嫂子,有什么困難,需要我們做的事情,一定要說啊!每逢想起崔大叔這話的時候,眼淚總會忍不住潤了眼角。
弟弟回來后,我們一起去崔大叔家,見到他們兩口子,我和弟弟忍不住要落淚,忽然才覺得父親去世了,他們是我們唯一的親人了。
以后,我結(jié)婚,生了孩子,都曾經(jīng)特意到崔大叔家去,為的是讓他們看看。他們是我的父母一輩子唯一的朋友,現(xiàn)在,我們?nèi)タ此麄儯簿偷扔谧尭改敢部匆娢覀冮L大了,已經(jīng)成家立業(yè)了吧。他們看見后都很高興,崔大叔連連地對我們說:好!多好啊,多快呀,你們都大了!崔大嬸則一邊抹著眼淚一邊說:要是你親娘活著,該多好啊!
似乎是一眨眼的工夫,我們都長大成人了,而他們卻都老了。從稅務(wù)局退休后,崔大叔一直都沒有閑著,因為有技藝在身,懂得稅務(wù),又懂得財務(wù),許多地方都爭著聘他去繼續(xù)發(fā)揮余熱。后來,他參加了民主黨派,還曾經(jīng)當過一段時間的區(qū)政協(xié)或人大的代表。晚年的崔大叔,應(yīng)該是充實的,也算是苦盡甜來吧,是命運對他的一種補償吧。有時候,他會想起我的父親,對我說:你父親是個好人,他要還活著,該多好啊!我站在他的身邊,不知該說些什么。我知道,他是看著我長大的,由于母親去世得早,父親也去世了,算一算時間,我和他接觸的時間比父母都要長許多。在他經(jīng)歷的動蕩而波折的一生中,他比我們這一代飽嘗了更多的艱辛,但比我們樂觀而達觀地看待一切,并始終把他的關(guān)愛給予我和弟弟,默默替代著父親的那一份責(zé)任,默默訴說著父親的那一份心情。雖然,大多的時候,他并不說什么,但我能夠感受得到,就像是風(fēng),看不到,摸不著,卻總能夠感受得到風(fēng)無時無地不在吹拂著我的臉龐。我常常會記得,讓我感動,而難以釋懷。
我應(yīng)該感謝父親,是他讓我擁有了這樣一位長輩,在父親不在的時候,替代了父親的位置。我想,這應(yīng)該是父親做人的一種回報吧。
四
我小時候親眼看到,父親有三件寶貝。這三件寶貝都掛在我家的墻上。
一件是一塊瑞士英格牌的老懷表。父親從來沒有揣在懷里過,卻一直掛在墻上當掛鐘用。那時候,家里沒有鐘表,就用它來看時間。我和弟弟小時候,常常會爬到椅子上,踮著腳尖,把老懷表摘下來,放在耳朵邊,聽它滴滴答答的響聲,覺得特別好玩。
一件是一幅陸潤庠的字,字寫的什么內(nèi)容,一點兒印象都沒有了,只是聽父親講過,陸潤庠是清大學(xué)士,當過吏部尚書,是皇上溥儀的老師。
另一件是郎世寧畫的狗,這個人是意大利人,跑到中國來,專門待在宮廷里畫畫。他畫的狗是工筆畫,裝裱成立軸,有些舊損,畫面已經(jīng)起皺了,顏色也已經(jīng)發(fā)暗,但狗身上的絨毛根根畢現(xiàn),像真的一樣,背景有樹,枝葉茂密,畫得很精細。
我不知道這兩幅字畫,父親是怎樣得來的,是什么時候得來的,從字畫陳舊且保存不好的樣子看,再從父親喜愛又熟悉的樣子看,應(yīng)該年頭不短了。
我猜想,父親并不是為附庸風(fēng)雅,或真的喜歡字畫。他只是喜歡兩幅字畫的名氣。值錢,使得這兩幅字畫的名氣,在父親的眼睛里,更形象化。父親就是一個俗人。在一面墻皮暗淡甚至有些脫落的墻上,掛這樣的字畫,多少顯得有些不倫不類。不過,這種不倫不類,讓父親心里暗暗自得。在稅務(wù)局里所有二十級每月拿70元工資而且始終也沒有增長的同一類職員里,父親是得意的,起碼,他擁有陸潤庠、郎世寧,還有另一位,就是他的老鄉(xiāng)——紀曉嵐。
墻上的這兩件寶貝,常常是父親向我和弟弟炫耀他學(xué)問的教材。同時,也是父親借此教育我和弟弟的機會。父親教育我們的理論就是人生在世要有本事,所謂藝不壓身。不管什么本事都行,就是得有本事,像陸潤庠不當官了,寫一手好字,照樣可以活得挺好;像郎世寧畫一手好畫,在意大利行,跑到中國來也行。父親常會由此拔出蘿卜帶出泥,由陸潤庠和郎世寧說出好多名人,比如,他會說,同樣靠一張嘴,練出本事,陸春齡吹笛子,侯寶林說相聲,都成為雄霸一方的能人。本事有大有小,小本事有小本事的場地,大本事有大本事的場地,就怕什么本事都沒有,只有人家吃肉你喝湯了。
在我小的時候,父親不像我長大以后不怎么愛說話,而是話很多,用我媽的話說是一套一套的,也不怕人家煩。
父親的教育理論中,這種成名成家的思想很嚴重。我大一點兒的時候,曾經(jīng)當面反駁過他,他并不以為然,相反問我:不是成名成家,而是說本事大,對國家的貢獻就大。你說說,到底是一個科學(xué)家對國家貢獻大,還是一個農(nóng)民對國家貢獻大?我回答不上來,覺得他講的這些也有些道理。一個科學(xué)家造原子彈成功,當然對國家的貢獻,比只種出幾百斤幾千斤糧食的一個農(nóng)民要大。但是,在我長大以后,還是把小時候聽到父親的這些言論,當成了反面材料,寫進我入團的思想?yún)R報里,在那些思想?yún)R報里,我對父親進行了批判。
現(xiàn)在回想起來,父親的這些言論,一方面潛移默化地激勵了我的學(xué)習(xí),一方面又成為我入團進步的墊腳石。父親的這些話,一方面成為開放在我學(xué)習(xí)上的花朵,一方面又成為籠罩在我思想上的烏云。在那個年代里,我的內(nèi)心其實是有些分裂的。在這樣的分裂中,對父親的親情被蠶食;把父親的教育理論,作為批判的靶子,它常常冷冰冰地矗立在面前,可以隨時為我所用。
父親教育我和弟弟的另一個理論,也曾經(jīng)潛移默化地影響著我,那就是他常說的本事是刻苦練出來的。那時,他常說的口頭語,一個是要想人前顯貴,就得背后受罪;一個是吃得苦中苦,才能享得福中福;一個是小時候吃窩頭尖,長大以后做大官。
如果我的考試得了九十九分,父親就會問我:你們班上有考一百分的嗎?我說有,父親就會說,那你就得問問自己,為什么人家考了一百分,你怎么就沒有考一百分?一定是哪些地方復(fù)習(xí)得不夠,功夫沒下到家!你就得再刻苦!
