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北坐在CT室外的長椅上,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膝蓋。
走廊里消毒水的氣味混合著遠處藥房的苦澀,讓他想起重生前在ICU外守候的無數個日夜。
那時父親咳血的樣子,像道永遠結不了痂的傷口,即使現在依然忘記不了父母離開的那天。
“37號顧長河家屬?!?
正當顧北緊張的時候,護士從里面推門探出頭來,他猛地站起身來,看向護士。
“片子要過半個小時才能出?!白o士遞來一張取片單,“你們去診室等吧,王護士長已經打好招呼了,過會兒我給你們送過去?!?
顧北接過單子時發現自己的指尖冰涼。
他深吸一口氣,轉身看見父親正從CT室走出來,灰白的工作服敞著領口,鎖骨處還留著去年燙傷的疤痕。
“我就說沒事吧?“顧長河滿不在乎地拍著兒子的肩膀,手掌粗糙得像砂紙,“這機器嗡嗡響得我頭疼,感覺比我們鍋爐廠的聲音都大。“
顧北喉結滾動了一下,父親永遠這樣,在他的口中,自己永遠像是一個超人一般,三百六十五天永不停歇,似乎他永遠都不會生病一般。
即使前世咳出血絲時也說是炒菜辣椒嗆的。
在自己子女面前,不愿意承認自己的脆弱。
他輕輕用手攙住父親的手臂,能夠觸碰到粗糙的皮膚上突起的血管。
父親的手臂不知不覺間已經不再小時候那般粗壯有力,似乎變瘦了:
“CT的片子,要半個小時之后才能出來?!?
“我們先去診室等吧?!?
顧長河被顧北用手攙扶著,一時間有些微微發愣,他們以前是那種典型的中國式父子。
不善言談,將愛都深深的埋藏在心底,表面上還要裝作摸不關系的模樣。
根本不能開口說一些關心的話,更不用說親密的動作了。
所以對顧北此時攙扶的動作微微有些不適應,有些本能的抗拒。
他皺了皺眉頭:
“攙著我干嘛?!?
“你這樣搞得我好像是得了什么重病一樣?!?
“我這身體可好著呢?!?
顧長河雖然嘴上這么說,可是實際上卻并沒有甩開兒子的手。
這一對兒父子就這樣穿過走廊,一步步的向著診室走去。
顧北看著父親顧長河那張有些故作堅強的臉,猶豫了一下,然后開口說道,聲音比平時稍顯低沉:
“爸,你別怕?!?
“身體有些小毛病都是很正常的事情?!?
“等檢查結果出來,只要聽醫生的,不會有任何問題的?!?
顧長河聽到兒子的話,身體一下就僵住了,腳步一頓,轉過頭看向他。
十八歲的少年眉宇間已經有了成年人的輪廓,眼神卻比從前任何時候都要認真。
他此時突然想起之前兒子特意堅持要讓他們兩人檢查身體的神情的,心里突然“咯噔”了一下。
顧長河瞇著眼睛,粗糙的手指無意識地磨挲著工作摩挲著工作服袖口:
“你這小子...”
“該不會是知道什么了吧?”
顧北的喉結滾動了一下,他自然不會告訴父親重生這樣荒謬的事情。
他斟酌著開口:
“以前在家里的時候,偶然聽見你半夜去衛生間咳嗽?!?
“紙巾里面還帶著血絲。”
這句話像塊石頭砸進平靜的水面。
顧長河臉色變了變,隨即強笑道:
“鍋爐房灰大,哪個老師傅不這樣?你王叔老李他們咳得比我還厲害呢...“
顧北打斷他,聲音發緊:
“但他們沒你抽煙兇。“
“爸,這次檢查完,把煙戒了吧?!?
就在兩人說話的功夫,走廊盡頭傳來陣陣的腳步聲,宋佳琪挽著周慧蘭的手臂走來。
周慧蘭的手里還拿著乳腺檢查的報告單,微笑著朝他們兩個揮手。
“怎么樣?“周慧蘭小跑幾步過來,目光在丈夫和兒子之間轉了轉,“你們爺倆表情這么嚴肅?“
顧長河立刻換上輕松的表情:“能有什么事?就是這小子小題大做?!?
他伸手想拿妻子手里的檢查單,“你呢?一切正常?“
“都好著呢?!爸芑厶m把單子往身后一藏,嗔怪地瞪他一眼,“你看也看不明白,就是乳腺有個小結節,無傷大雅的?!?
“我這說不準就是讓你們兩個平時給我氣的。”
“以后能不能少氣我?!?
