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孫中山研究(第九輯)
- 王杰 趙立彬主編 谷小水執行主編
- 4字
- 2025-01-06 17:49:20
專題論文
孫中山與梅屋莊吉關系述評[1]
李吉奎
(一)
從1894年11月在檀香山組織興中會開始,至1925年3月去世,孫中山革命凡30年。其間,將近十年兩度流亡日本。此外的20年,亦與日本有密切關系。研究孫中山,便不能不研究孫中山與日本的關系。
根據孫中山的終生朋友萱野長知的說法,孫中山的日本關系者將近300人[2],這些人中,包括政界(如大隈重信、犬養毅、尾崎行雄、板垣退助、后藤新平、桂太郎、古島一雄等)、財界(如梅屋莊吉、三上豐夷、平岡浩太郎、安川敬一郎、大倉喜八郎、澀澤榮一、山本條太郎、久原房之助、犬冢信太郎、山田純三郎、坂谷芳郎、森恪、松方幸次郎等)、軍界(如兒玉源太郎、田中義一、秋山真之、福田雅太郎、上原勇作、青木宣純、本莊繁、松井石根等)、外交界(如中川恒次郎、山座圓次郎、有吉明、小田切萬壽之助、加藤高明、鈴木宗言、天羽英二等)、知識界(如南方熊楠、菅原傳、山田良政、副島義一、寺尾亨、池亨吉、秋山定輔、和田瑞、高野太吉等)、大陸浪人(含國權擴張主義者,如頭山滿、內田良平、宗方小太郎、宮崎寅藏、萱野長知、平山周、和田三郎、美和作次郎、北一輝等),還有一些國會議員(如中村彌六)、婦女界領袖(如下田歌子)、新聞記者、佛教界人士大谷光瑞、水野梅曉,以及一些難于歸類的如菊池良一、坂本壽一,等等。在辛亥革命和中華革命黨反袁時期,以依靠浪人和日本軍人為多。
(二)
在不同歷史時段孫中山尋求支持或支持過孫中山的日本人士中,梅屋莊吉可謂獨樹標格:[3]
首先,據現在能看到有關梅屋生平的資料,他一生的對華活動沒有官方的背景。孫中山認識他的時候,他在香港開照相館。后來梅屋在新加坡,接觸到最初的電影(映畫),回日本后,在東京成為電影制作人,還開了一間酒店松本樓,家境殷實。他是一個守法商人,應當沒有什么問題。
其次,他與孫中山結交,并未加入孫黨(包括興中會、中國同盟會、國民黨、中華革命黨和中國國民黨),也未參與孫黨的黨務活動;辛亥革命前后,日本有影響的對華組織不少,如玄洋社、黑龍會、東亞同文會,但在相關資料中并未發現梅屋的介入。
第三,孫與梅屋的個人關系,發展成兩個家庭的友誼,這一層,在孫宋結合后尤其如此。
第四,孫與梅屋的交往,時斷時續,其高潮是孫第二次流亡日本時期(1913.8-1916.4)。在1924年冬孫中山北上病重之際,梅屋關心備至。但當孫中山政途“輝煌”的時候或相對穩定時期,則看不到梅屋有多少反應。
第五,孫中山的日本朋友中富于財力者不乏其人,但大多數人在孫最困難的時候,他們并未考慮應為孫文做點什么事;梅屋則不然,他不但盡了力,還在孫去世后自費為孫鑄造了四尊銅像,送到中國來,以作永久紀念,其中便有我校這一座。梅屋對孫中山無欲無求,交朋友做到這個份上,實在可以了。