父親教育我和弟弟的方法,就是不厭其煩。父親的脾氣很好,是個慢性子,砸姜磨蒜,一個道理,一句話,反復(fù)講。有時候,我和弟弟都躺下睡覺了,他站在床邊,還在一遍又一遍地講,一直講到我和弟弟都睡著了,他還在講,發(fā)現(xiàn)了之后,才不得不停下了嘴巴,替我們關(guān)上燈,走出了屋子。
弟弟不怎么愛學(xué)習(xí),就愛踢足球,父親不像說我一樣說他,覺得說也沒有用,便由著弟弟的性子,讓他踢他的球。弟弟磨父親給他買一雙回力牌的球鞋,那是那個年代里最好的球鞋,一雙鞋的價錢,比一雙普通的力士鞋貴好多。父親咬咬牙,還是給他買了一雙。這對父親來說,是不容易的,在我和弟弟的眼里,他從來以摳門兒而著稱的,很難讓他從衣袋里掏出錢來。我讀中學(xué)的時候,他每月只給我三塊錢,買公共汽車月票,就要兩元,我便只剩下可憐巴巴的一元錢。過春節(jié)的時候,弟弟要買鞭炮,他會說:你買鞭炮,自己拿著香去點鞭炮,還害怕,你放炮,別人在一旁聽響,所以,傻小子才買鞭炮放。他有他的花錢的邏輯和說辭,我和弟弟常在背后說他是要飯的打官司,沒的吃,總有的說。
從王府井北口八面槽的力生體育用品商店買回一雙白色高幫回力牌的球鞋,弟弟像得了寶,穿在腳上,到處顯擺。父親對他說,給你買了這雙鞋,是要你好好練習(xí)踢足球,不管學(xué)什么,既然學(xué),就一定把它學(xué)好!對于我和弟弟,在我們漸漸大了以后,父親采取的教育策略也相應(yīng)進行了調(diào)整和改變,他不再說那些大道理和口頭語。說得好聽一些,他是因材施教;說的通俗一些,就是什么蟲就讓他爬什么樹。他認定了弟弟不是學(xué)習(xí)的料,既然喜歡踢球,就讓他好好踢球吧,興許也能踢出一片新天地。
初一的時候,弟弟沒有辜負父親給他買的那雙回力牌球鞋,終于參加了先農(nóng)壇業(yè)余體校的少年足球隊。弟弟從業(yè)余體校回來,很興奮地對父親說,教練說了,我們練得好的,初中畢業(yè)就可以直接升入北京青年二隊。父親聽了很高興,鼓勵他,把足球踢好,也是本事,你看人家張宏根、史萬春、年維泗,就得好好練出人家一樣的本事!
我家墻上的陸潤庠和郎世寧,就這樣成為了父親教育我和弟弟的藥引子,可以引出無數(shù)的說法,編著花兒地說明他的教育理論。
在父親的心里,有一個小九九,是一碗水沒有端平,而是偏向我的。他覺得弟弟學(xué)習(xí)不成,而我的學(xué)習(xí)不錯,把我培養(yǎng)上大學(xué),是他最大的希望。
六十年代,我讀初中。父親突然病了。那正是全國鬧天災(zāi)人禍的時候,連年的災(zāi)荒,糧食一下子緊張,我家又有弟弟和我兩個正長身體的男孩子,糧食就更不夠吃,每個人每月定量,在我家,每頓飯要定量,要不到月底就揭不開鍋。因此,每頓都吃不飽肚子。父親和母親都盡量省著吃,讓我和弟弟吃,仍然解決不了問題。
有一天,父親不知從哪里買來了好多豆腐渣,開始用豆腐渣包團子吃。團子,是用棒子面包著餡的一種吃食,類似包子。開始的時候,摻一些菜在豆腐渣里,還好咽進肚子里。后來,包的只是豆腐渣,那東西又粗又發(fā)酸,吃一頓兩頓還行,天天吃,真有些受不了。可是,父親卻天天在吃豆腐渣,中午帶的飯也是這玩意兒,最后吃得渾身浮腫,連腳面都腫得像水泡過一樣。單位給了一些補助,是一點兒黃豆。但是,這點兒黃豆,已經(jīng)遠遠地解決不了父親身體的嚴重欠缺。他開始半休。等他的身體稍稍恢復(fù)了以后,他的工作被調(diào)整了。
但是,父親一直沒有對我們說,他是怕我們?yōu)樗麚?dān)心,也是怕自己的臉面不好看。直到有一天,我發(fā)現(xiàn)父親下班回來沒騎他的那輛自行車,才發(fā)現(xiàn)了問題。原來,父親把這輛自行車推進委托行賣掉了。
父親的那輛自行車,就像侯寶林說的相聲里那輛除了鈴不響哪兒都響的破老爺車,一直是父親的坐騎。父親上班的稅務(wù)局是在西四牌樓,從我家坐公共汽車,去一趟要五分錢的車票,來回一角錢,父親的這個坐騎,可以每天為父親省下這一角錢。現(xiàn)在,這個坐騎沒有了,他要每天走著上下班了。
大約就在這個時候,姐姐來了一封寫得很長的信,家里一下子平地起了風(fēng)波。姐姐想把我接到呼和浩特她那里上學(xué),這樣,家里少了一個人的開銷,特別是我讀中學(xué)之后,又想要買書,花費就更大一些,姐姐想用這樣的方法,幫助父親解決一些困難。
我不知道我自己的命運會有怎樣的變化,從心里想,我很想念姐姐,能夠到呼和浩特去,就可以天天和姐姐在一起了;只是,離開北京,離開熟悉的學(xué)校和同學(xué),我又有些不舍得。而且,到一個陌生的新學(xué)校去,又有些擔(dān)憂,況且,我們的學(xué)校是一所百年老校,是北京市的十大重點中學(xué)之一,姐姐幫助我選擇的學(xué)校是他們鐵路的子弟中學(xué),教學(xué)質(zhì)量肯定不如我們學(xué)校。我拿不定主意,就看父親最后怎么決定了。
父親沒有同意,他沒有像我這樣的瞻前顧后,他以果斷的態(tài)度給姐姐回了一封信,不容置疑地回絕了姐姐的好意。這對于一輩子優(yōu)柔寡斷的父親而言,是唯一一次毅然決然的決定。或許,這是父親性格的另一面,在年輕時軍旅生涯中有所體現(xiàn),只是那時還沒有我,我不知道罷了。
父親在給姐姐的信中說,他可以解決眼下的困難,他還是希望把我留在北京,以后在北京考大學(xué),各方面的條件都會更好些。
姐姐沒再堅持。其實,姐姐和父親都是性格極其固執(zhí)的人,如果不是固執(zhí),姐姐不會主意那么大,那么不聽人勸,17歲時就獨自一人跑到內(nèi)蒙古,在風(fēng)沙彌漫的京包鐵路線上奔波了一生。當時,我猜想,姐姐一定明白,在父親的心里,我的分量很重,親眼看到我考上大學(xué),是父親一直的期待。姐姐也一定明白父親的想法,因為她只讀了小學(xué)四年級,便開始參加工作了,父親一直篤信自己的教育水平,不會相信她,更不會放心把我交到她的手里。
在我長大以后,我的想法有了改變,我猜想,除了對姐姐的不信任,和希望親眼看到我上大學(xué)之外,他的心里一定在想,已經(jīng)把一個女兒送到塞外了,不能再把一個兒子也送到塞外。在父親的眼里和懂得的歷史中,盡管呼和浩特是一座城市,畢竟無法和首都北京相比,不管怎么說,那里都是昭君出塞的地方。
我留在了北京。父親繼續(xù)步行,從前門到西四上班。日子,似乎又恢復(fù)了平靜。只是,糧食依然不夠吃,每月月底,是最緊張的時候,面對兩個正在長身體的男孩子,父親和母親常常面面相覷,一籌莫展。
沒有過多久,我發(fā)現(xiàn)墻上的那塊英格牌的懷表也沒有了。
又沒過多久,墻上陸潤庠的字和郎世寧的狗,也都沒有了。
我知道,它們都被父親賣給了委托行。那時,我媽吐血,為給我媽治病,也為治他自己的浮腫,要買一些黑市上的高價食品,父親不得不賣掉了他僅有的三件寶貝。
我知道,父親是希望用這樣的方法,補我媽的身體,更為挽救自己江河日下的身體,希望盡快恢復(fù)原來的工作。
可是,這三件寶貝沒有挽救得了父親的身體。他的身體下滑得厲害,而且,黃鼠狼單咬病鴨子,又患上了高血壓。稅務(wù)局讓他提前退休了。那一年,他57歲,離退休年齡還有三年。
退休那一天,我去稅務(wù)局接父親,順便幫助他拿一些東西。我才發(fā)現(xiàn),他被調(diào)整的工作,不再是稅務(wù)局,而是稅務(wù)局下屬的三產(chǎn)企業(yè),一個生產(chǎn)膠木產(chǎn)品的小工廠。在稅務(wù)局旁邊胡同里的一個昏暗的車間里,我找到了父親,他正系著圍裙,戴著一副白線手套挑膠木做的什么電源開關(guān)。聽見同事叫他的名字,他抬起頭來看見了我,站了起來,和同事打過招呼之后,和我一起走出車間。我能感到,車間里幾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我和父親的身上。我不清楚那些目光的含義,是替父親惋惜,悲傷,還是有些幸災(zāi)樂禍?