周慧蘭這樣一番怪罪的話,反倒是讓顧長河父子倆之間有些緊張的氣氛變得輕松了一些。
顧北看著母親悄悄把報告單折好塞進了包里,他自然明白母親這樣的動作是不想讓他們擔心。
他頓了頓,直接問道:
“結節有多大?”
周慧蘭明顯怔了怔,隨即笑著擺手:“黃豆大小,醫生都說不用管它?!?
宋佳琪突然插話:“周姨,剛才張主任明明建議三個月后復查的?!?
她說完才意識到說漏嘴,慌忙捂住嘴巴,睫毛慌亂地眨動著看向顧北。
顧長河立刻皺起眉頭,有些擔心的看向自己的妻子,雖然他不是很懂黃豆大小的乳腺結節代表著什么,但是他更加懂自己的妻子。
他上前了一步,看向妻子的眼神中充滿了關心:
“怎么回事?”
“意思是很嚴重嗎?”
周慧蘭故作輕松的笑著擺了擺手:
“醫生說只要不增長,這樣也沒什么大問題的。”
“復查也沒什么的,沒多大的事兒。”
她連忙岔開話題,問道:
“老顧,你那邊檢查的怎么樣?”
顧長河心里面也沒底的笑了笑:
“我應該...也沒什么大問題?!?
“大夫都沒說什么?!?
顧長河的聲音在走廊里顯得格外干澀,他下意識摸向口袋里的煙盒,又在妻子責備的目光中縮回手。
宋佳琪站在周慧蘭身后,悄悄對顧北比劃了個“黃豆大小“的手勢,眼睛里盛滿擔憂。
“先去診室吧?!?
顧北冷靜的說道,母親的乳腺結節倒是不用擔心,重生前確認過不是那種病例習慣的結節。
“等會兒主要聽聽醫生們怎么說?!?
話音剛落,幾人的身后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王秀琴手里捏著CT膠片袋匆匆走來,白大褂口袋里還插著未蓋筆帽的鋼筆。
“老顧的片子出來了。“
她的目光在顧長河臉上停留片刻,轉向顧北時微不可察地搖了搖頭,
“張主任在診室等你們。“
顧北見此不由得皺了皺眉頭,王姨細微的動作讓他感覺結果似乎不太好的樣子。
前世的時候,王姨告知父親病情時,也是這樣欲言又止的表情。
商海打拼多年的經驗使他無論遇到什么樣的問題,都保持著冷靜。
他平靜的開口說道:
“直接說吧王姨?!?
“我爸肺上是不是有陰影?“
空氣突然凝固。
顧長河眉頭緊皺,身體一下子僵在了原地,對于這樣的結果他其實有些意料之中的感覺,自己的身體自己自然最清楚,可是當真正確認是不好的消息的時候,可還是有些緊張。
而周慧蘭手里的檢查單“啪“地掉在地上,被穿堂風卷著滑出老遠。
王秀琴最終有些許無奈的嘆了一口氣:
“確實有陰影?!?
“具體什么情況,等下聽聽張主任怎么說吧。”
宋佳琪先是看了顧長河一眼,然后無比擔心的看向顧北,先后聽到父母身體檢查出兩個不好的消息,如果這樣的事情發生在她的身上,她根本就做不到像是現在的顧北一樣的冷靜。
王秀琴的話就像是一塊石頭,重重的砸進了平靜的水面,一時間,使得氛圍變得無比的凝重。
顧長河站在原地,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工作服袖口磨破的線頭,陽光從走廊盡頭的窗戶斜射進來,照在他突然顯得蒼白的嘴唇上。
“沒什么的,不就是有點小陰影嘛?!?
“這能有什么大不了的。”
“可能就是之前的煙抽的多了些?!?
“我以后不抽了就是了。”
王秀琴本想要開口解釋著什么,可剛一開口又忍住了,這樣的消息無疑是一個沉痛的打擊。
周慧蘭有些不敢相信,就連身子都微微有些發晃,然后一下子抓住了丈夫的胳膊,強撐著自己微笑著說道:
“還是先聽聽醫生怎么說吧。”
宋佳琪彎腰去撿被風吹遠的檢查單,起身時發現顧北已經走到父親另一側。十八歲的少年脊背挺得筆直,左手穩穩托住父親的手肘,右手接過王秀琴手中的膠片袋。
“爸,媽?!邦櫛钡穆曇舫銎娴胤€,“現在醫學已經非常發達了,即使是癌癥只要不擴散,早期發現完全有治愈的可能?!?