從嚴謹的記載中,不難發現,梅屋對孫中山是有求必應,甚至主動對孫提供幫助。1895年年初,孫中山準備發動重陽起義,經其師康德黎介紹,在香港結識了梅屋莊吉。為尋求經費和軍械支持,梅屋將孫介紹給日本駐香港領事中川恒次郎。這是孫中山第一次與日本官方發生聯系。[4]有的記載稱1899年2月16日梅屋寫信將菲律賓反美領導人之一彭西介紹給孫中山,此事似不準確,因為在此之前的1898年11月10日,孫與彭西已兩次會晤。從1895年至1913年3月這18年間,未見孫中山與梅屋往來,其間如果還有一點關系的話,是1900年6月在擬議孫中山與李鴻章方面搞“兩廣獨立”(因為當時清廷尚未對外宣戰,還談不到啟動“兩廣獨立”的計劃。故孫李合作,是為“除康”,即為行刺康有為)的談判中,為李方(實際是劉學詢)在廣州談判后給孫方提供3萬元巨款作征信,宮崎寅藏等三名當事浪人在梅屋照相館拍照,交給李方。在李方而言,這筆款子是用來收買孫中山,并是用之刺康;即使刺康不成,也能使孫、康成死敵,故外國學者稱之為“一石二鳥”的謀略。在梅屋照相館拍照,是這18年中梅屋唯一一次助孫。[5]
1912年1月1日,中華民國南京臨時政府成立,孫中山任臨時大總統。[6]對于中國政局巨變,作為近鄰的日本,朝野反應異常劇烈,包括犬養毅、頭山滿等紛紛來華,日本輿論稱,中國似在“開浪人展覽會”一般。據事后回述,梅屋莊吉曾經持積極支持態度。[7]1913年二三月間,孫中山正式訪問日本。這是孫中山生平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以官方身份出訪外國。他之訪日,由日本政府安排,大體上是官方接待,很少對私人的拜訪。有著作提到1913年2月16日之后,即17日,孫在東京松本樓與日本日華同志懇親會成員合影的事。問題是,所記之事,似不準確。松本樓合影照片,記為3月1日,而據此次日本之行的記錄,3月1日孫從箱根回東京后,即赴中國駐日各政團的歡迎會,晚上出席去年訪華商業團體舉行的宴會,并無赴松本樓與日華同志懇親會見面之事,故此次訪日孫與梅屋的交往情況,尚有疑問。
(三)
1913年3月上海發生的宋教仁被刺案,引發“二次革命”。“二次革命”失敗,孫中山、黃興等人流亡日本。對于是否接納孫中山,日本當局頗費周章。孫中山先到神戶,在日本友人的幫助下,8月18日秘密抵東京,入住赤坂靈南坂町27番地海妻豬勇彥宅,隔壁是浪人領袖頭山滿居所,有日本警察24小時保護與監視。至1915年10月因準備與宋慶齡結婚,始遷至原宿新居。日本警方的記錄逐日報告,使我們今日能夠知道孫中山流亡期間的所有活動與重要言論。[8]
當孫中山第一次流亡日本時,經犬養毅等人中介,由福岡煤礦主平岡浩太郎(黑龍會主干內田良平的舅父)每月提供100日元生活費(當時一日元可買一擔大米)。第二次流亡,則由實業家安川敬一郎每月提供1萬日元。有此收入,孫中山的生活及相關活動的費用得以解決。有的著作提到,孫中山的生活費、活動費,都由梅屋負擔,1914年1月11日給了零用錢2000日元,以后的零用錢仍每月繼續提供。此說可疑。不排除梅屋向孫提供過金錢支持,但每月提供之說則不甚可信。因為根據警視廳的材料,孫與梅屋并非每個月都見面,有時卻一個月見幾次。
從俞辛焞、王振鎖二位先生編譯的日本外務省所藏資料《孫中山在日活動秘錄》中,可知梅屋與妻子(德子)訪孫宅加起來達36次,孫訪梅屋宅16次,有多次使用梅屋家的私車。據現有資料,第二次流亡后孫與梅屋第一次見面是1913年9月18日,孫赴大久保百人町梅屋宅,與殷汝驪密談。利用梅屋宅作為孫與中、日、印人士交談的場所,可列舉不少例子。[9]
孫中山為準備發動“三次革命”,向日本人多方尋求支持,他甚至向田中義一提出借4萬元,并求為代印制軍用票。梅屋為之介紹企業家久原房之助,并與記者波多野春房一起,帶著帝國(東京?)大學教授印度人巴拉卡茨拉去見孫,欲為之補充一些軍費。這個階段,梅屋還拉一些亞洲人士與孫會晤,所為何事,史料缺載。