那一天,我和父親從西四一直走到前門,一路上,我和父親什么話也沒有說,就這么默默地走在車水馬龍的大街上,想象著從新中國成立以后他一直是騎著自行車上班下班來往在這條大街上的。現(xiàn)在,工作沒有了,自行車也沒有了。我知道,父親的心里一定很痛苦,他一定沒有想到他自己會以這樣的一種方式,告別了工作,提前進入了拿國家養(yǎng)老金的人的行列里。他一定不甘心,又一定很無奈。
我一直在想,按照父親的教育理論,他這一輩子算是有本事的呢?還是沒有本事的呢?如果說沒有本事,父親是憑著初小的文化水平,靠著自己的努力,從國民政府到新中國成立以來,一直擔(dān)當起這一份工作的。如果說有本事,他卻最后淪落到做膠木電源開關(guān)的地步,和他原來所學(xué)所干的工作相去甚遠。他是被身體打敗的呢?還是由于身體的原因而被單位借此順坡趕驢一樣趕下了山?父親從來沒有和我談?wù)撨^這些,而在那個年代,我也沒有能力思考這一切。相反覺得讓父親提前退休,是組織對他的格外照顧。
很久以后,也就是父親去世之后,稅務(wù)局的工會派來一位老人來家里進行慰問。這個老人在稅務(wù)局工作的年頭很長,曾經(jīng)和父親一起共事,對父親有所了解。他對我說起父親,說你父親脾氣倔,工作認死理,他去人家單位收稅的時候,據(jù)理力爭,雖然得罪人,但是總能把稅給收上來。他的話,給我留下的印象很深,但不知為什么,刪繁就簡,最后沒有了收稅,只剩下了得罪人。
父親退休以后,開始練習(xí)氣功和太極拳。他做事有定力和恒心。那時候,因為父親提前退休,每月只能拿百分之六十的工資——42元錢,家里的生活一下子變得更加拘謹。便把原來的三間住房讓出一間,節(jié)省一些房租,家里就剩下兩間屋子。清晨,是父親練太極拳的時候;晚上,是父親練氣功的時候;雷打不動,無論什么情況,他都能堅持,特別是晚上,即使我和弟弟在外屋復(fù)習(xí)功課或說笑打鬧有多吵多亂,他都會一個人在里屋練氣功,站樁一動不動。
父親的舉動,讓我很受觸動。不僅是他的耐性和堅持,而是由于他的提前退休,讓家里的日子變得艱難。我本想讀高中將來考大學(xué)的,在初中即將畢業(yè)的時候,把這個念頭打消了,想考一所中專或師范學(xué)校,上學(xué)可以免去學(xué)費,又能管吃住,幫助家里解決一點兒負擔(dān)。父親知道后,堅決不同意,說是砸鍋賣鐵也要供你上大學(xué)。你弟弟不愛讀書也就算了,你學(xué)習(xí)成績一直不錯,絕不能因為我耽誤了你!
我姐姐知道之后,每月從她的工資中寄來30元,說是補齊父親退休前的工資,一定要我讀高中、考大學(xué)。
我如愿考上了理想的高中,父親多日陰云籠罩的臉上露出了笑容。
讀高中的時候,我迷上了文學(xué)。我常常在星期天的時候逛舊書店。那時候,北京幾家有名的舊書店,琉璃廠、東安市場、隆福寺、西單商場……我都去過。西四的舊書店,也是我常去的地方。父親曾經(jīng)工作過的稅務(wù)局,就在書店旁邊。路過它的大門的時候,讓我想起父親,想起父親退休的那一天我來接他的情景,心里總會涌出一種酸楚的感覺。我都會暗暗地想,一定好好地讀書,考上一個好大學(xué),為父親的臉面爭光。
我的兒子讀高中的時候,我曾經(jīng)帶著他到西四去過一趟,西四牌樓早就沒有了,過西四新華書店不遠,稅務(wù)局還在,大門依舊。我指著這扇大門對我的兒子說:你爺爺以前就是在這里工作。
五
初三畢業(yè)的那年暑假,一天晚上,我已經(jīng)躺在床上睡下了,父親走進來,輕輕地把我叫醒。睜開惺忪的睡眼,望著父親,不知有什么事情,都已經(jīng)這么晚了。父親只是很平淡地說了句:外面有人找你。就又走出房間。
我大了以后,父親不再像我小時候那樣砸姜磨蒜一樣絮絮叨叨地教育我,他知道我不怎么愛聽,和我講話越來越少。初三那一年,我正在積極地爭取入團,和他更是注意劃清階級界限。父親顯然感覺得出來,更是明顯地和我拉開距離,不想讓自己成為我批判的靶子,當然,更不想影響我的進步。因此,他和我講話的時候,顯得十分猶豫,不知該說什么才好。最后,索性少說,或者不說。
我穿好衣服,走出家門,看見門口站著一個女同學(xué)。起初,沒有認出是誰,定睛一看,是我的小學(xué)同學(xué)小奇。她笑著在和我打著招呼。我們是小學(xué)同學(xué),她是上四年級的時候,從南京來到北京,轉(zhuǎn)到我們學(xué)校的。我們同年級,不同班。第一次見面的情景,立刻在她向我揮手打招呼的瞬間閃現(xiàn)。我們學(xué)校有幾臺乒乓球案子,課間十分鐘,是同學(xué)們搶占案子的時候,每人打兩個球,誰輸誰下臺,讓另一個同學(xué)上來打。那時候,我乒乓球打得不錯,常常能占著臺子打好多個回合。那一天,上來的同學(xué),劈頭蓋臉就抽了我一板球,讓我猝不及防,我忍不住叫了聲:夠厲害的呀!抬頭一看,是個女同學(xué),就是小奇。
小學(xué)畢業(yè),我們考入不同的中學(xué),初中三年,再也沒有見過面。突然間,她出現(xiàn)在我家的門前。這讓我感到奇怪,也讓我感到驚喜。看她明顯長高了許多,亭亭玉立的,是少女時最漂亮的樣子。
她是來我們大院找她的一個同學(xué),沒有找到,忽然想起了我也住在這個院子里,便來找我。但那一夜,我們聊得很愉快。坐在我家旁邊的老槐樹下,她談興甚濃,五十多年過去了,談的別的什么都記不得了,唯獨記得的是,她說暑假跟她媽媽一起回了一趟南京,看到了流星雨。我當時連流星雨這個詞都沒有聽說過,很好奇問她什么是流星雨。她很得意地向我描述流星雨的壯觀。那一夜,月亮很好,星光璀璨,我望著夜空,想象著她描述的壯觀夜空,有些發(fā)呆,對她刮目相看。
談不上闊別重逢,但是,少年時期的三年,正是人的模樣、身材和心理、生理迅速變化的三年,時間過得很快,回想起來卻顯得很長。意外的重逢,讓我們彼此都有一種異樣的感覺。我們就是這樣接上火,令我們都沒有想到的是,我們的友誼,從那一夜蔓延到了整個青春期。高中三年,“文化大革命”兩年,一直到我們分別到北大荒插隊,整整五年的時間,從十六歲到二十一歲。
從那個夜晚開始,幾乎每個星期天的下午,她都會到我家找我,我們坐在我家外屋那張破舊的方桌前聊天,天馬行空,海闊天空,好像有說不完的話,窄小的房間,被一波又一波的話語漲滿。一直到黃昏時分,她才會起身告別。那時,她考上北京航空學(xué)院附中,住校,每星期回家一次,她要在晚飯前返回學(xué)校。我送她走出家門,因為我家住在大院最里面,一路要逶迤走過一條長長的甬道,幾乎所有人家的窗前都會趴有人頭的影子,好奇地望著我們兩人,那眼光芒刺般落在我們的身上。我和她都會低著頭,把腳步加快,可那甬道卻顯得像是幾何題上加長的延長線。我害怕那樣的時刻,又渴望那樣的時刻。落在身上的目光,既像芒刺,也像花開。
