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至夤夜，月上枝頭，觀外蟬鳴聲聲，觀內鼾聲陣陣。

李聽玄盤膝端坐蒲團，僅披了一件樸素灰袍，披散頭發，未曾穿鞋。

正入定修行時，聽到一陣敲門聲。

聲音很輕，但對如今五感增強的李聽玄而言十分清晰，且富有節奏感，每次敲門的間隔都是出奇的一致。

想了想，收起架勢，站起身，光著腳向門外走去。

打開觀門，門口月下赫然站著一個龐然大物，乃是一只巨大的山魈，正保持著敲門的姿勢，但見他：

赤鬃披月爍莽林，身如山岳氣如金。

面如古玉無邪紋，目若寒潭隱道心。

本是乾坤鐘靈物，餐霞飲露三百春。

奈何魔障生心竅，一朝失守墮凡塵。

妖氛蝕骨金毛黯，業力纏身赤焰渾。

健碩猶存威更戾，紅絨未改煞添深。

在其身后，足足有三五百只山魈，毛發形體大小不一，或坐或立，或抓耳或撓腮，更無一個是善茬，月光之下，恰似群魔亂舞。

最關鍵的是，老魈一只手已經進了觀門，而老君像沒做出任何反應。

這還是第一次遇到妖物進觀而老君像沒反應的情況，李聽玄背后頓時冒出一陣冷汗，心中警鈴大作。

來者不善！

“呼——”

那山魈鼻孔中噴出兩道白氣，氣體射出一尺來遠，噴在李聽玄臉上，灼熱滾燙。

它收回手，像模像樣地作了個道揖：“山中老魈，肖岳魂，見過道長。”

李聽玄咽了口唾沫，回禮道：“貧道李聽玄，稽首。”

老魈直奔主題：“敢問道長，可知是誰殺了我孩兒么？”

頓了頓，補充道：“我見它傷口平滑，當是銳器所傷，周圍有殘留劍氣，兇器當是一柄劍。”

說著，咧嘴一笑，露出兩顆尖牙，仿佛只等李聽玄回答就一口吞吃了他。

李聽玄深吸一口氣，試圖讓自己平靜下來，同時腦中飛快分析現在的情況。

打？

對方氣焰騰騰，單就氣勢而言便勝過自己許多，七星斬滅也用不了了，打是肯定打不過的。

那就只能靠嘴說。

實話，還是謊話？

他很快排除了第二個選項。

這老魈目標明確地找上門來，明顯是確認了兇手是誰，說謊反而容易激怒它。

實話實說，大膽承認就是我殺的？

別逗了，這不是火上澆油么……

正進退兩難之際，他再次捕捉到了剛才的一個小細節。

這老魈明顯是妖身，按理來說，它進入觀內便會如之前女鬼那樣受仙火灼燒，可它剛才一只手伸進來，老君神像卻并無任何反應。

這絕不是神像失了威能，也不會是神像出了故障。

唯一的可能就是，這老魈壓根不在仙火制裁的范圍內！

仙火專克妖邪，卻只克妖邪。

這老魈走的是正道。

此觀念一出，就連李聽玄本人都覺得有些荒謬。

老魈一身妖氣擺著呢，饒是他這初入修行的修士都能明顯感知到，怎么可能是正道精靈……

腦中靈光一閃，忽的想起觀內有一本雜書，其中便記載了妖氣產生的方式。

若是飛禽走獸、花草樹木這等非人生靈修煉成真，其體內蘊含的乃是與人族正修別無二致的靈氣，可若是這些生靈自甘墮落，身染業力，業力與靈氣交織混雜，便會誕生妖氣。

換而言之，所謂“妖氣”，本身就代表極強的業力。

但，業力上身不一定是生靈本身作孽，因果循環，自有天數。

所以，真話，還是假話？

李聽玄深吸一口氣，暗下決心。

賭一把！

賭這老魈不會輕易出手，賭他走的是正道，賭他能講理！

“是我殺的。”

李聽玄語氣平淡。

聞言，老魈咧嘴一笑：“人族長者有言：欠債還錢，殺人償命，你既然殺了我孩兒，便需與我抵命，對否？”

李聽玄淡然道：“自該如此。”

“那便……”

李聽玄開口打斷他的話：“可，被你孩兒吃掉的人，又該由誰抵命？”

“什么？”

老魈明顯一愣，旋即嗔道：“我時常教導眾孩兒莫要傷人，他怎會不聽我言，以人為食？你這道人，信口雌黃！”

聲音震動，驚醒觀內五人，一睜眼便看見門口站著一只大妖，頓時面色驚恐，兩腿發軟。

好在王奕及時冷靜下來，暗自提醒眾人莫要出聲，天塌下來還有道長頂著。

眾等穩住心神，悄悄觀察。

李聽玄氣息平穩，與老魈相比，明顯要淡定得多。

老魈也不信真的會有人在面對他這般威壓時，還能從容不迫地撒謊，將信將疑道：“果有此事？”

李聽玄笑了笑，暗道事成了。

“究竟有沒有，閣下回去一問便知，另外，若他們不肯說，還有一事可以證明。”

“是什么？”

“請問閣下，走的修行路子可是清靈正道？”

談到這個，老魈頗為驕傲地挺了挺胸膛：“自然！某雖不是人身，但昔年僥幸得仙人傳法，長久以來堅持本心，未曾逾越，從來都是正道！”

“哦？我看未必。”李聽玄冷笑一聲。

老魈面色頓時陰沉：“你此話何意？”

拿人家道途說事，還懷疑一個正道修行者走的究竟是不是正道，這算是極嚴重的猜疑了，畢竟正邪不兩立，這般言辭，無異于李聽玄前世辱罵一個華夏人作霓虹國人。

也無怪乎老魈對他的稱呼從“道長”變成了“你”。

李聽玄慢悠悠道：“閣下口口聲聲說自己走的是正道，緣何滿身妖氣，業力充斥？”

“我怎么知道！”

似是戳中了老魈的心病，此話一出，他憤怒揮手，蒲扇大小的巴掌擦著李聽玄鼻尖呼過，掀起一陣狂風，其一身紅毛更是張狂恣肆，顯然早已靈臺蒙塵，遭業力影響頗深。

李聽玄站在原地，絲毫不露怯。

他心知此刻正到關鍵之時，但凡有一絲動搖，這老魈絕對會一巴掌拍死他。

于是緩緩開口：“我或許知道。”

“什么？”

老魈一愣，眼底浮現出一抹難明的喜色，涉及自身道途，他強壓下怒火，語氣卻仍有些強硬。

“道長若果真能幫我解決，那我孩兒被殺一事，便就此作罷！”