日本對華外交采取雙軌制,即外務省與軍部(參謀本部),在對華擴張大前提下各干各的。外務省因為要與西方列強協調,主緩進,與財閥傾向性相近;軍部主急進(參謀本部不歸內閣管轄,直屬天皇),與浪人群體關系密切。在1915年11月內閣決定“排袁”,成為國策后,于是有對華二十一條、第二次“滿蒙獨立”活動以及允許孫中山組織中華革命軍東北軍在日占青島及膠濟路沿線活動之事。就是在此背景下,用孫反袁,將青島原德國殖民地總督府(今仍存)交孫作東北軍司令部。孫乃任命萱野長知為東北軍顧問,梅屋莊吉為購械委員,梅屋將其門人石浦謙次郎介紹給孫(石浦聯隊駐濰坊),對東北軍多有幫助。袁世凱卒后,萱野還與梅屋函商民軍(東北軍)遣散問題。
中華革命黨時期日本人對中國流亡者辦了三件大事,一是由水野梅曉牽頭辦了浩然學舍(浩然廬),一是寺尾亨主持的政法學校,一是梅屋莊吉“全資”辦的飛行學校。飛行學校負責人坂本壽一經梅屋介紹給孫,1916年5月4日正式訓練,稱“中華革命黨近江飛行學校”(在琵琶湖西岸的近江八幡,現八日市附近),后“成軍”遷山東濰坊,坂本任東北軍航空總司令。據載,梅屋為該校提供了數萬元資金。
前面提到,梅屋夫婦支持孫宋結合。梅屋夫人及其女國方千勢子還與宋慶齡結下深厚的友誼。梅屋夫人與宋慶齡的交往在警視廳留下了包括參觀、購物等方面的記錄,但缺失1915年11月10日的記錄。1916年5月19日宋慶齡回到上海,27日長函致梅屋夫人,告以孫返國后從事革命運動各事。數日后袁世凱卒。孫中山為反袁在日的流亡活動,留下了許多歷史話題。值得注意的是,孫中山在《建國方略》的“有志竟成”這一部分中提到了支持他的二十幾位日本人,但其中沒有梅屋莊吉,其原因何在,不詳。
(四)
“孫中山與梅屋莊吉”,這是一個很值得做的題目,但國內除了俞辛焞、熊沛彪先生寫了一本《孫中山宋慶齡與梅屋莊吉夫婦》之外,未見有人去深入研究。之所以如此,是可供研究的關鍵材料不多。1989年3月13日,我去日本東京的憲政紀念館參觀,看到該館正在展覽梅屋莊吉與孫文的資料,其中便有墻上掛著的一件內里孫中山題“賢母”二字的和服外套。同行的木田知生先生問我,是什么意思?我回答不明白。不明白去強解,便不是治史者的態度了。隨后,久保田文次教授帶領去參觀日本女子大學的一處資料室,讓我翻閱了復印的梅屋莊吉日記,邊頁上是“當用日記”而不是“永代日記”,我將部分內容與紙頁存疑處,與久保田教授說了,他說,確是問題。能否將這部日記以及“備忘錄”“梅屋莊吉文書”、《我的影子》等影印或翻譯出版,供治史者征引?車田讓治的《國父孫文與梅屋莊吉》一書,因為是口述加文學傳記,我們征引時真費思考。
總之,辛亥革命時期革命黨的資金來源,有人詳細研究過,有的報導說梅屋為重陽起義和惠州起義出資購械,如前所述,恐非事實。據可靠記載,梅屋在經費上援孫,是在中華革命黨時期。據孫方向黎、段北京政府提交的償還借款請求清單,借日人(有借條者)100萬日元(久原80萬,犬冢15萬,山田經手5萬);另189萬余元是無借條的,包括安川及梅屋提供的生活費、零用錢及辦飛行學校等項費用,應在此總數之內。梅屋總共提供了多少款項,史無明載,但若說此數目相當于今日2萬億日元[10],則殊不足信。我說這些,絲毫無貶損梅屋援孫之意,只是力圖還原史實而已。只有弄清史實,才能更準確表述梅屋對孫中山的援助和誠摯的友誼。
(作者單位:中山大學歷史學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