我送她到前門22路公共汽車站,看著她坐上車遠去。每個星期天的下午,由于她的到來,變得格外美好,而讓我期待。那個時候,我沉浸在少男少女朦朧的情感夢幻中,忽略了周圍的世界,尤其忽略了身邊父親和母親的存在。
所有這一切,父親是看在眼睛里的,他當然明白自己的兒子正在發(fā)生什么事情,又在經(jīng)歷著什么事情。以他過來人的眼光看,他當然知道應(yīng)該在這個時候需要提醒我一些什么。因為他知道,小奇的家就住在我們同一條街上,和我們大院相距不遠,也是一個很深的大院。但是,那個大院和我們大院完全不同,從外表就可以看得出來,它是拉花水泥墻,紅漆木大門,門的上方,有一個大大的五角星浮雕。這便和我所居住的那種廣亮式帶門簪和門墩的黑色老門老會館,拉開了不止一個時代的距離。
其實,這一點我是知道的,每天上學(xué)下學(xué),都要路過那里。但是,當時的我對這一點卻根本忽略不計。對于父親而言,這一點,是表面,卻是直通本質(zhì)的。因為居住在那個大院里的人,全部都是解放北京城之后進城的解放軍的軍官或復(fù)員軍人和他們的家屬。那個被稱作鄉(xiāng)村飯店的大院,是新中國成立之后拆除了那里的破舊房屋后新蓋起來的,從新老年限看,和我們的老會館相距有一兩百年的歷史。在父親的眼里,這種距離是不可逾越的。不可逾越,從各自居住不同的大院就已經(jīng)命定,地理里有無法更易的歷史,地理里有難以擺脫的現(xiàn)實。我發(fā)現(xiàn),每一次我送小奇到前門回到家,父親都好像要對我說什么,卻又都欲言又止。從那時我的年齡和閱歷來講,我無法明白父親曾經(jīng)滄海的憂慮。我和父親也隔著一道無法逾越的歷史與地理的距離。
有一天,弟弟忽然問我:小奇的爸爸是老紅軍,真的嗎?那時,我還真不知道這個事實。我覺得老紅軍是在電影《萬水千山》里,在小說《七根火柴》里,從沒有想過老紅軍就在自己的身邊。弟弟的問題,讓我有些意外,我問他從哪兒聽說的,他說是父親和媽媽說話時聽到的。當時,我不清楚父親對母親講這個事實的心理。后來,在我長大以后,我清楚了,我和小奇越走越近的時候,父親的憂慮也越來越重。特別是在北大荒插隊的時候,生產(chǎn)隊的頭頭在整我的時候,當著全隊人叫道:如果蔣介石反攻大陸,肖復(fù)興是咱們大興島第一個打著白旗迎接蔣介石的人,因為他的父親就是一個國民黨!
兩個父親,兩個黨,一個共產(chǎn)黨,一個國民黨。
后來,我問過小奇這個問題。她說是,但是,她并沒有覺得父親老紅軍的身份對自己是多么大的榮耀。她只是說當時父親在江西老家,十幾歲,沒有飯吃,餓得不行了,路過的紅軍給了他一塊紅苕吃,他就跟著人家參加了紅軍。她說的是那樣輕描淡寫。在當時所謂高干子女中,她極其平易,對我一直十分友好,充滿溫暖的友情,即使是以后“文化大革命”格外講究出身的時候,她也從來沒有有些干部子女的趾高氣揚,居高臨下。那時候,我喜歡文學(xué),她喜歡物理,我夢想當一名作家,她夢想當一名科學(xué)家。她對我的欣賞,給我的鼓勵,表露于我的友誼和感情,伴隨我度過青春期。
說心里話,我對她一直充滿似是而非的感情,那真的是人生中最純真而美好的感情。每個星期天她的到來,成為我最歡樂的日子;每個星期見不到她的日子,我會給她寫信,她也會給我寫信。整整高中三年,我們的通信,有厚厚的一摞。我把它們夾在日記本里,漲得日記本快要撐破了肚子。父親看到了這一切,但是,他從來沒有看過其中的一封信。
寒暑假的時候,小奇來我家找我的次數(shù)會多些。有時候,我們會聊到很晚,送她走出我們大院的大門了,我們站在大門口外的街頭,還接著在聊,戀戀不舍,誰也不肯說再見。那時候,不知道我們怎么會總有說不完的話,長長的流水一般汩汩不斷,扯出一個線頭,就能引出無數(shù)條大路小道,逶迤迷離,曲徑通幽,能夠到達很遠很遠未知卻充滿魅力的地方。
路燈昏暗,夜風(fēng)習(xí)習(xí),街上已經(jīng)沒有一個行人,安靜得像是睡著了一樣。只有我們兩人還在聊。一直到不得不分手,望著她向她家住的鄉(xiāng)村飯店的大院里走去的背影消失在夜霧中,我回身邁上臺階要回我們大院的時候,才驀然心驚,忽然想到,大門這時候要關(guān)上了。因為每天晚上都會有人負責(zé)關(guān)上大門。那樣的話,可就麻煩了,門道很長,院子很深,想叫開大門,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很有可能,我得在大門外站一宿了。
當我走到大門前,抱著僥幸的心理,想試一試,興許沒有關(guān)上。沒有想到,剛剛輕輕一推,大門就開了。我慶幸自己的好運氣,大門真的還沒有關(guān)閉。我走進大門,更沒有想到的是,父親就站在大門后面的陰影里。我的心里漾起一陣感動。但是,我沒有說話,父親也沒有說話,就轉(zhuǎn)身往院里走。我跟在父親的背后,走在長長的甬道上,只聽見我和父親咚咚的腳步聲。月光把父親瘦削的身影拉得很長。
很多個夜晚,我和小奇在街頭聊到很晚,回來時候,生怕大院的大門被關(guān)閉的時候,總能夠輕輕地就把大門推開,看見父親站在門后的陰影里。
那一幕的情景,定格在我的青春時代,成為了一幅永不褪色的畫面。在我也當上了父親之后,我曾經(jīng)想,并不是每一個父親都能做到這樣的。其實,對于我和小奇的交往,父親從內(nèi)心是擔(dān)憂的,甚至是不贊成的。因為在那講究階級講究出身的年代,一個共產(chǎn)黨,一個國民黨,他們的水火不容,注定他們的后代命運的結(jié)局。年輕的我吃涼不管酸,父親卻已是老眼看盡南北人。
只是,他不說什么,任我任性地往前走。因為他不知道該如何說,他怕說不好,引起我的誤解,傷害我的自尊心,更引起我對他的批判。更重要的是,他知道說了也不起什么作用。不同生活經(jīng)歷與成長背景的兩代人,代溝是無法填平彌合的。那些個深夜為我等門守候在院門后面的父親,當時,我不會明白他這樣復(fù)雜曲折的心理。只有我現(xiàn)在到了比父親當時年齡還要大的時候,才會在驀然回首中看清一些父親對孩子疼愛交加又小心翼翼的心理波動的漣漪。
六
“文化大革命”爆發(fā)的那一年,我高三畢業(yè),正準備迎接高考。幾乎是在一夜之間,上大學(xué)的夢想破滅了。這對于我和父親,無疑是最大的打擊。只是突然降臨的大風(fēng)暴,席卷我們而去,讓我們無暇顧及個人夢想在風(fēng)雨中的落花流水,是那樣的無足輕重,又那樣的無可奈何。父親國民黨少校軍需官的歷史,一下子格外彰顯,像刻在父親的臉上,也刻在我的臉上的一塊罪惡的紅字一樣,讓我和父親都抬不起頭來。
