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還沒亮透，李鳳梅就窸窸窣窣地翻箱倒柜。

陳振迷迷糊糊聽見布料摩擦聲，睜眼就看見他媽，正往他的帆布包里塞咸鴨蛋，青殼的鴨蛋用舊報紙包得嚴嚴實實，像碼磚頭似的壘在衣服中間。

“媽，人家廠里有食堂。“

陳振揉著眼睛坐起來，竹席上還留著人形的汗漬。

“外頭的飯菜哪有家里實在？“

李鳳梅又從五斗櫥最底層摸出個鋁飯盒，“這是昨兒包的韭菜餃子，你帶去吃。”

陳新民刷完牙，準備出門上班，他倒沒怎么擔心陳振，男兒志在四方嘛，別婆婆媽媽的。

“鳳梅，行了，人家北影廠什么單位呀，飯菜能差到哪里去。”

“你懂什么，你不懂做母親的苦，一邊去。”

鐵盒蓋一掀，陳醋的酸香混著麻油味兒直往鼻子里鉆。

胡同里響起自行車鈴鐺聲，又是周一，上班的居民忙著上班，不上班的忙著倒尿盆。

李鳳梅突然紅了眼眶，把兒子襯衫領子抻了又抻：“晚上睡覺記得關窗，北影廠靠著西山，后半夜風硬......”

“知道啦媽，您都說三遍了，再說了，現在是夏天，有風不是涼快點嘛。”

“冬天很快就來了。”

“現在才七月。”

“一眨眼一個月，一眨眼一個月，時間可快過了。”

“……”

臨出門時，對門王嬸子追出來，往陳振兜里塞了把水果糖：“給廠里領導分分，嘴甜不吃虧。”

隔壁張叔拎著網兜追到胡同口，硬塞進來兩瓶北冰洋汽水。

陳振抱著滿懷的吃食，恍惚想起上輩子寫小說，每年過年前官方寄來的伴手禮，那些裝在燙金禮盒里的馬卡龍，到底不如玻璃瓶上凝結的水珠來得真切。

當年強子上大學就是這場景，全村的人給他資助，有錢出錢，沒錢出雞蛋。

全村人的希望。

后來強子發財了，每年過年村里60歲以上老人，每人一萬元現金，這多感恩啊！

陳振滿心感慨，暗下決心將來功成名就了，也要像強子那樣報答家鄉，在房價上漲前，把胡同全收了建小區，然后給他們分房。

讓他們感受一下時代的紅利。

李鳳梅要趕去上班，紡織廠上班時間規定的死一些，陳新民在新華書店相對自由，所以可以晚點去，甚至有時候可以不去。

于是送陳振去北影廠的任務，就交給了他爸陳新民。

李鳳梅出門上班前又叮囑了一句，“出門在外，我不在你身邊，你一定要好好照顧好自己，多多保重身體。”

陳振甚是不耐煩，“知道了媽，你快去上班吧。我是去改稿，又不是去改造。有時間都可以回來看看的。”

“記得我說的話啊。”

“知道了媽，快去上班吧。”

打怪升級也該換地圖了，對于門框胡同這個地方，陳振沒有太多的感情，畢竟他穿來的時間也不長。

糖水社那邊，不是他的菜。

龔雪，才是他的菜。

陳新民蹬著自行車穿過德勝門，晨風掀起他洗得發白的的確良襯衫，陳振坐在后座嗎，兩父子交流甚少。

兩人更像是兄弟。

“陳振，文藝道路不是那么好走的，你想清楚了嗎？”

“我想清楚了，不管以后成功失敗，我都不后悔，至少我努力過。”

“挺好！我支持你。”

“謝謝爸。”

難離難舍想抱緊些

茫茫人生好像荒野

如孩兒能伏于爸爸的肩膊

誰要下車。

坐在他爸的后面，一路的風景掠過，陳振忽然就想起了Eason的這首歌《單車》。

情不自禁就哼了起來。

來到北影廠大門，陳新民說了一句，有空常回家看看，就騎車去上班了。

梁曉聲早已在門口等候多時。

“梁老師。”

“怎么拿這么多東西。”

“我媽怕我餓死了唄。”

“青年人說話就是有特色。”

“慚愧慚愧。”

這時，門房大爺從傳達室探出頭，梁曉聲對他說：“老劉，這是新來的編劇陳振同志。”

“見過見過。”

梁曉聲愣了一愣。

陳振和大爺相視一笑，心照不宣。

漆成軍綠色的鐵門吱呀呀打開。

跟隨著梁曉聲的步伐，陳振踏進了北影廠的大門，正式開始白嫖的生活。

“當年我從兵團回城，也是這么騎著車往復旦趕。后座上捆著鋪蓋卷，車鈴鐺都顛掉了。”

“真有趣。”

北影廠的紅磚門樓出現在視野里時，陳振下意識挺直了脊背，水泥地上拖著長長的膠片影子——晾片架上，剛洗印出來的電影膠片正在晨光里輕輕搖晃。

三年之后，《駱駝祥子》的樣片，也是這樣晾起來，像極了曬臘肉，遠遠看去很難分清，是臘肉還是三角底褲。

梁曉聲幫陳振提行李，指著西邊爬滿爬山虎的三層小樓，“文學部在二樓，我們的辦公地方就在那。夏天蚊蟲多，我們都帶蚊香去辦公。”

“這么夸張？”

“一點都不夸張。”

說著從褲兜里掏出串鑰匙，“宿舍在筒子樓308，和美術組的小伙子們住一塊。床褥都領新的，回頭我讓后勤送個暖水瓶過去。”

“多謝梁老師。”

陳振跟著走過道具倉庫，透過虛掩的門縫，看見成摞的雕花門窗堆在墻角，漆色斑駁的官帽椅上落著灰。

東南角有個水塔，去年拍《小花》的時候，劉曉慶就在那底下練臺詞，清晨五點鐘，整個廠區都能聽見她背“我是一朵苦菜花”。

食堂方向飄來炸醬面的香氣，穿勞動布工裝的場務推著板車經過，車上摞著二十幾個鋁飯盒。

路過剪輯室時，陳振聽見膠片機咔嗒咔嗒的轉動聲。

透過蒙著紅綢布的玻璃窗，一身戎裝的趙永生，在見到何翠姑后出現了幻覺，何翠姑太像他的媽媽了，角色的那種欣喜瞬間被攝像機放大，一個特寫展現了他英姿勃發、幸福洋溢的表情。

這是《小花》的其中一個鏡頭，趙永生（唐國強飾）傷好后，與何翠姑（劉曉慶飾）第一次正式相見的畫面，可以列為經典瞬間。

梁曉聲順著他的目光看去，笑道：“這片子現在全國都在等拷貝，咱們廠洗印車間已經三班倒了。”

陳振驚訝道：“哇！好厲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