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嬰和王后幾乎同時直起身來，異口同聲地追問道：
“出什么事了！”
韓談被兩人驟然提高的聲音嚇了一跳，拱手姿勢更低。
“稟陛下，是南鄭本地的土人和跟隨陛下南遷至此的關中百姓起了沖突……”
子嬰一聽，便直接起身打斷了韓談：“邊走邊說！”
棚區的黔首不知道怎么回事兒，砍了南鄭本地百姓栽種的林子。
一邊的人說天要下雪，人都快凍死了，砍你幾棵樹怎么了？
再說了，自己拋家舍業追隨大王到這里來，砍的是大王的樹，大王都同意的。
就連理由，也是相當充分，說的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云云。
另外一邊的南鄭百姓就不干了，表示這片林子是自己幾代人栽種才成材的，指望著賣個好價錢，你們這些關中人，招呼都不打一聲，就帶人來砍樹。
不遠處大山上的，你們不去砍，就來砍自己賣錢的林子。
兩邊幾乎有數百人對峙，若非是巡邏的軍士發現控制住了局面，只怕事情會愈演愈烈。
子嬰匆匆趕到的時候，郡守唐明已經帶著不少人先一步趕到，兩邊對峙的黔首，已經被捆了手，背負在后背后，蹲在地上聽候發落。
正在大聲訓斥，威風凜凜的唐明看到大王來了后，頓時萎了下去，拱手拜見子嬰。
“臣參見陛下，不想這般小事兒，竟然驚動了陛下！”
邊上不論是圍觀的人，還是維持秩序的甲士，亦或者是被束縛雙手，蹲在地上聽候發落的幾百人，都嚇了一跳。
“嘩啦啦——”
瞬間就跪下去了黑壓壓的一大片。
這位秦王在子民們心中的地位，已經有著相當分量了。
子嬰見狀，立刻走上前去，看了一眼鬢角冒出冷汗的唐明。
唐明真是感覺見鬼了，哪個活閻王這么屁大點的事兒，也去告訴陛下了？
“子民的事情，沒有小事兒。”子嬰虛扶了一把唐明：“起來說話。”
他轉身走上邊上一輛運送木頭的驢車，居高臨下地看了一眼黑壓壓跪在地上，不敢抬頭的黔首們，提高了聲音：
“諸位父老，也請起來，寡人此番過來，是為了解決兩方百姓沖突而來，不會刻意的責難哪一方的，一切都以理服人。”
人群中聲音窸窣，有年長者率先起身，見無人呵斥后，其他的人這才紛紛站起身來。
只不過，場面依舊異常的安靜，無雙眼睛，都匯聚到了子嬰身上。
子嬰提高聲音道：“雙方領頭之人上前來。”
唐明回頭看了一眼身后的郡丞，郡丞立刻走上前去，將兩個各自都在三十歲許的壯年人提上前來。
兩人踉蹌著跪在地上，不等子嬰發話，便磕頭說著自己錯了。
子嬰一看反而笑了：“你二人都錯了，那誰對了？”
兩人頓時不敢再言語什么。
圍觀的人群，也都豎起了耳朵，一個個眼巴巴地看著距離自己如此近的秦王。
子嬰提高聲音道：“寡人問你，他砍了你多少林子，價值幾何？”
左邊那人遲疑了一下，發現邊上的郡守瞪眼看他，咬牙催促了一句：“如何敢隱瞞君上，據實上報！”
這壯漢哆嗦了一下：“十三顆松樹。”
子嬰看向另外一人：“真否？”
那人點頭：“大王，是十三棵大松樹。”
“依照漢中市價，該賠錢幾何？”子嬰道。
那壯漢哆嗦著：“大王，小民知錯了，同為大秦之人，他們拋家舍業至此，從今以后就都是漢中人了，大家未來都是同鄉……”
“寡人問你，價值幾何？”子嬰堅持。
壯漢嚇得帶著哭腔：“一棵大松樹五百錢，十三棵大松樹是六千五百錢……”
子嬰立刻從身上解下一塊玉佩，示意邊上的唐明解開這樹主的束縛。
唐明察覺到子嬰要做什么，槽牙都快咬碎了，但卻不敢不從。
“寡人把自己這塊玉佩壓在你這里。”子嬰看了一眼邊上盜樹的那人：“你日后安定下來，掙錢還他，將寡人的玉佩贖回來，不知你二人意下如何？”
“大王！”
那人眼淚瞬間就冒了出來。
樹主也是哆嗦著，不敢去接子嬰的玉佩。
子嬰在木車上俯下身，將手中的玉佩塞進這人手中。
“若非二世皇帝倒行逆施，大家也不至于過這樣的苦日子，是我嬴氏一族對不住你們，對不住天下人！”
“大王！”
周圍一片哀呼的聲音，成片的人又主動跪了下去。
子嬰看著面前已經哭成淚人的兩個壯漢，然后朝著四方黑壓壓跪在地上的百姓各自拱手下拜。
一共四次。
群臣嗚咽，百姓流涕。
“寡人今日許諾你們，用十年一統天下，平息戰爭，止住兵戈；用十年，治理天下，讓天下子民都過上好日子，讓人人都有衣服穿，人人都有飯食裹腹。”
群臣子民仰頭看著站在運木車驢車上的秦王，一時間動容非常。
子嬰伸手指著蒼穹道：“若子嬰做不到，請上天拋棄子嬰。”
這話太重了。
子嬰完全就不知道這話的含金量有多高。
他只記得論語里，孔子被他的學生逼急了，說出了如果自己做了違背道德事情，讓上天拋棄自己。
這會兒是照搬照用，平息百姓之間的爭端。
唐明感受著周圍忽然變得團結一心起來的氣場，猛地打了一個激靈，正要振臂呼喊什么的時候，忽然聽到一個寺人尖細的聲音亢奮地響徹全場。
“愿追隨陛下，興復秦室，還于舊都，匡扶天下！”
本就被子嬰一番慷慨激昂演講感染的眾人，此刻正是情緒上頭的時候，急需一個情緒的宣泄口，立刻就跟著振臂齊聲呼喊了起來。
“愿追隨陛下，興復秦室，還于舊都，匡扶天下！”
子嬰有些贊許地看了一眼韓談，沒想到這個相貌老實，有什么情緒，都寫在臉上的家伙，竟然這么會整活兒啊！
不讓你做太仆，那真是對不起你這一身本事兒了啊！
王上被情緒激動的百姓送走。
兩個先前揚言要整死對方的壯漢，此刻都罷手言和，還說要互相請對方去吃飯喝酒。
人世間的悲歡喜樂，忽然一下就貫通了。
這把漢中郡丞看得一臉無語，湊到了唐明身邊，低聲道：“郡公，依照我大秦律法，私斗者死罪，當斬，您看……”
“看什么看，陛下入漢中之前，都已經宣布廢止嚴酷的秦律，再說……”
唐明還在氣惱那個死閹人，在那么關鍵的時候，居然搶了自己的話，若方才那一聲是自己帶頭喊的，只怕不日就能坐上九卿的空缺位置了啊！
“郡公？”郡丞遲疑著，心里好奇怪，您這怎么說著話的工夫，就走神了呢？
唐明越想越郁悶，越郁悶，就越是忍不住去想。
自己堂堂郡守，為陛下牧民一方，居然沒一個寺人反應快？
他甩甩寬大的衣袖，丟下一句話：“全放了！”
隨后便追著子嬰的屁股，往王帳方向去了。
他心中忽然生出一策，或許可以為自己的九卿之路亡羊補牢也尚未可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