所謂的紅八月中,到處都在抄家,到處都在批斗。在從學(xué)校往家走的一路上,很多大院的門口貼著墨汁淋淋的大字報,說是“廟小神通大,池淺王八多”,叫喊著把什么壞人揪出來示眾。好像每個院子里都有壞人,不止一個,各式各樣,五花八門。我們大院里最先被揪出來的人,是以前當過地主的后院主人,緊接著是當過舞女的王嬸。我的心小把兒緊攥著,生怕哪一天,在大院外的墻上貼出揪出父親的大字報。每天從學(xué)校回家,先要緊張地看看院門口的墻,沒有父親的大字報,才稍稍安心。那一面墻,成為我的晴雨表。
猜想,那時候,父親的心里一定比我還要緊張。
為了表現(xiàn)積極,父親主動上交了小牛皮箱里那四塊銀元。除此之外,他沒有什么可以上交的了。那本南京受訓(xùn)時印有他身穿國軍制服的相冊,早被他毀掉了。
紅八月終于過去了,父親沒有被揪出來批斗。我的心里一塊石頭落了地,便和班上當紅衛(wèi)兵的同學(xué)一起,冒充紅衛(wèi)兵去大串聯(lián)了。當我從廣州、衡陽、株洲,然后韶山和南京一路歸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父親和母親正在院子里忙乎接待紅衛(wèi)兵的事情。那時候,很多外地的紅衛(wèi)兵串聯(lián)到北京,住在我們大院各家里。
“文革”初期,父親做了兩件事,讓我格外地吃驚。
一件是居然教會了我媽背誦毛澤東“老三篇”中的《為人民服務(wù)》。要知道,我媽是大字不識呀,能夠全文一字不差地背誦下來《為人民服務(wù)》,與其說是我媽的奇跡,不如說是父親的奇跡。在那個瘋狂的年代里,什么樣的事情,都有可能意想不到地發(fā)生。
一件是在我家的柜子和窗臺之間,用火筷子在兩根很粗的竹子上扎了眼兒,然后連上幾塊木板,成為了書架,前后可以放下兩層我的一些書本。那時,我珍貴的藏書,有泰戈爾文集中的兩本,還有就是從1919年到六十年代所有的兒童文學(xué)選集。這些書一直放在地上一個鞋盒子里,現(xiàn)在,終于堂而皇之地有了擺放它們的書架了。弟弟告訴我,這是他和父親一起做的,竹子是南方來的紅衛(wèi)兵到北京串聯(lián)走的時候留下來的,被父親廢物利用。
一直到現(xiàn)在,我都覺得這是父親做得最古怪的一件事情,完全和他謹小慎微的性格不符。
這是我家的第一個書架。我有些驚訝,在那個年代里,父親居然還有心做書架,惦記著我讀書的事,而且敢于把這些書放在書架上。這是他在“文化大革命”中的得意之作。他從來相信藝不壓身,到什么時候讀書都是要的,更何況,這些書確實也不是什么封資修,見不得人。也許,這是父親為我做這個簡陋書架的心理依據(jù)。
這樣平靜的日子很快就到頭了。秋天剛到的時候,我們大院里突然揪斗出一位工程師,說人家是反動權(quán)威。都是院子里新搬來的一個街道革委會的積極分子干的。所謂街道積極分子,在那時是一種特別的稱謂,更是一種特別的身份。她們大多是家庭婦女,并不是街道居委會(“文化大革命”一來叫街道革委會)的正式工作人員,但因為家庭出身好,又積極為街道居委會跑前跑后干些宣傳或收費或節(jié)日里站崗巡邏的事,被聘為街道積極分子。這些積極分子中,有不少是熱心公益事業(yè)的人,但也有不少借此狐假虎威或為方便謀取私利的人。這個積極分子,就是人們忌恨的狐假虎威者。她找來一幫紅衛(wèi)兵,當天下午在我們大院里開批斗會。她來到我家,找到父親,要求父親下午參加大會,并且準備發(fā)言批判。我看見父親在認真地寫批判稿,寫了好長的時間,密密麻麻的,足足寫了有兩頁紙。其實,父親和工程師平常沒有什么來往,甚至連說話都很少,他對工程師的了解有限,真不知道那批判稿都寫了些什么東西。
下午批判會在我們大院的后院開,那里房前有寬寬的廊檐和幾節(jié)臺階,正好當成了舞臺。批判會開始的時候,父親第一個走上臺發(fā)言,他身穿一身整齊的制服,激動地抖動著手中那兩頁紙,像是受驚的鳥不住紛飛的羽毛。然后,聽見他的聲音,那聲音特別讓我吃驚,突然地高八度,一下子非常尖利。我從來沒有聽見父親這樣說話過,平常他說話都是細聲細語,怎么會突然變成了這樣聲嘶力竭呢?我知道,他是想表現(xiàn)自己,以劃清界限的姿態(tài),想拼命地站在革命陣營這方面來。可是,他的聲音太刺耳了。我有些替他臉紅,沒有聽完他的批判發(fā)言,就悄悄地溜出了大院。
父親這樣異常的表現(xiàn),并沒有能夠保住自己。他是被那個街道積極分子給耍了。第二天清早,我出門要去學(xué)校,看見大門口外面那面墻上貼出了大字報,只有一張紙,但我一眼就看見了父親的名字,然后看見了國民黨和少校軍需官的字樣,是那樣的醒目,飛奔而來的箭鏃一樣,直射入我的眼睛里。父親步工程師的后塵,這一天下午,還是在我們大院,要開父親的批斗會。
我害怕這個街道積極分子像找父親一樣,來家里找我寫批判父親的發(fā)言稿,然后讓我登臺發(fā)言批判父親。一整天,我都沒有敢回家。我記得特別清楚,上午我去學(xué)校,雖然在復(fù)課鬧革命,但上課沒有什么內(nèi)容,下午就沒事了。下午,我坐上5路公共汽車,從前門坐到廣安門終點站,再從終點站坐回到前門,來回不停地坐,一直坐到天完全黑了下來,才像喪家犬一樣悻悻地溜回大院,回到家里。父親看到我回來,沒有說話,他在找他在稅務(wù)局工廠發(fā)的勞動手套。我猜想,明天,他將和我們大院的工程師、地主和舞女一起,去街道接受勞動改造了。整整一個晚上,誰都沒有說話,一盞十五瓦的昏黃的燈下,全家靜悄悄的,氣氛凝滯了一樣,非常壓抑。
我不知道,對于這一連兩天批斗會上的遭遇,父親是怎么看待的,我從來沒有和父親交流過。我只知道我自己,那時的心情非常復(fù)雜和慌亂。我第一次看到了人心的險惡,對那個街道積極分子嗤之以鼻。我也第一次看到了父親的另一面,居然為了保護自己可以這樣聲嘶力竭。同時,我也是第一次面對自己,害怕父親被批斗,其實是害怕自己的身份進一步下跌。這樣的膽怯,無力面對眼前發(fā)生的一切,只有選擇了逃避。
也就是從那時候開始,我成為了“文化大革命”的逍遙派,徹底逃離了所謂的革命的漩渦,就像魯迅批評柔石的小說《二月》中的主人公肖澗秋時說的那樣,衣襟上濺了一點水花,就落荒而逃。我開始躲在一邊,后來又跑到呼和浩特的姐姐家,偏于一隅,埋頭在讀書之中,盡可能找能找到的書讀。而父親則開始在街道修防空洞,每天干搬磚砌洞年輕人干的力氣活兒。想想,那一年,父親61歲。
第二年的年底,弟弟忍受不了這樣壓抑的氣氛,先報名去了青海油田。又過一年的夏天,我也離開北京,去了北大荒。弟弟和我走的時候,父親都沒有送,也沒有分別的一點囑咐,只是走出了屋門,看著我們走去,連揮揮手都沒有,顯得是那樣的麻木。