顧北的聲音在走廊之中顯得格外清晰,每個字都像釘子般重重的敲進父母心里,使得原本有些受到沉痛打擊的他們重獲希望。
他接過王秀琴手中的CT膠片袋,指尖在磨砂質感的袋子上輕輕摩挲,仿佛這樣就能隔著塑料袋看清里面那片決定命運的陰影。
顧北站在父母的中間,摟著他們的手臂,他能夠明顯的感受到父母有些微微發抖。
第一次聽到這樣沉重的消息,他們根本就做不到平靜的對待。
顧北就是希望借此能夠傳遞給他們力量,讓父母能夠安心下來,于是他平靜地說道:
“先去診室吧。”
“爸媽別怕,一切都有我在?!?
“不會有事的?!?
診室們上的磨砂玻璃,映出走廊中幾人的身影。
“我去給你們倒杯水?!八渭宴鬏p聲說著,悄悄捏了捏顧北的手腕。
她的指尖冰涼,卻在離開前用力握了他一下,像是要把所有力量都傳遞給他。
診室的門被推開時,發出輕微的“吱呀“聲。
張主任坐在辦公桌后,鼻梁上架著一副金絲眼鏡,鏡片后的目光沉穩而專業。
他面前的觀片燈箱上已經夾好了CT片,那片灰白影像中的陰影像一團化不開的墨漬。
“坐?!?
張主任指了指對面的椅子,聲音平靜得聽不出任何情緒。
顧北扶著父親坐下時,能感覺到他手臂肌肉的緊繃。母親周慧蘭緊挨著丈夫,手指無意識地絞著衣角。
王秀琴站在一旁,眼神里也藏著對伙伴的擔憂。
顧北率先開口問道:
“張主任,我父親的情況怎么樣?”
張主任推了推眼鏡,拿起一支筆指向CT片:“右肺下葉有個1.3cm的結節,邊緣不規則,有毛刺征?!?
筆尖點在那個陰影上時,顧長河的呼吸明顯一滯。
顧北悄悄握住父親的手,發現掌心全是冷汗。
聽到1.3這個數字,不自覺暗暗松了一口氣,心里面反倒是有些竊喜,重生前拍的片子,醫生說出的數字是驚人的5.3。
如今提前一年做檢查,此時病情相對還沒有發展的很嚴重,這對于他來說已經算是一個不幸之中的好消息了。
“是...癌嗎?“周慧蘭的聲音發顫。
張主任沒有立即回答,而是轉向顧長河:“抽煙多久了?“
“三十...三十多年吧?!邦欓L河的聲音干澀,“一天一包半?!?
“咳嗽帶血有多久了?“
這個問題讓診室里的空氣凝固了。
顧長河看了妻子一眼,喉結滾動了一下:“半年...偶爾有血絲?!?
周慧蘭猛地轉頭看向丈夫,眼圈瞬間紅了:“都已經這么久了嗎?你怎么不早說!“
“怕你們擔心...“顧長河低下頭,像個做錯事的孩子。
張主任的鋼筆在病歷本上停頓了一下,抬頭時鏡片后的目光變得溫和:
“從影像學特征來看,確實有惡性腫瘤的可能?!?
這句話像一記悶錘砸在周慧蘭心口,她攥著丈夫袖口的手指驟然收緊,布料在她指間皺成一團。
顧長河卻反常地挺直了脊背,粗糙的手掌覆在妻子顫抖的手背上。
“不過發現得很及時?!皬堉魅无D動觀片燈箱,那個陰影在強光下顯得格外刺眼,“病灶局限在肺葉內,沒有縱隔淋巴結轉移的跡象?!?
張主任繼續說:
“不用太擔心,現在醫學很發達?!?
“即使是肺癌,沒有轉移,治愈希望很大,手術切除后五年生存率能達到80%以上?!?
眾人聽到80%這個數字,明顯都稍稍松了一口氣。
顧北也看到父母緊握的手稍微松了松。
顧長河喉結滾動了一下,然后突然笑了出來:
“80%,這不就跟沒生病一樣嗎?”
“沒事的沒事的,不用替我擔心。”
他故作輕松地拍了拍妻子的手背,卻看見周慧蘭的眼淚已經滾到了下巴。
顧長河的笑容僵在臉上,粗糙的拇指抹過妻子臉頰時沾了滿手濕意:
“哭啥,醫生都說沒事了...“
周慧蘭突然捶了他一拳,哽咽著轉向張主任,“大夫,手術什么時候能做?要準備多少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