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家記
- 肖復興
- 2898字
- 2025-01-06 17:39:13
自序
我五歲那年,生母去世。對于她,我竟然一點印象都沒有。前些年,讀到日本著名電影演員高峰秀子的自傳——上小學的時候,我看過她主演的電影《二十四只眼睛》,印象很深,記得很清楚,是在大柵欄里的同樂電影院看的,便同時記住了她的名字——知道了她也是五歲那年生母去世。在這本自傳里,她甚至還清晰記得,當初離開家跟著繼母在開往東京的火車上,自己的脖子上掛著一個膠木的奶嘴。同樣是五歲,她的記憶為什么那么好,記得那么多的事情,而且記得如此須眉畢現?
這讓我非常慚愧。老來之后,常會想母親的樣子,很想也能像高峰秀子一樣,搜尋出膠木奶嘴一樣的細節來。但是,沒有,什么也沒有,母親的樣子,總是模糊的。很多時候,母親的樣子,是和姐姐的模樣重疊。其實,更多是對姐姐思念的感情。因為姐姐就是在母親去世的那一年,離開北京,只身去了內蒙古參加京包線的鐵路建設,為的是幫助父親挑起家庭生活的擔子。那一年,姐姐才十七歲。
1989年夏天,繼母去世。那一年,我四十二歲。生母去世之后不久,她便來到我的身邊,和我相依為命生活了三十七年。特別是父親去世后,我從北大荒回到北京,和她一起度過了她生命的最后十五年,艱辛與共,相濡以沫,對她的了解和感情,比生母要多。
1989年底,我寫了一篇《母親》,寫的就是繼母。這篇長達兩萬多字的散文,發表在次年上海出版的《文匯月刊》第一期。1992年,孫道臨先生出任導演,將這篇作品搬上電影銀幕,鄭振瑤演我的這位繼母。
1994年,天津教育出版社出版了我的一本散文集《情思小語》,書中收錄了《母親》一文。我將書寄給孫犁先生。沒有想到,孫犁先生讀完之后,給我寫來一封鼓勵有加的信:
復興同志:
您的信來的快一些,我發信,是托人代投,有時耽誤。
您的書,我逐字逐句讀完第一輯,其他選讀了幾篇。在這本書中,無疑是《母親》和《姐姐》寫得最好。
文章寫得好,就能感動人;能感動人,也就是有真實的感受,就是有真實的體驗。這本是淺顯的道理,但能遵循的人,卻不多,所以文學總是無有起色。
關于繼母,我只聽說過“后娘不好當”這句老話,以及“有了后娘就有了后爹”這句不全面的話。您的生母逝世后,您父親就“回了一趟老家”。這完全是為了您和弟弟。到了老家經過和親友們商議,物色,才找到一個既生過兒女,年歲又大的女人,這都是為了您們。如果是一個年輕的,還能生育的女人,那情況就很可能相反了。所以,令尊當時的心情是痛苦的。
這篇文章,我一口氣讀完,并不斷和我的身邊的人講,他們有的看過電影。當年《文匯月刊》我是有的,但因很少看創作,忽略了。又不看電影。
現在有的作家,感受不多,感想并不少,都是空話,虛假的情節,虛假的感情,所以,我很少看作品了。
謝謝您給了我一個機會,得讀這樣一篇好文章,并希望堅持寫真實,不斷產生能感人的文章。
即祝暑安!