很久很久以后,我和弟弟談起這些往事的時候,才覺得真正麻木的是我們。為了自己,我們那樣堅決地選擇了離開家,而且想離得越遠越好,所謂是眼不見心不煩,企圖尋找世外桃源,想躲個清靜,而把已經(jīng)年老多病的父親和母親毫無顧忌地丟在一旁,絲毫都沒有想過,應(yīng)該和他們一起患難與共,幫助他們度過他們的余生殘年。年輕時的我們,被所謂“革命”的風(fēng)鼓脹得身心膨脹。其實,更是自私和膽怯,如蛇一樣悄悄地爬出心頭,在一點點地蠶食著人性中對父母的親情。
在那場疾風(fēng)驟雨的“革命”中,父親就是一條落水狗,可以被人任意欺凌。他的國民黨和少校軍需官,就是他的原罪。慶幸的是,父親從來都不多言多語,而是逆來順受,任勞任怨地修防空洞,工余的時候,還負責(zé)為這些戴罪勞動者讀報。所以,他沒有被遣送回老家,總算保住了他的老窩。但是,最后他付出的代價是,要換出他的房子。在我離開北京的第二年,那個街道積極分子對父親說,你們的孩子都走了,用不了住那么大的房子,應(yīng)該把房子交給工人出身的人住。父親老老實實地交出了房子,住進了對門院子里兩小間矮小的東房里。而那個批斗了父親和工程師的街道積極分子,更是無理占據(jù)了工程師家一間寬敞的正房,給自己的女兒做了婚房。她的女兒嫁給了一個海軍軍官,似乎更為她虎上添翼,讓她越發(fā)威風(fēng)起來。
離開北京三年后的夏天,我從北大荒第一次回北京探親。走進陌生的大院,來到父親信中說的家門前,心里一陣心酸。我第一眼看到的是家門玻璃窗前的窗簾,是母親用碎布一點一點地拼接起來的。打開門,被風(fēng)吹動的那塊像小孩褯子布一樣的破窗簾,讓我臉紅。在我不在家的日子里,父母的日子過成了這樣的狼狽不堪,而且被人欺負,不費吹灰之力,便被趕出自己的家門。
那時候,父親還在修防空洞。母親去把父親叫回家。父親看見我一臉被霜打的樣子,很清楚我想的是什么,對我說:沒被掃地出門趕回老家就是萬幸。窩還在,你們回來探親,還有個家。他輕描淡寫地說,卻說得我心里不是滋味。說著,父親讓母親趕緊拿出瓜子和花生給我吃。母親從床下拿出一個笸籮,里面盛滿了葵花籽和帶皮的花生。那時候,只有過春節(jié)每戶才能買到半斤花生和瓜子。父母春節(jié)買的花生、瓜子不舍得吃,一直留到現(xiàn)在。都已經(jīng)過去半年了,瓜子和花生放得有些哈喇味兒,但是,我還是裝作挺好吃的樣子咽進肚子里。
第二天,父親又去修防空洞了。現(xiàn)在,父親參與修的這個防空洞還在,成為了可以供人們參觀的人防工程,長長而寬敞的防空洞,成為前門地區(qū)的一道景觀。父親卻早已經(jīng)不在了。那個防空洞的洞口就在街道辦事處旁邊,每逢路過它的時候,我都會想起父親。人生的遭際,在歷史的跌宕中有陰差陽錯的選擇;人心的險惡,在時代的動蕩中有不由自主的表現(xiàn),像排泄糞便一樣忍無可忍,不能自已。前者,其實更多是出于個人生計的選擇;后者,則更多是人性潘多拉盒子的乍開。我相信,每個人的心里都不會鮮花一片,只是,有的人不讓或者少讓心里藏著的魔鬼出來,而有的人愿意讓魔鬼趁機出來興風(fēng)作浪,渾水摸魚。一般而言,后者會活得放得開,什么時候都容易如魚得水,甚至活色生香;前者會活得謹小慎微,甚至壓抑,夾著尾巴做人,卻總能讓人踩住尾巴。父親顯然屬于前者。
七
一年多以后,也就是1972年的冬天,我再次從北大荒回北京探親。可能是一年多前回家時那個破窗簾對我的刺激太深,這一次回家,我想應(yīng)該為父母做一點兒什么。
那時候,我的思想還處于階級斗爭理論的籠罩下,盡管已經(jīng)松動,但腦子里還有階級斗爭這個弦,就像風(fēng)箏還被線扽著。因此,我的這個念頭,其實也是在矛盾中時起時伏。有時候,我會想,畢竟父親當過國民黨的少校軍需官,國民黨,是共產(chǎn)黨的敵人,即使父親被改造好,已經(jīng)不會站在敵對的陣營里,但也不屬于無產(chǎn)階級陣營里的呀。有時候,我又會想,父親真的就是在電影和小說里看到過的那種兇神惡煞的國民黨嗎?怎么看都不像。從我記事開始,父親都是唯唯諾諾的,見誰都客客氣氣,走路都怕踩死螞蟻,街坊們對他一直很友好。即使“文化大革命”開始,即使淪落到修防空洞了,除了那些街道積極分子直呼過他的名字,街坊們見到他,也還是客氣地叫他肖先生。不過,我想,國民黨是很狡猾的,會偽裝的,也許,這只是父親的一種偽裝出的假象。
這是當時我真實的心理活動。按下葫蘆起了瓢,自己跟自己較勁、打架。
我回到家之后,弟弟先給我寄了點錢,那時,他在青海油田當工人,有高原補助,工資高。弟弟來信說,讓我用這錢給父親買點兒好酒喝。我和弟弟都知道,父親一輩子愛喝點兒小酒。父親的酒量不大,可能年輕的時候酒量大些,這時候,一天只在晚上喝一次,八錢的小酒杯,他能喝一杯,卻只喝半杯淺嘗輒止。一瓶二鍋頭,可以喝半個月。但是,父親喝酒,有自己的規(guī)矩,就是不管天冷天熱,都得把酒燙上。他的理論是,冷酒傷身。記得我和弟弟小的時候,父親每次喝酒的時候,把酒燙在開水碗里,燙好了,先不喝,而是把酒往桌子上先倒一點兒,然后劃著一根火柴,在酒上一點,酒立刻燃燒起一團淡藍色的火焰,蛇一樣蠕動著,特別地好看。然后,他會用筷子蘸一點兒酒,讓我和弟弟一人嘗一口,常常惹得我媽說他,小孩子家的,喝什么酒。我和弟弟被酒辣得大叫,父親端著酒杯呵呵地笑。那是一家子最開心的畫面了。
弟弟在我之前回北京探過一次親。那時,他買來了好多瓶名酒,給父親喝,看到父親難得地高興,難得喝得面涌酡顏,便讓我照方抓藥,告訴我到哪里能買到這些名酒。拿著弟弟寄來的錢,我到弟弟指定的商店,買回來好幾瓶名酒,有五糧液、古井貢、竹葉青,還有一瓶三花酒。這后一種酒,是我自作主張買來的,當時看到三花酒出產(chǎn)地是桂林。早就在賀敬之的詩中知道桂林山水甲天下,一直很向往,雖然沒有去過,買一瓶酒回來嘗嘗,也像是去過了那里一樣。
回到家,我找到幾個酒杯,把每一種酒倒上一點兒,分別用開水燙好,讓父親每種酒都嘗嘗。看到父親坐在桌旁,望著這一杯杯的酒在燈下泛著光,他的眼睛里也放著光,像小孩子一樣興奮,然后,依次端起酒杯,瞇縫上眼睛,每杯抿上一小口,美滋滋地品味著。那一刻,真有點兒六根剪凈,萬念俱滅,所有的日子,都融化在這一杯杯酒中了。
他抿完三花酒,特別對我說:這種酒我從來沒有喝過。我問他味道怎么樣?他說不錯,比五糧液柔和,有股甜味兒。我就又給他倒上一杯三花酒,也給自己倒上一杯,然后和他碰碰杯,一飲而盡。他說我,酒哪有這么喝的,得慢慢地品品。我看著他慢慢地品著,忘卻了曾經(jīng)發(fā)達或恥辱或悲涼的一切。
那情景,讓我感到,父親就是一個俗人,簡直就像一個農(nóng)民,一點都不像小說和電影里看到過的國民黨壞蛋。
或許,在那一刻,無法泯滅的親情,還是無可救藥地占了上風(fēng),一種千古至今綿延存在無法剔除的人性中柔軟的東西,讓再冰冷的石頭也能溶化了吧?
