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河的霧，是有形狀的。

林硯踩著露水走進河岸的蘆葦叢時，正好看見一縷霧從水面升起，像極了一只手，指尖擦過岸邊的鵝卵石，留下濕漉漉的痕跡。她下意識摸了摸腰間的銅鈴，冰涼的金屬觸感讓指尖微顫——祖父說過，河霧成形的時候，就是“它們”醒著的時候。

銅鈴是祖父留下的，鈴鐺口刻著歪歪扭扭的“守”字，據說是用他的指骨混合青銅鑄的。三年前那個霧夜，祖父就是握著這只鈴，一步步走進河中央的，霧像活物一樣纏上他的腳踝，他回頭對林硯笑了笑，說：“等霧散了，河就不騙人了?！?

然后他就消失了。

不是沉入水里，是真的“消失”。像被霧擦掉的墨跡，連濺起的水花都沒留下。鎮上的人說祖父是失足落水，但林硯知道不是。她那晚看得很清楚，祖父身后跟著個影子，穿的是祖母生前最喜歡的藍布衫，而祖母已經去世十年了。

“叮鈴——”

銅鈴突然自己響了，打斷了林硯的回憶。她猛地抬頭，看見不遠處的霧里站著個人。

很高，背有點駝，穿著洗得發白的粗布褂子，手里拄著根棗木拐杖——那是祖父的樣子。

林硯的心跳瞬間卡在喉嚨里。她握緊銅鈴，指節泛白，聲音發緊：“別裝了?！?

霧里的“祖父”沒動，只是轉過身。他的臉在霧中模模糊糊，只有眼睛的位置是兩個黑洞，像結了冰的河面?！靶〕?，”他開口了，聲音和祖父一模一樣，帶著煙袋鍋子熏過的沙啞，“過來，爺爺有話跟你說?！?

林硯后退一步，踩斷了一根蘆葦?！白娓覆粫形摇〕帯偤拔摇绢^’?！彼⒅莻€影子，腰間的銅鈴越響越急，鈴身發燙，“你是誰？”

影子似乎愣了一下，黑洞般的眼睛眨了眨，然后笑了。那笑容在霧里扭曲著，慢慢變成了祖母的臉，藍布衫的領口露出珍珠耳環——是祖母的遺物。“丫頭，”這次的聲音是祖母的，溫溫柔柔的，“你看，爺爺不在了，奶奶來陪你好不好？”

林硯猛地閉上眼，將銅鈴舉到胸前。祖父教過她，不管“它們”變成誰的樣子，只要搖響銅鈴，念那句口訣就行。

“塵歸塵，水歸水，執念成灰——”

“叮鈴鈴——”

銅鈴的響聲突然變得尖銳，像玻璃劃過冰面。林硯感覺到一股風從身邊掠過，再睜眼時，霧里的影子已經散了，只有一縷淡青色的煙飄向河面，被水波一卷，徹底沒了蹤跡。

蘆葦叢里傳來“咔嚓”一聲輕響，像相機快門。

林硯猛地回頭，看見蘆葦蕩的另一邊站著個男人。

他背著黑色的相機包，牛仔褲上沾著泥點，嘴里叼著根沒點燃的煙，正舉著相機對著河面，鏡頭卻明顯偏向她這邊。察覺到林硯的目光，他挑了挑眉，放下相機，露出個有點散漫的笑：“抱歉，拍風景，沒打擾你吧？”

林硯皺眉。這是三年來第一個敢走到蘆葦叢深處的外人。忘川河的霧有毒，鎮上的人從小就被警告，霧濃的時候靠近河岸，會看見“不該看的東西”，輕則大病一場，重則……像祖父那樣消失。

“這里不讓外人進?！彼叩侥腥嗣媲?，銅鈴還在發燙，提醒她這人身上有“不對勁”的地方。男人很高，林硯得抬頭才能看清他的眼睛，那是雙很亮的眼睛，像淬了光的黑曜石，正饒有興致地打量著她，以及她手里的銅鈴。

“不讓進？”男人笑了，從口袋里摸出張皺巴巴的紙，“村里支書說，這河是公共區域，允許拍照啊?！?

林硯沒看那張紙。她的視線落在男人的手腕上——那里戴著塊古玉，深青色，雕著奇怪的紋路，玉身被摩挲得發亮。就在她看到玉的瞬間，腦子里突然炸開一片白光，無數碎片般的畫面涌進來：

……霧里的女孩，穿著白色連衣裙，手里攥著幅畫，一步步走向河水……

……女孩回頭，臉上帶著詭異的笑，嘴里說著什么，聲音被霧吞了……

……河水漫過她的腳踝時，她的影子突然和霧融在了一起……

“喂，你沒事吧？”

男人的聲音把林硯拽回現實。她發現自己正盯著他的手腕發呆，冷汗浸濕了后背的衣服。剛才的畫面太清晰了，清晰到她能看清女孩連衣裙上的碎花——那是去年夏天鎮上服裝店賣過的款式。

“你是誰？”林硯的聲音有些發顫，不是因為害怕，而是因為一種更復雜的情緒——祖父說過，她偶爾能在河水里看到“未來的影子”，但從沒有一次，像剛才這樣，畫面里的人如此真實。

男人收起笑容，從相機包里拿出一張照片遞給她：“沈徹，攝影師。找我妹妹，沈瑤?！?

照片上的女孩穿著白色連衣裙，眉眼彎彎，手里拿著畫筆，背景正是這片蘆葦叢。

是剛才畫面里的女孩。

林硯的指尖觸到照片邊緣，冰涼的感覺讓她打了個寒顫。她抬頭看向沈徹，發現他的眼神里沒有了散漫，只有一種近乎執拗的認真。

“她最后出現的地方，就是這里。”沈徹的目光越過她，投向被霧籠罩的河面，“我媽留給我的玉，一靠近這條河就發燙?！?

林硯低頭看了看自己的銅鈴，鈴身的溫度還沒退去。她突然想起祖父失蹤前的最后一句話——

“等霧散了，河就不騙人了?！?

可今年的霧，好像比往年更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