孫犁
七月四日上午
孫犁先生的這封信,對我很重要。因為1992年我寫了一篇《姐姐》,母親和姐姐都寫過了,唯獨沒有寫父親。我很想寫寫父親,幾經顛簸,卻無從下筆。與母親和姐姐相較而言,對于父親,我是不大了解的。
孫犁先生在信中所說:“您父親……到了老家經過和親友們商議,物色,才找到一個既生過兒女,年歲又大的女人,這都是為了您們。如果是一個年輕的,還能生育的女人,那情況就很可能相反了。所以,令尊當時的心情是痛苦的。”看到信的當時,只是感動,并未真正理解,更未深思,尤其是對于父親“當時的心情是痛苦的”,沒有認識到孫犁先生話中的含義。對于世事的認知,對于世人的理解,哪怕是你覺得很親近的家人,也囿于年齡而只是涉水未深,卻自以為五湖閱盡。那時,我四十五歲,已經人到中年。
時過經年,特別是人老之后,孫犁先生所說的父親“當時的心情是痛苦的”這句話,再次盤桓在心中之際,寫寫父親的念頭也再次涌出。重新鉤沉從小到大和父親交往的點點滴滴,我發現,很多記憶,一直處于沉睡狀態。英國學者柯林伍德在《歷史的觀念》一書中說:“現在和過去之間的間隙之被連接,并不只是由于現在的思想有能力思想過去,而且也由于過去的思想有能力在現在之中重新喚醒它自己。”
除需要喚醒這些沉睡多年的回憶,還需要打撈不少已經失去的記憶。那些記憶,之所以失去,原因是多方面的,其中重要的還在于自己,自己對世事與人心、人性的認知。不僅僅在于記憶力的好壞,更在于思想和情感,很多失去的記憶,是自己思想和情感的篩子有意或無意地漏掉或回避的。柯林伍德說的“過去的思想”的能力,就是對那種淺薄甚至錯誤思想的認知與清理的能力。因此,打撈失去的記憶,同喚醒沉睡的記憶一樣,都是一種能力。
只有這種被重新喚醒和打撈的回憶,對于今天才具有價值與意義,也才能夠將現在和過去之間的間隙連接起來。這個重新喚醒和打撈的過程,需要自己勇敢去面對:面對父親,面對時代,更面對自己的內心,特別是面對自己曾經的淺薄、懦弱、傷害、過失……這一切所纏裹形成的思想與情感,對于晚年的我,是痛苦的,也是有益的。
當日子和我一起變老的時候,我和父親才有了一點點的接近,而這幾乎付出了一輩子的代價,父親早已遠逝多年。我才明白,在這個世界上,親人之間,離得最近,卻也有可能離得最遠。
2015年夏天,我終于寫出了《父親》。這一年秋天,帶著這個長達三萬余字的初稿,我去美國看孩子。在清靜的布盧明頓小城,2016年的春節期間,我將《父親》修改完,發表在2017年的《人民文學》雜志上。
至此,《姐姐》《母親》《父親》都寫完了。無論是這三個人,還是這三篇作品,對于我的人生和我的文學,都是重要的存在。從1989年到2016年,經過了二十七年,終于寫完了,心里舒了一口氣。這一年,正是我七十初度。
記得那年正月初七,最后改完《父親》,關上手提電腦,走出房門,屋外大雪紛飛,漫天皆白,眼前一片迷蒙,恍惚中,不知此地何地,今夕何夕。
除《姐姐》《母親》《父親》這三篇,意欲將這些年我寫的關于家的零散文字集成一書,便又加緊補寫一些篇章,特別是關于弟弟和兒子、孫子的篇章,集成四輯,四世同堂,讓一個家稍微完整地呈現在讀者面前。
算一算,從最早寫《母親》的1989年,到本書最后一篇寫孫子的《游泳記》的2023年,居然前后經過了三十四年。一本小書,一個作者所寫的長長短短的文字,和日子一起長大,完成在這樣悠長的歲月里。于我而言,這是絕無僅有的寫了這樣長時間的一本書。
過去常說家國情懷。這是我們中國人最講究的,家和國是不可分開的。沒有國,便沒有家。同樣,沒有家,便也沒有國,家是國的細胞。家的微觀史,是國家和民族的歷史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連自己的家都不甚了了,對國家就很難說得上更深的了解和感情。一滴水,哪怕只是淺近甚至渾濁的一滴水,也可以輝映著藍天白云和太陽的光輝。這本小書,便是這樣的一滴水。幾代人的親情,近一個世紀的風云變幻,讓一個普通的家,充滿人生況味和世事滄桑。從我的家,能看到社會的動蕩和時代的變遷。所有的苦辣酸甜、聚散離合、跌宕起伏、生老病死,在我家是這樣,想必在你家也大同小異吧……相信讀者朋友會在這本小書中,和我的家人邂逅,也會和你的家人、和你自己相逢。
便將這本小書取名為“家記”。希望這個簡單樸素的名字,讀者朋友能夠喜歡。相信每個人都有屬于自己的“家記”,即使你沒有寫出,也記在你的心里。
2024年3月9日寫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