那時候,電影院里正在上演朝鮮電影《賣花姑娘》。相對于一演再演的《地道戰(zhàn)》之類的老電影,這是一部新電影,演員演得好,里面的歌唱得也好聽,特別叫座。我到大柵欄的大觀樓電影院,買了三張電影票,請父母一起看這部電影。我媽沒有顯出多么地高興,父親卻很興奮。他已經(jīng)好多年沒有看過電影了。這部《賣花姑娘》,他在報紙上看過介紹,知道是一部很好看的電影,心里很期待。
我第一次看電影,還很小,沒有上學(xué)的時候。是父親帶著我去看的,在長安街上的首都電影院,是他們稅務(wù)局包場發(fā)的電影票,看的電影是《虎穴追蹤》。而我第一次帶父親看電影,是父親老的時候了。這一年,父親六十七歲了。
坐在電影院里,看著父親的側(cè)影,忽然想起往事,心里有些愧疚。記得好幾年前,大概是1961年年初的寒假,也是在這個大觀樓電影院,那時它被改造成北京唯一一座立體寬銀幕電影院。那時,演的電影是《魔術(shù)師的奇遇》。因為不僅是寬銀幕,還是立體電影,進電影院后,要先發(fā)一副特殊的眼鏡,戴上它,看電影的效果才是立體的,如果是水流就真的像是向你流過來一樣,浪花能夠濺濕你的衣服似的。所以,特別吸引人。排隊買電影票的人非常多,我和弟弟一起去買票,長長的隊伍像長蛇一樣,都排到門框胡同了。可是,我和弟弟沒有為父母買票。
年輕的時候,真的有很多幼稚和自私,表面上是為了革命,其實,心里想著的是自己,甚至可以是和自己沒有任何關(guān)系八竿子都打不著的人,比如那時叫喊著要解放世界三分之二受苦受難的人民,卻很少想到關(guān)心一下身邊的父母。尤其是對于當過國民黨少校軍官的父親,更是理所當然地冷落在一旁。這樣做,沒有覺得有什么不妥,相反覺得是階級立場應(yīng)有的表現(xiàn)。
年輕的時候,真的還有非常可笑的時候。《賣花姑娘》,現(xiàn)在來看,這是一部很會煽情的電影,賣花姑娘悲慘的身世和故事,讓很多人感動,當時的電影院里嚶嚶哭聲一片,有人甚至說,看《賣花姑娘》之前,得帶一個手絹。那天,我看電影時擦完眼淚之后,瞥了一眼坐在身邊的父親,忽然發(fā)現(xiàn)他也在掉眼淚,在用手不停地擦著眼角。我心里在想,他是一個國民黨呀,怎么國民黨也會為貧苦的百姓掉眼淚呢?當時的我,就是這樣可笑。那一年,我已經(jīng)二十五歲。難道還是一個小孩子嗎?卻比小孩子還要可笑。
隔了幾天,我就要回北大荒了。我想在我離開北京之前,帶父母看一次京劇。因為我知道,父親很愛看戲,小時候,他常常帶我到鮮魚口的大眾劇場看評戲。我看的第一個評戲《豆汁記》,就是父親帶我看的。只是那時,除了樣板戲,沒有什么戲可演。我便在離家不遠的肉市胡同里的廣和劇場買了三張《紅燈記》的京劇票。看戲的那天晚上,天下起了大雪。鵝毛般的大雪,沒有阻擋住父親看戲的熱情,他和我媽相互攙扶著,跟著我來到了劇場。我?guī)麄兂鰜淼臅r間早些,是想帶他們先去離廣和樓一步之遙的全聚德吃頓烤鴨。我和弟弟每次回京探親的時候,都去過全聚德吃烤鴨,開牙祭解饞,卻沒有一次帶父母去吃過,頂多帶回一點兒吃剩下的烤鴨片。因為心里的愧疚,很多以前自己的不是,便都像沉在水底的魚一樣,一條條地浮出了水面,每條魚都張著嘴,在咬噬著我的心。
馬上就要離開北京了,心里的這種希望彌補的愧疚,越發(fā)沉重。真的,那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對父母涌出愧疚之情。特別是看到父母一天天見老,這種滋味更不好受,更折磨自己的心。父親生我的時候,年齡很大,已經(jīng)是四十二歲了。而我媽比他大兩歲,比我的生母大十二歲,那一年已經(jīng)六十九歲了。他們真的老了。而兩個兒子,都在那么遠的地方,一個在北大荒,一個在柴達木。遙遠得讓我覺得像是一聲長長的嘆息。
我所能夠做的,就只有這一場《紅燈記》,和這一頓烤鴨了。
那一天的大雪下的時間很長,一直到戲散了,雪還在下。紛紛揚揚的雪花中,父母攙扶著,一身雪花,蹣跚在西打磨廠街上的情景,成為了一幅畫,總會在我的眼前晃動。那畫面,讓我感到的更多的是心酸。因為我這一輩子,只為父親做過這樣一件稍稍可以讓他感到有些安慰的事情。在以前我生活的二十五年時光里,我沒有為他做過一件事情,相反,卻做過很多和他毅然決然劃清階級界限的無情事情。父親好像從來不是作為我的生身父親,存在于我的生活中,而是作為敵對的階級,作為了一個我需要鐵面無私審判的政治符號,存在于我寫過的那些申請入團的思想?yún)R報中。
落地?zé)o聲的大雪,掩蓋了街道上的坑坑洼洼,和落葉、垃圾、泥污等所有的骯臟。那一刻,眼前的一切,平坦、潔白得像一個童話里的世界。
那時候,我讀過并背誦過蘇軾的詩句:人生到處知何似,應(yīng)似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fù)計東西。但是,那時,并沒有讀懂。現(xiàn)在想來,我和父親,誰是飛鴻,誰又是雪泥呢?在我的人生二十五歲以來很長的一段時間內(nèi),我是把父親視為雪泥的,他被當時的時代和社會無情地踏在泥中,也是被我無情地踏在泥中的。而我把自己卻是看作飛鴻,要去遠方展翅飛翔,不計東西的。那時候,語錄里說的是,“廣闊天地,大有作為”。那時候,歌里唱的是,“雄鷹展翅飛,哪怕風(fēng)雨驟”。
八
第二年,也就是1973年的夏天,我再一次從北大荒回北京探親。那時候,我已經(jīng)有了女朋友,正在戀愛。她是天津知青,和我前后腳從北大荒回來探親,我們兩人商量好了,等我回到北京之后,她從天津來我家一次,我們一起去呼和浩特看我姐姐,然后再去天津到她家看看,最后一起乘火車回北大荒。這樣的行程安排,是想讓雙方家長都看看,就像定親一樣,事情就這樣定下來了。那時候的愛情,簡單卻不帶任何雜質(zhì),純凈得像沒有污染過的藍天白云。
女朋友從天津動身的時候,我和很多一起到北大荒插隊又正好一起回北京探親的知青,到北京火車站接她。人很多,陣勢很是浩大。女朋友下了火車,嚇了一跳,沒有想到居然這么興師動眾。我心里很清楚,這些伙伴是為我好,生怕女朋友第一次來我家,看到淺屋子破房那么寒酸,一下子失落,無所適從,甚至最后無可收拾。
這一列隊伍浩浩蕩蕩,簇擁著我的女朋友走進我家大院,來到我家門前的時候,我注意到,盡管我的女朋友心里早有思想準備,但眼前所出現(xiàn)的破敗和凋零,還是讓她大吃一驚。不過,她是個懂事而且善解人意的女孩子,并沒有把內(nèi)心的驚訝表現(xiàn)出來,露出的依然是平常常見的笑容。那一年,她二十三歲,正是一個女人最好的年華。
那么多的人簇擁著一個年輕的姑娘,我家那兩間小房根本無法擠得下。大家都站在院子里說說笑笑,引來了街坊四鄰好奇的目光。我家來的這些人中,主角是誰,很快就被他們捕捉到,聚光燈一樣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我的女朋友身上。我看她倒是沒有被這聚光燈照得有什么異樣,在和我媽和大家親熱地輕松自如地聊著天。
讓我多少有些奇怪的是,家里只有我媽在家。我問我媽我爸哪兒去了?她告訴我,給你買東西去了,這就回來!正說著,父親拎著一網(wǎng)兜水果,已經(jīng)走進院子,看到這一幫人,和大家打著招呼,大家立刻都閃到一邊,像忽然抖開的一幅扇面,亮出中間一個空場,把我的女朋友亮了出來。
這是父親和她第一次見面,也是唯一一次見面。我已經(jīng)忘記了這樣唯一的見面,具體是什么情景了。在一片嘈亂中,我只記得父親沒有進屋,就在院里的自來水龍頭前接了一盆水,把網(wǎng)兜里的水果倒進盆中洗了起來,然后讓大家吃水果。不知道為什么,那天見面的這個情景,讓我記憶猶新,至今回憶起來,還像是發(fā)生在昨天一樣。我記得是那樣的清楚,父親買的水果不多,幾個桃,幾個梨,還有兩串葡萄。而且,我清晰地記得,一串是玫瑰香紫葡萄,一串是馬奶子白葡萄。
我無法解釋清楚,為什么這些水果,特別是那一串紫葡萄和一串白葡萄,這么多年過去,還會如此水靈靈地出現(xiàn)在我記憶中?
現(xiàn)在想來,可能因為這是父親留給我最后的一點印象了。盡管當初我無法預(yù)測未來,根本不會想到這已經(jīng)是父親留給我的最后印象。但是,生命的軌跡,總會神不知鬼不覺顯現(xiàn)在父子的親情之中,在命運的冥冥之中。那是一種生命的感應(yīng),即使你當時遲鈍得沒有察覺,但那已經(jīng)像一粒種子,悄悄地落入你的生命中,落入你的記憶中,在以后的日子里生根發(fā)芽,忽然有一天讓你觸目驚心而嘆為觀止。
非常奇怪,在夢中我常夢見我媽,卻很少夢見過父親。前年夏天,我在美國兒子家小住,一天夜里,居然夢見了父親,這幾乎是父親去世之后唯一的一次和父親的夢中相見。父親的樣子很清楚,與我童年、少年和二十多歲見到他時一個樣子。穿著一身粗衣粗褲,緊緊地握著我的手,在跟我說著什么。但是,說的什么話,我一句也聽不清。夢做到這兒,我醒了。屋外雷雨大作,而樓上的一歲半的小孫子正在哇哇啼哭。
很多天,這個夢一直纏繞在我的腦子里,我百思不得其解。我不明白,這個夢昭示著我什么。父親究竟在和我說什么呢?是埋怨我當年對他無情的批判呢?還是述說當年辛酸中難得的溫馨?還是囑咐我他的處世箴言?……
同時,為什么那一夜突然雷鳴電閃?而且,恰恰那個時候,小孫子也醒了,在不停啼哭?或者,是生命又一個循環(huán)吧,我的兒子都沒有見過他的爺爺,小孫子就更無法見到他的祖爺爺了。但是,血脈的延續(xù),生命的輪回,基因的遺傳,是命定的。無論是我,我的兒子,還是小孫子,我們都生活在他的影子里,生活在他的足跡中。所有的不幸也好,幸運也好;所有的錯誤也好,正確也好;所有的醒悟也好,愧疚也好,我們都一起經(jīng)歷過。它們在那雷鳴電閃中給我們以醒目的警示。
只是,那一夜的夢,以及對夢的認知,我再無法對父親訴說。
我知道,其實,父親一直在我心里,不僅是一個念想,一個回憶,更是一枚刺,刺痛我的心,永遠無法從心頭拔出。
就是那個夏天我?guī)业呐笥鸦丶遥钌畹卮碳ち怂τ诟赣H來說,帶給他的是美好,也是痛苦。他當然希望兒子有女朋友,但是,他知道,兒子有了女朋友,會在北大荒結(jié)婚成家,就再也回不來了。當時,對于未來,他是悲觀的。“文化大革命”不知道何時才能到頭,而他的身體已經(jīng)每況愈下。
其實,那時候,知青返城之風(fēng),已經(jīng)起于青萍之末,先行者,開始通過走后門參軍,或辦理困退病退,回到了北京。只是,這一切對于父親而言,顯得那樣遙不可及。他沒有這個能力了,因為他自顧不暇。偏偏這時候,我姐姐給父親寫來一封信,說別人家的孩子都已經(jīng)從農(nóng)村辦回城里,你們老兩口身邊無一個子女,是符合知青返城的政策的,你應(yīng)該去街道辦事處問問。
姐姐的信,是壓垮父親的最后一根稻草。拿著姐姐的這封信,他不知道找誰去訴說,去求教,只能憋在心里,負擔(dān)越來越重。我離開北京一個多月之后,正是秋收的日子,我正在地里收豆子,一封電報傳到我的手里。父親腦溢血去世。清早,他照例去天安門前的那個小花園練太極拳,突然一個跟頭倒下,就再也沒有起來。
我和弟弟,還有姐姐星夜兼程趕回北京。父親躺在同仁醫(yī)院的太平間里,眼睛還沒有合上。他是死不瞑目呀。姐姐用手輕輕地合上了他的眼睛。
父親的一生,就這樣結(jié)束了。我不知道該如何評價他的一生。我只知道,在他的一生中,起碼有二十多年是屈辱的,在這些屈辱中,有許多是時代和歷史使然,卻也有一些是我添加給他的。我無法對他請求原諒。我只是無法原諒自己。
父親沒有什么遺物。只是在他的床鋪褥子底下,壓著幾張報紙和一本兒童畫報,還有一個棕色牛皮紙的小筆記本。那時,我已經(jīng)開始發(fā)表文章,這幾張報紙上有我發(fā)表在當?shù)氐纳⑽模潜井媹笊嫌形覍懙囊皇變和姡淞耸畮追鶊D。這或許是他生命最后日子里唯一的安慰。
在看我家那個裝寶貝的小牛皮箱子時,我發(fā)現(xiàn)了姐姐寫給父親的那封信,放在箱子的最上面。在箱子的最底部,有厚厚的一沓子信。我翻開一看,竟然是我去北大荒之前沒有帶走的小奇寫給我的信,是整整高中三年寫給我的所有的信。
望著這一切,我無言以對,眼前淚水如霧,一片模糊。
不到半年之后,我從北大荒辦回北京,在一所中學(xué)里當高中語文老師。命運,真的讓父親一語成讖,我到底還是當了老師。第一天上班,找到那所偏僻的學(xué)校的時候,我在心里對父親說,你為什么就不能再堅持一下呢?你為什么就不能等我回來呢?
又過了兩年,“四人幫”被粉碎了。一切,并不像想象的那樣好,但也不像想象的那樣壞。在時代的變遷中,在生命的輪回中,曾經(jīng)被風(fēng)雨壓彎的再弱小的草芥,也可以重新伸展起腰身,然后回黃轉(zhuǎn)綠。
有一天,下班回到家,一位漂亮的年輕女警察,突然也前后腳地來到我家。我很奇怪,為什么警察光臨?對于一個曾經(jīng)長期擔(dān)驚受怕的家庭而言,警察的出現(xiàn),讓這個家的氣氛一下子凝固。我看見我媽有些驚訝,以為出了什么事情。我讓女警察坐在我家唯一的椅子上,她很和藹地問我:“文化大革命”中,您家是不是上交過四塊銀元?我點點頭,那是父親干了好多年少校軍需官留下的唯一財產(chǎn)。她接著說:現(xiàn)在清理“文化大革命”中上交的這些東西。要落實政策歸還原物,沒有原物的,要照價賠償。您家呢,這四塊銀元,要給您四塊錢。說著,她從包里掏出四塊錢,并讓我在簽收單上簽字。
這四塊錢,連同父親去世后稅務(wù)局給予的撫恤金和補發(fā)的半年工資五百元,我一直存在家附近崇真觀的銀行里,那里離家很近,父親一抬腳就到,他在世的時候,如果有錢,也是存在那個銀行里的。一直到多年以后,崇真觀被拆,銀行被取消,才把這錢取出轉(zhuǎn)存別的銀行。我不敢花這個錢,這是父親為我留下的唯一的財產(chǎn)。雖然不多,卻帶有他生命的溫?zé)帷?/p>
粉碎“四人幫”后一年多,即1978年的春節(jié),我和我的女朋友結(jié)婚。我們沒有舉辦婚禮,只是請了幾個朋友,姐姐派來她的女兒,晚上的時候,我們一起在家中和我媽吃了頓飯。白天,我到街上買了一點兒菜和兩瓶酒,其中一瓶是三花酒。那曾經(jīng)是父親愛喝的一種酒,他說這酒很柔和,有股子甜味兒。
有這瓶酒擺在桌上,父親好像也在了。
2015年6月9日寫畢于北京
2016年春節(jié)改畢于布盧明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